“去你的,你管这个叫‘礼尚往来’,也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取笑!信不信我现在就在你脑袋上来一拳,看看我们百草堂的‘礼尚往来’?”
沈盈缺毫不客气地啐回去,扭动身子,想挣扎出去。
萧妄却紧紧圈着她腰肢,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沈盈缺静静看他。
他也静静看回去。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直到沈盈缺皱着眉快要发火,萧妄才叹了口气,将她放回地面,待她双脚确实都落了地,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小没良心的。”他小声道,转身去桌边倒茶喝。
沈盈缺剜他一眼,懒得搭理,扭头查看门上那道被他几个弹指间就轻松解开的鲁班锁。
锁头完好,锁上的榫卯也没有损坏,七七四十九根木条也都没有折损的痕迹,是当真用正确的方式打开的。
沈盈缺倒吸口凉气,惊呼出声:“你怎么做到的?我和槐序研究了一个下午才搞明白,你居然三两下就解开了?”
萧妄挑了下眉梢,一边往杯盏里倒水,一边兴味地笑,“很简单啊,这样一下,再那样一下,不就搞定了?”
沈盈缺冷眼回头看他。
萧妄笑了笑,靠着身后的书架抿茶,目光在小书斋内环视一圈,漫不经心道:“你就没发现,这间书斋的布局和我在汤泉行宫里的书房很像?”
沈盈缺眼皮一跳,立马抬头重新打量这间书斋。
但见正前面的白墙上垒了一座顶天高的木格书架,里头密密麻麻堆放了许多书册与卷轴。瞧着逼仄,实则四面宽敞高阔得不像话,挑高将近两丈,四周设有数面精致华贵的屏风,所有家私器物都光彩耀目,清一色都是用玉斑竹打制的书桌、枰座,还有胡床,但扶手与背角处又包镶了金银丝固定的青玉。
书斋正中还挖了一个白石搭建的方形火坑,如今正值秋日,于是白石方坑上盖了一张精致的小茶几,其上设有茶炉与一整套茶具。
的确和汤泉行宫里的书房布局一模一样。
午间她光顾着研究那道鲁班锁,都没发现。
“所以这间书斋其实是你的,这道门锁也是你做的?”沈盈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萧妄很喜欢她这副懵懂吃惊的模样,上前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将手里的杯盏举到她嘴边。她张开嘴,也不看地方,便就着他刚刚抿过的杯口,呆呆抿了一小口茶。
萧妄眸光微微变深,摸摸垂在她肩头的柔软秀发,声音温柔似水:“不止这间书斋,整座宅院都是当年我父亲尚在人世的时候,在京口置办的,方便我和我母亲随时过来探望他。你住的这间屋子,就是小时候住的。”
沈盈缺眨了眨眼,回忆今日在这间别院看到的种种细节,果然都和汤泉行宫很像,“难怪你对这里这么熟悉……”眼梢一瞥,“连偷偷闯进我的住处都没有人发现。”
萧妄哼笑,“哪怕是我不熟悉的地方,我也能轻轻松松闯进来,不被任何人发现。”
“呸,说你胖还喘上了。”沈盈缺拿眼睛瞪他。
萧妄哈哈一笑,将人打tຊ横抱起,低头蹭她脸颊,一块倒在那张竹制的胡床上。
夜风徐徐,吹得窗外几簇芭蕉叶婆娑摇曳,宛如身姿曼妙的舞女,在酇白的窗纸上舞动着深深浅浅的水墨剪影。隐隐有闷雷声从远处传来,不大,却分外有威力,大约马上就要迎来一场豪雨。秋姜她们也发现了,招呼人出来收拾晾在外头的衣裳,院子里响起一阵喧腾的人声。
沈盈缺靠在萧妄的左手臂上,一面听着外头的动静,一面细细打量这间小书斋,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萧妄知她好奇,一手搂着她,一手指着小书斋里的摆件,耐心讲着他们的来龙去脉。
从墙上挂着的自己幼年时习箭第一次使用的弓/弩,到茶几上自己第一次学会骑马,父亲赠给他的纯黑玉马摆件,再到自己第一次随军追击羯人流兵,从敌首身上收缴过来的和田红玉佩。
“小的时候,我总盼着能追随父亲一块上阵杀敌,父亲总说我还小,不肯点头。我便来这座小书斋坐着,要么看兵书,要么操练拳脚,有一回挽弓滑了手,差点射中廊下一位来寻我父亲商议军阵布防的地方方伯的脑袋,吓得他瘫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来,最后还得他手下扶他回去。也忒没用了些,要让他上阵杀敌,怕是战还没开始打,人就先跪地投了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噗嗤”一笑,拍他肩膀,“哪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练习射箭不到院子里头,反倒躲在屋子里。人家没找你算账已经是给足你面子了,你不知错也就罢了,竟先怪起人家来了。”
萧妄哼哼,“为将者,就是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倘若连这点‘暗箭’都觉察不了,也没必要再当一军之将了。”
“你倒是有理。”
沈盈缺白他一眼,脑袋往上挪了挪,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回想刚刚自己还在为不知道他的过往而患得患失,她便觉得不可思议。
是巧合吗?他也想告诉自己,关于他的过往,还是当真只是闲来无事,随便提提?
