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点小事,周时予不疑有他,痛快应下,为了更好地帮沈盈缺分忧,还亲自精挑细选了几个机灵勤快的,给夷则送过去。
原以为事情应该很快就能圆满解决,岂料才过了一天,城南那片地方便莫名起了一场疫病,病情倒也不严重,就是闹肚子,一整片地方的人一趟一趟往茅厕跑。分舵的医士药童集体出动,诊脉的诊脉,煎药的煎药,很快就忙不过来。连当地的药铺药田,也出现了药材短缺的问题,急需从别地支运。
萧妄受封此地,颂家又是当地的望族,遇此情况,他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若是往常,他们早就第一时间派人过去帮忙,何须百草堂出人出力?
偏此时,北伐在即,他们全部的心力都投注在了这里,无暇分心。
沈盈缺便自告奋勇,将这救疫的活揽过来,还预备亲自去临县采办药材。
周时予自然不应。
眼下北伐在即,大战一触即发,边境一带郡县都是南北双方火拼的要地,这时候随意出去乱走动,不是白送给羯人当下酒菜?他如何能应?
点了点手头能用的人,他一咬牙,干脆毛遂自荐,亲自跑一趟临县。出发前还把别院里剩下的人都召过来,耳提面命地嘱咐一遍,让他们务必照顾好郡主,不许有任何闪失,有什么问题随时去找营地找少主公,再不济就去颂家求助,千万不能让郡主受半点委屈。
一番激昂陈词,讲得众人热血沸腾,恨不能当场为沈盈缺打天下;
也听得沈盈缺本人脸红耳热,臊得不行,心里不断默念,自己不是有意行恶,下在南城井水里的药只是让人肚子不舒服,不会有其他伤害,她也没打算在别院里头造孽,只是想了解萧妄的过去。
更要命的是,周时予前脚刚离开,后脚鸣雨就带着萧妄的手书过来找她。
倒也不是萧妄他发现了什么,来寻她兴师问罪,不过是他听说了城南的疫事,担心她也中招,特特过来询问情况,顺便问她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
这本是一句极其平常的关心。
放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毛病。
可沈盈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拿着这封手书,心跳得就是莫名快,莫名急,像是做错事被抓了个现行。
抿着唇冷静许多,她才扯起唇角平静微笑,“告诉你家少主公,我无事,让他安心忙自己的事,他要是敢把自己累病了,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鸣雨笑着道好,和沈盈缺寒暄了几句,便笑嘻嘻上马绝尘离去。
至此,别院里萧妄留下的人都被彻底调离,沈盈缺想做什么,都可放开手脚。
于是当天夜里,她让白露装成自己,在屋里歇息,秋姜和槐序一道把守院门,帮她望风。她自己则穿了一身黑,提着一杆风灯,偷偷潜入隔壁那座萧妄燕居的院子。
和“青崖白鹿”院相仿,这座小院布置得也极为简素,除了演武台和武器架,就只有几丛芭蕉文竹做装饰。宫灯一晃,整间院子空荡得可怕,耳边全是长风的嘶啸,凄惨哀婉,仿佛来自那个世界的悲鸣。
沈盈缺本能地打了个寒战,抬手拢了拢衣襟,举着灯笼凑近细瞧。
比起“青崖白鹿”院,这里的演武台占地更小,建台的木料也老化枯朽得不成样,显然建得比隔壁更早,废弃了也至少有十余年,已经没法再用。可论做工,这座演武台却明显更加精美,不仅漆料配色比隔壁的纯黑色调来得更加鲜明快活,柱头等细节处还多了许多吉祥如意的纹样做装饰。
不像儿郎的手笔,更像是女子细心润色过。
会是谁?
豫章王妃吗?
沈盈缺不敢断言,扭头四下瞅了瞅,又在阶前的一根长柱内侧瞧见几道刀剑划痕。痕迹极淡极细,约莫从沈盈缺膝盖处开始,一路向上,一道高于一道,最后停在了她腰腹之上。
每一道都颇有年头,摸起来也没有毛刺,显然不是临时划刻上去的,倒像是有人靠着它们,经年累月地在记录着什么。
沈盈缺不禁想起小时候,阿父为了看她一年长高多少,每岁生辰,便带她在院里的门柱上比画高度,拿匕首划下痕迹,供来年比较。
所以,这其实是豫章王夫妇在记录萧妄每年的身高?
可为什么是在这里,不是在萧妄幼时住的“青崖白鹿”院?
况且他们夫妇二人去世的时候,萧妄已经有十三岁,半大小子,再怎么长得慢也不该只到她腰腹这高度?
