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咬牙将眼底疼出的泪水憋回去。
她从来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哪怕前世落得遍体鳞伤,也要在临死前从敌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眼下受了这般委屈,她如何能忍?
不管对面是谁,她张口就刺,不往人心口上扎刀不算完,“知道啊,怎么不知道。自然是广陵王殿下信任别人,远远多过信任我,否则那晚在小书斋,王爷为何要岔开话题,不让我知道,你左颈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萧妄一下噎住。
颈上那道尘封十多年的旧伤,仿佛在一瞬间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中,痛得他身形摇晃,险些站不住。
沈盈缺揪住他眼中的躲闪,嘴角笑意放大,有种终于抓到对方把柄的制胜喜悦,可笑着笑着,又不禁透出几分两败俱伤的悲凉:“其实没什么好争的,我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嘴里说着要推心置腹,说着要亲密无间,两不相疑,却比谁都要戒备对方。
这样的人,真的能做一对爱tຊ侣,相守一生吗?
沈盈缺头一回对他们的未来如此迷惘。
萧妄僵硬地松开她的手,也难得说不出话。
长风呼啸,吹乱一地昏晦的光。
两人的影子平行横落在红木地板上,也变得摇摆不定,仿佛两只行驶在不同海域的小船,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靠近。
“哗啦”一声大雨降下,迷糊了所有光影的分界,整座小院陷入一片混沌,终于不用再介意,到底谁的影子,颤抖得更加可怜。
*
接下来几天,萧妄就镇按照他之前留下的话,老老实实宿在营地,为北伐做准备,没再因任何特殊情况,回过别院。
嘲风和鸣雨也未再到别院递过话。
虽知这是萧妄作为主帅应尽之事,可结合那夜的两人的争吵,秋姜几人心里仍旧惴惴,时不时就派人去打听萧妄的消息,隔三岔五还要以沈盈缺的名义,去大营送点东西,譬如点心衣物什么的。
可不是被底下的将士婉言挡回来,就是东西顺利送出去,但没见到人。
足可见两人那日闹得有多僵。
消息传到颂家,那些本就不看好沈盈缺的人,便跟着蠢蠢欲动。
客气些的,至多私底下议论两句,不会跟她撕破脸;不客气的,就直接当着沈盈缺的面,询问她和萧妄到底怎么了;更有像颂庆年那样不客气的,直接就跟她挑明,说她和萧妄本就不合适,若是二人婚约难以再维系,就直说,不必有任何顾虑,他们不会趁机疏远于她,还会站出来帮她另觅姻缘,免叫她错过花嫁之年。
沈盈缺起初看在阿父和豫章王往日的交情上,还愿意微笑着虚与委蛇两句,日子久了,也不胜其扰,索性称病窝在房中,谁也不见。
直到月末才重新在众人面前露面。
——只因这日是萧妄父亲的冥诞。
萧妄也选择在这天歃血祭旗,代应天军一众将士,向京口的父老乡亲宣布北伐已准备就绪,明日就要正式出发。
城门口一通复杂的祭天仪式后,众人回颂家主宅赴饯行宴。萧妄随颂祈年一道留在前堂宴客,沈盈缺则跟着吴氏和颂惜君去往后院花厅招待女客。
此番北伐,颂庆年也在出征的名单中,担任的还是萧妄的左前锋。
虽说他也是身经百战,建功无数,颇为羯人所忌惮,但战场上刀剑无眼,随便一个“万一”,都能叫人有去无回,吴氏心里难免担忧,主持宴席都有些心不在焉。
“也不知怎的,最近我这右眼皮老是跳,总感觉这次北伐会有坏事发生,夜里都睡不好觉。会不会这次真因为那波新应军没来,害咱们吃个大亏?”