抬眸瞭了身侧的男人一眼,沈盈缺抿抿唇,小声道:“那道门锁设计得很是精妙,寻常人怕是打不开。你平日若是不在,谁来帮你打扫这间小书斋?”
萧妄抬了抬眉梢,垂眸看她,“自然是我自己打扫的,我若不在,便干脆让它脏着,等下次我过来,再亲自打扫。这里除了我和我父亲,没有其他人知道。哪怕我父亲,也是那日我不慎射错箭,差点伤到人,才知道我在自个儿屋里藏了这样一个乾坤。”
低头在她额间一吻,他笑得温柔,“而今,你是第二个。”
沈盈缺心头“噗噗”一跳,脸颊也跟着烧着。怕他发现,她忙抬手绕了下额前的碎发,稍作遮挡,抬头又睇他一眼,瓮声瓮气问:“那……颂家娘子也不知道?”
萧妄勾起唇角,看着她摇了摇头,目光认真而专注,“这里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基地,我今夜过来,便是想告诉你它的存在,顺道教你如何打开这扇门,没承想你竟抢在我前头,先摸到了,倒真叫我刮目相看。”
沈盈缺双眼一亮,仰面在他额头上也印了一吻,红着脸道:“……礼、礼尚往来。”
萧妄“噗嗤”笑出声,收紧臂弯,将她揽得更紧。
院子里的声音小了下去,窗上的人影也逐渐消失,想是秋姜她们已经收完衣服,又回自己屋里歇息,院子里又恢复到原本的宁静,只剩远处逐渐变大的闷雷声,而窗外随之加疾的夜风。
两人在胡床上躺得有些久了,衣裳都微微有些凌乱。
沈盈缺衣襟开得大了,都快露出锁骨,她忙抬手整理,理完偷偷瞄他一眼,见他没有发现,微微松了口气。
眼尾余光划过,她一愣,抬手略略扒开他松垮的襟口。
他生得白,哪怕常年在外领兵打战,也没法在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留下任何曝晒的痕迹。然而眼下,他脖颈左侧连接肩膀的地方,赫然有一道疤,年头有些久了,颜色沉得极深,瞧形状,应是尖锐细长的钝器扎入所致,对准的正是此处的大血管。
伤口愈合后还能留下如此明显的疤痕,足可见下手之人当时有多狠,若是再深一寸,怕是能当场取走他性命!
沈盈缺惊疑出声:“你这怎么弄的?!”
指尖抚上,想要触摸。
萧妄却豁然扭脖躲开她的手,扯高衣领,坐起身看她。
眼神冷漠,饱含戒备,隐约还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惊恐,像是被人触及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痛,连忙慌不择路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以至于都有些敌我不分。
沈盈缺从没见过他这样,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萧妄大约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垂下鸦睫,歉然道:“抱歉,吓着你了。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死不了人,再过个一两年,没准连疤都褪干净了,别担心。”
沈盈缺拧眉,虽也瞧出这伤应当的确只是钝器刺破皮肉留下来的,不打紧,跟他身上所中异毒一比,完全不值一提。可他这反应,又叫人如何不在意?
迟疑片刻,她轻声问:“能告诉我,是谁弄的吗?”
萧妄整理衣襟的手一顿,窗外长风呼啸,他脑海里也跟着浮现出一张女人崩溃咆哮的脸,一手掐着他脖颈,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一手拿着长长的金簪,奋力朝他脖颈刺去。
就在这座别院内。
就在这十多年从未消散的梦魇中。
-“桓儿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桓儿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萧妄深深闭上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谁,一个故人罢了。”他含笑平静地答,整理衣襟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当真没有因为这段插曲,而有什么动容,可他嘴角的笑容分明带着苦涩。
沈盈缺的心似也被那抹苦烫到,轻轻发着颤,“那你恨那个人吗?”