“又一个疑问……”
沈盈缺皱眉嘟囔了一句,举着灯笼四处转了转,除了几间落锁的屋子,再没有其他,她也便不在这里浪费时间,顺着早间白露指给她的羊肠小道,顺利找到那扇通往正院的小门。
诚如白露所言,这里果然没有封上。
不仅没封,路上的杂草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两侧还特特架了风灯,眼下虽没有点亮,可也很能说明,这扇门并非封院时无意间遗漏的,而是专程留下的。
而这座所谓的“被废弃的正院”,也没有半点荒废的痕迹——
院里的草木被人精心修剪打理过,屋上的漆面也养护得极好,没有半点脱落的痕迹。若不是其余几个月洞门的确都被大石块封死,浑然瞧不出,这里已经长时间没有人居住。
也不知是萧妄忘记,还是他太自信不会有人摸到这座正院,这里所有屋子都没有上锁。
沈盈缺轻轻一推,正屋的大门便“吱呀”敞开,毫无任何防备。
屋里也和外间庭院一样,一桌一椅,一屏一榻都保存得非常完好,面上的灰尘都被人精心擦拭过,瞧着和新的一样。甚至桌上的砚台还添过新墨,只这几日没用,才失了润泽,像是主人家刚刚磨好墨,只是有事暂时离开,随时都会回来重新书写。
而砚台旁也正好铺着一张白宣,以紫檀镇纸压着。
和这砚新墨不同,这张宣纸已明显泛黄变脆,稍有不慎就会被风吹成碎末,纸上的墨迹也淡得只剩一层浅浅的灰。自右上角开始,只落了四个字:萧桓吾儿,就断了墨迹,只剩几点泪痕,将纸张拧得皱巴。
——像是要写家书,才写了个开头,就因为什么泣不成声,再难落笔。
而这仅有的四个字也是标准的簪花小楷,笔锋娟秀端雅,让人如沐春风,一看便是女子的笔迹。
应当就出自那位豫章王妃,颂华年。
只是这“萧桓”……又是谁?
看姓氏,应当是皇室中人。可沈盈缺活了两辈子,也没听说过宗室里头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且豫章王夫妇毕生也只有萧妄这一个孩子,哪里来的另一个“吾儿”?
这到底怎么回事?
沈盈缺百思不得其解,指尖轻轻抚着纸上的字迹,眉心的“川”字越拧越深,嘴里也下意识嘟囔出声:“萧桓……萧桓……到底是什么人?”
“阿珩以为,他会是什么人?”
寂静中乍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沈盈缺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抖,手里的灯笼跟着落在桌案上。
“哗”的一声,灯罩内的火苗在触地的一瞬间,便冲破外间的绢纸,点燃整张桌面。
第66章 再次爆发
“哎呀!”
沈盈缺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拿桌上的灯笼,想把它丢出去。
还没够到,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别动!”
萧妄三两步冲到她面前,将她从着火的桌案旁边拉开,挡在自己身后,另一手拎来旁边的茶壶,将里头的残茶泼在火上。
“嗞”的一声,白烟滚滚,火舌熄灭。
灯笼被烧了大半,乌漆麻黑地躺在一堆灰屑中。那封陈年家书正好被压在灯笼下方,此刻也随火舌化作一团焦黑,一碰就碎,再看不见一个字。
萧妄拧起眉,缓缓咬紧腮帮。
树影透过素白的窗纸映在他脸上,俊美的五官笼上一层荫翳,叫人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绪。
沈盈缺不由捏紧手,胸膛“咚咚”“tຊ咚咚”……忐忑跳撞。
她虽不知这封家书对萧妄究竟有何意义,但这么多年过去,写信的主人已经不在,纸张都已泛了黄,这封信仍旧完好无损地平铺在桌案上,可见萧妄对它的重视。可现在,它却因为她被烧了个干净。
且还是在这么一座严令不被允许进入的正院之中……
沈盈缺垂下眼,不敢看他,“我……”
“不必在意,你没事就好。”萧妄开口截断她的话,从旁边的博古架上取来一杆灯笼,摸出火折子引燃灯芯,回头对她道,“回去吧。”便提着灯笼转身往屋外去。
沈盈缺抿了抿唇,提裙跟上。
两人沿原路返回萧妄现如今住着的小院,又从小院出来,径直绕去隔壁的“青崖白鹿”院。
嘲风和鸣雨已经在院子门口等候。
秋姜、白露,还有槐序也都候在一旁,各个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显然萧妄回来后,是先到了这里找她,发现人不在,这才摸去了正院。她让秋姜他们帮忙盯着别院其他人,免得被余下的仆众瞧出端倪,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这下真的连借口都找不出来了。
沈盈缺低头绞着手指,心里越发忐忑。
萧妄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见她还耷拉着脑袋杵在廊下不进来,跟只掉了毛的鹌鹑一样,他不由扯唇哂笑,“外头云那么厚,一看就是要下雨,且还下得不小。你不进来,是打算被淋成落汤鸡吗?”
沈盈缺听得一激灵,下意识抬头望一眼天,片刻,又瘪嘴嘟囔:“反正进去也是挨骂,还不如在外面淋成落汤鸡,还能少挨两句呲打……”
萧妄挑眉,“你说什么?”