宴席间隙,吴氏拍着心窝,和颂惜君大吐苦水,一双愁眉始终不展。
——新应军,就是天禧帝凭借度田案和瘟疫案,从各世家手里收缴来部曲,重新编制而成的兵马,只听命于天禧帝本人。
因其中大部分人都来自荀家军和秋家军,作战经验丰富,经过天禧帝一番融合训练后,战力已然不逊应天军。
北伐如此重要之事,天禧帝自是要派他们一道出征,为大乾更添一番胜算。
萧妄他们在制定北伐战术时,也将他们的战力统筹进去。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新应军出征后两日,先前被天禧帝拉下马的几家士族,欲趁朝廷将全部精力都投身到北伐大业之际,纠集手中残余势力,偷袭都城,来个“擒贼先擒王”。
若不是新应军及时回防,他们还真就要得逞。
为保后方心脏要地平安,天禧帝只得临时改变主意,将新应军留下拱卫都城,北伐之事则全权交由应天军。
虽是情有可原,但也免不了叫人为北伐之战担心。
颂惜君也担心这样临阵前突然缩减兵力,会影响到萧妄,嘴上还是维持着淡定从容的笑,宽慰吴氏:“二婶婶莫担忧,表兄和二叔父都是刀山火海里拼杀出来的,过去更难的局面都见识过,而今这点小场面,如何难得倒他们?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头去,乐呵呵在家等他们凯旋便是。”
周围其他颂家女眷也跟着应和安慰。
沈盈缺也跟着说了几句舒心的话。
场面一时间很是融洽。
可偏偏就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见不得她舒坦,非要挑拨一句:“其实少一支新应军也没什么。本就是一群刚刚凑到一块的新兵,战术配合什么的都欠磨炼,上与不上,也没什么两样。麻烦就麻烦在,那些跟着一道领兵出征的地方方伯,他们肯不肯好好跟忌浮配合。那些可都是战场上的老油子,人猾,心思也多。这些年虽一直对我们颂氏忠心不二,可难保不会临阵倒向羯人,反给我们一刀。毕竟他们本就不受朝廷控制,手里兵马也不弱,万一真有个二心,咱们也拿他们没法儿。”
“可不是。”
另一人跟着附和,嘴里长吁短叹,“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种墙头草最是棘手。原本他们跟咱们颂氏都有联姻,只要忌浮肯点头,再来个亲上加亲,把他们拴紧咯,让他们知道,好好跟着他一块打天下,是能一块喝酒吃肉的,就一劳永逸,什么烦恼也没了,可偏偏……”
那人说话的声音静下来,带着周遭各种饱含深意的目光,一块悠悠定在沈盈缺身上。
沈盈缺心头蹦了蹦,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能转着酒杯,假装眺望窗外的风景。
等众人将话题转过去,她便寻了个空暇,假称要更衣,从宴厅里辞出来,在南边的小花园里散心。
自打那日和萧妄大吵一架,她心里便一直不怎么畅快。
一部分原因自然是那个梦境给她造成的不安,而另一部分更大的因由,还是在于她对两人未来的迷惘——
虽说她比别人多活过一世,也曾经轰轰烈烈地喜欢过一个人,可于感情之事上,她其实还生疏得紧。
毕竟她只经历过单相思,除了一厢情愿地付出外,从未收到过对方任何回应,自然也不会知道,真心相爱的伴侣应该如何相处,又该怎么对彼此敞开心扉。若不是那天和萧妄吵架,偶然点破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她怕是永远觉察不到,他们之间居然一直不曾对彼此真正坦诚过。
说不好听一些,在彼此交心一事上,她这个准未婚妻,大约还比不上颂惜君这个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表妹。
哪怕她刻意去忽略,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萧妄和颂惜君当真默契。
就譬如适才祭天仪式时,萧妄需登上一座丈余高的高台,亲自挽弓,将一支雕翎箭射向百步开外的箭靶上,并且正中红心,以示此番出征定能旗开得胜。捧箭的兵卒却因太过紧张,只送来了弓,忘了递给他箭。
众目睽睽下,他不好直接点破这事,让大家觉得大军还没出征就出纰漏,实在晦气,只能继续站在高台上,做挽弓之态,用眼神给底下人示意。旁人都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有颂惜君瞧出端倪,不仅及时取来雕翎箭,还以一种不被人发现的方法,巧妙地将箭送到萧妄手上,助他成功行完祭天仪式。
事后大家听说,虚惊之余,无不夸赞颂惜君机变。连沈盈缺自己都很是叹服。
更何况萧妄?