萧妄一愣,摇摇头,“不恨,我没资格恨她。”
沈盈缺张口还想问那人是谁,萧妄已抢先出声打断,“太晚了,你该睡了,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再不休息,连我都要熬不住。”
说完,他便直接翻身下了胡床,尽量朝她扯起一个温和的笑,转身出门去。
颀长挺拔的身形即使隐在夜色中也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倨傲霸气,可沈盈缺还是看出来,他强自撑直的背脊,分明还在微微发颤。
轰隆——
惊雷落下,酝酿已久的暴雨也总算降临,很快便模糊了他的背影。
从来秋雨都是最扰人心的。
第61章 残棋谶言
一夜过去,院里的花树枝折叶残,铺了满地落花。
沈盈缺从睡梦中醒来,外间雨已经停了,天气也明显比昨日冷了许多,手冷不丁从被窝里伸出来,都要冻得打个激灵。
萧妄昨夜就宿在她隔壁院子,跟她只隔了一面墙,比她起得要早些,此时已经在院子里舞完一套剑,听说她醒了,便过来寻她一道用早膳。
睡了一觉,他情绪似乎好了许多,又变回原来那个趾高气扬的孔雀,和沈盈缺说不上两句话,就直接开怼,言辞犀利得可以从墙上剐下一层皮,仿佛昨晚的脆弱和戒备都是沈盈缺一个人的错觉。
北伐在即,军营上下都忙碌异常。萧妄先前因为沈盈缺,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如今人已平安接回来,他自是要开始忙碌。
用完早膳,他便带着嘲风和鸣雨出门去,让沈盈缺再在家中好好休息,周时予照例留下来照顾她。
沈盈缺也没闲着,吃完饭简单收拾一番,领着秋姜和白露一道去颂家主宅拜访。
——昨日晚宴那一小段插曲,闹得大家心里都拧了疙瘩,白露自昨晚回来,撅起的嘴巴就没下来过。萧妄也留意到这些,用早膳的时候,还特特跟沈盈缺强调,若是不想见颂家的人,可以一直在这座别院待着,或者自个儿出门走走,逛逛,还推荐她去爬一爬后头的金山,那里有个观潮台,可以俯瞰大江涨潮时的壮丽景色。谁要是敢拿礼数压她,强摁她头去颂家站规矩,他就帮她拿厚脸皮压回去,不用怕。
个中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想来他也知道,如今颂家之中还有不少人,对他和颂惜君的婚事抱有幻想,所以才特特安排她住到这间别院,帮她谢绝了所有颂家人的拜访,免去她许多烦心事。
作为颂家的外孙,还是一个颇得颂家恩惠的外孙,他要做到这样,得顶住多tຊ少压力,多少流言蜚语,沈盈缺不用想都能猜到。
也正是因为心里清楚,她也不希望萧妄因为自己,背上什么不必要的骂名。
尤其在北伐这么个最需大家众志成城的当口。
颂家作为曾经和荀家一块,独一档傲视南朝所有门阀的古老世族,在京口的这座宅邸,自然也是气派非常,宛如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睿智美人,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显得气韵含蓄,回味悠长。
很像颂祈年本人。
虽已不复青春气盛,风华正茂,但数十年的磨砺,更显得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昨晚因为赶时间,加之夜色昏暗,沈盈缺都没怎么细细品味,眼下由婢女接引着往宅邸深处去,却是品了个真切。
悬挂着“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楷书的堂屋内。
颂祈年已经在上首席位上坐好,正和颂庆年一道下棋。颂惜君跽坐在旁边,给两位煮茶。
许是棋上局势极为焦灼,颂庆年手托下巴,面颊通红,两道粗犷的扫帚眉都快搅成麻花。
颂祈年却仍是那副素衣淡然的模样,一手捋着长须,一手闲敲棋子,两眼弯弯,比庙里的弥勒佛还要和蔼,见沈盈缺进门,还热络地招呼她到身边喝茶。
“你来瞧瞧这局残棋,是否能解?这是当年我和先帝一块琢磨出来的,仲怀花了一个时辰都没能解出来,你来试试,看能不能破开这局。”
颂庆年抬头看沈盈缺一眼,不悦道:“兄长莫要玩笑,我再不济,好歹也是正儿八经拜过师,学过棋的。这丫头打小就跟着退之漫山遍野地跑,你问她落凤城里头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她兴许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问她这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轻嗤一声,摇摇头,没再多言。
却是比说什么都厉害。
颂惜君担忧地看了眼沈盈缺,笑着出来解围:“这残局布置得极是精妙,莫说二叔,连惜君都没有半分头绪,郡主解不出来也不必放在心上。人各有所长,郡主当初小小年纪,就在落凤城以箭术出名,可见沈叔父对郡主的栽培有多用心。”
颂庆年摆摆手,嗤之以鼻,“小女娘家家,学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有这时间,不如多学学女工刺绣,插花焚香,像你二婶一样八面玲珑,在内能帮夫婿操持中馈,在外能联络各家内眷,为夫婿维持人脉,才是正道。”
边说边拿眼尾狠狠剜着沈盈缺。
然后就看见她不紧不慢地拾起一枚黑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落下。
颂祈年挑了挑眉梢,在她方才落子的地方贴上一枚白子。两人你来我往地默默下了七八手,跽坐在沈盈缺旁边的颂惜君不由轻轻“啊”了声,掩唇惊呼:“这死棋居然盘活了!”
“不可能!”
颂庆年咆哮一声,扑到棋盘上,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掐着指头一个子一个子地计算过去,那条奄奄一息的大龙还真在干池中重获新生,随时都能冲天鸣啸。
沈盈缺在下第一子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什么名堂,等下到四子时,才渐渐有了些苗头,到得落下了第七子之后,整个局面便彻底活过来了。
“走一步而算七八步,这样的智谋,哪怕放在儿郎之中,也是惊才绝艳,令人钦佩。可见英雄不分男女,巾帼也从不让须眉,箭术和棋力也是可以共存的。仲怀还是要多多磨炼啊。”颂祈年捋着长须,笑着夸赞。
颂庆年抿着唇,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