沈盈缺轻哼,偏开脸去不搭理。
做错事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哪怕从盘古开天辟地算起,也是世所罕见。
萧妄几乎被她气笑,叉着腰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染上几分无奈:“谁说要骂你了?嗯?就是喊你进来吃顿夜宵。折腾了这么久,晚膳都还没用,不饿吗?”
边说边踢了下旁边的桌案腿,没好气地睨她。
沈盈缺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四层的食盒,交给嘲风往案上一摆,满满都是她喜欢的菜肴,光闻味儿,就足以叫人食指大动。
沈盈缺咽了咽口水,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矜持问:“这么多……都是给我的吗?”
萧妄冷笑,“不是给你的,都是留着喂猪的。你闻闻味儿就成,待会儿我就亲自送去后院,给那批新下的小猪崽儿改善伙食。”
沈盈缺不悦,“你知不知道,你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就是你这张毒嘴?得不得理都一样不饶人,未免太霸道了些,积一点口德是不是能要你的命?”
萧妄不怒反笑,“那你知不知道,你最令人恼火的地方,就是你这副犟脾气?同样的话,明明是为你好,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可我好声好气劝了你一百遍,你能听进去一个字,我都要去同泰寺烧高香。”
“你……”沈盈缺圆眼怒瞪他。
萧妄也不卑不亢地瞪视回去。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妄先坚持不住,松了肩头的力道,揉着眉心叹气道:“是我不对,不该对你说话这么冲。你先进来吃东西,有什么不满,等吃完再说,别把自己饿坏了。”
沈盈缺不动,他又出门拉她,高大颀长的身子弯坐在台阶上,伸手捉她的脚,要帮她褪鞋履。
沈盈缺收脚躲开他的手,低低垂着脑袋,轻声嗡哝:“我是不是特别无理取闹?”
萧妄一顿,以为她又在撒娇,挑眉轻笑了下,侧歪下脑袋,吊儿郎当地去寻她的眼,“无理取闹怎么了?我就喜欢无理取闹的,多有意思。我惯出来的,我受着便是,又不怪你,你难受个什么劲儿?”
这话本是安慰,沈盈缺听完,却颤着浓睫,越发咬紧唇瓣,“那颂家娘子呢?她是不是特别善解人意,你也特别相信她,甚至信她多过信我?”
萧妄一愣,“你在说什么?我同她只是表兄妹,再信任,也只是兄妹间的往来,不会再有其他关系,你……”
“那就是真的信任咯?”
沈盈缺抬眸直视他的眼,清澈的目光在长廊灯火的映照下亮得出奇,仿佛能透过皮肉,洞穿每个人的心。
萧妄心头猝然大跳几下,嘴巴张了张,一时半会儿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伸出手,含糊其词地拉她,“先吃东西,有什么事,等吃饱了再说。”
沈盈缺哼声一笑,再次侧身避开他的手,眸光染上讥讽的寒意,分不清是刺他更多,还是自嘲更甚,“你就是信她多过信我,不然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你和你母亲的事?所有颂家人都知道,颂惜君也知道,就只有我不知道!”
“所以你就背着我,自己过来调查是吗?!”
萧妄也怒了,几次三番的冒犯、躲闪,终是触及他的逆鳞,“调开周时予,偷潜到正院,还烧了……”他咬咬牙,强自止下声口,盯着她冷笑,“还真是长本事了。要不是我担心你一个人在家,特地抽空赶回来看你,恰好逮了个现行,你还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不过是想了解你的过去,知道我将来要与我携手共度余生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盈缺被他逼狠了,也是怼得毫不客气,“你若是肯主动告诉我,我何苦出此下策。”
“我不告诉你?”
萧妄仿佛听见什么莫大的笑话,偏头冷笑出了声,从台阶上站起来,死死盯着面前娇小纤弱的姑娘,朝她一步步走去。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好好问自己一句,究竟是你从来没有主动开口问过我,还是我真的没打算告诉你?”
“来京口第一天,我就把你领到我自己的秘密书斋,把我那些不为人知的私密之事统统分享给你,是我不打算让你知道我的过往吗?”
“那日你从颂家回来,和婢女私下议论我母亲,我听到了,也不曾责备过你一句,是我不愿告诉你关于我母亲的事吗?”
“你费尽心机,将周时予调走,我还特特派鸣雨过来给你送信,问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需不需要我帮忙,你回我说无事,是我不曾给过你机会,跟我开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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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健硕的身躯在灯影里无限放大,宛如庙宇里供奉的怒目金刚,凶煞而威压。
沈盈缺被团团笼罩其中,宛如被恶狼逼进死角的幼兔,惊恐得几乎不能呼吸,双脚迈着碎步本能地往后退,却被他攥住手腕,一把拽上前,小腿“咚”的一声重重撞在硬木阶沿上,疼得她皱眉轻“嘶”,眼尾瞬间逼出泪光。
萧妄的心霎时跟着拧紧,下意识就要弯腰去检查她腿是不是撞青了,转念想起她刚才说过的锥心之语,又咬紧腮帮,强自调开视线,“沈盈缺,究竟是我相信别人,多过相信你,还是你从来不曾信任于我,你当真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