再譬如宴客之时,无需言语表达,颂惜君就能默契地给萧妄送去他想要喝的酒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或者一个匆匆而过的对视,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萧妄是何意,颂惜君已经轻声吩咐婢女去给他送醒酒汤。
凡此种种,皆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默契,无需刻意磨合,就是能做到彼此心有灵犀。
比她这半路出家的,不知要强多少个档次……
沈盈缺长叹一声,寻了间凉亭进去,无力地倚坐在美人靠上休息,心像是被秋风吹破,“嘶嘶”往身体里灌着凉风,冻得她浑身发颤。
“郡主?”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沈盈缺一怔,忙坐直身子,回头看去。
但见颂惜君不知何时也到了这座凉亭,正扶着亭柱立在门口,含笑与她对望。
沈盈缺以为是自己离席太久,叫人担心了,忙从座上站起来,要跟她回去。
颂惜君却拦在她面前,犹豫道:“今日我出来,其实是有事,想找郡主单独聊聊。”
沈盈缺微微一讶,心里颇为惊奇,知她一贯行事稳tຊ重,若不是真有什么要紧大事,绝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她当即正了正脸色,认真道:“阿姊有事,但说无妨,只要盈缺能办到,定全力以赴,绝不推辞。”
颂惜君稍稍松了口气,想起自己要说的事,又不禁微微羞红了脸。
咬着唇瓣纠结片刻,她一咬牙,终是后退一步,跪地朝沈盈缺行了个叩拜大礼,朗声道:“此番北伐,军心不定。为保表兄此行万无一失,惜君恳请郡主接纳我为表兄侧室,以联姻之名,稳固各方方伯之心。”
沈盈缺霍然愣住。
凉亭斜后方的一座假山后头亦有一玄色身影跟着定住。
第67章 大爆发
这样的提议着实有些突然,颂惜君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讪讪眨了下眼睫,她认真跟沈盈缺解释:“郡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倾举国之力征讨羯人,究竟有多艰难。即便能够大获全胜,咱们也得伤筋动骨,若是输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表兄如今身上担着怎样的压力,郡主应该想象得出来。听嘲风说,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再这般下去,只怕还没正式和羯人开战,他就已经支撑不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你便想嫁给他,帮他分忧?”沈盈缺打量她眉眼,语气平静地问。
想起那日在颂家对谈残棋时,颂庆年无意间说漏的“联姻”,和适才颂家女眷一直挂在嘴上的话,她忍不住嗤笑,“原来你们那么早就有想法了。”
亭外云翳渐浓,将她精致立体的五官染出几分阴晦不明,锋芒毕露,让人不太好亲近。
颂惜君心头微微一颤,恍惚觉得她这模样很是陌生,又莫名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像是在谁身上见到过一般。
抿唇沉默片刻,她直视沈盈缺的眼睛,坦诚道:“郡主莫要误会,我并非想与你争抢什么,不过是担心表兄的安危。您也知道,羯人生于马背,长于马背,个个骁勇善战,最是难应付。眼下新应军已确定不会给咱们增援,若是那些地方方伯也都生出二心,表兄此番出征,势必凶多吉少。陛下又强势降下军令,三个月之内必须夺回洛阳,为大乾赢个开门红,若咱们……”
“你说什么?陛下首战要王爷夺回哪里?”沈盈缺一下从座上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颂惜君微微一愣,老实道:“陛下要表兄以最快的速度,收复洛阳。圣旨前两日刚刚送来,是陛下身边的曹惟安公公亲自经手的。颁旨的时候,他还特特叮嘱了表兄很久,话里话外都在强调,陛下对洛阳势在必得,不允有失。表兄已经立下军令状,承诺至多三个月,洛城必回归大乾。”
沈盈缺霍然倒吸一口凉气。
众所周知,自百年前胡人乱华,北地失守,洛阳便成了羯人的都城。拓跋皇室、北夏贵族,还有羯人最强悍的兵马,都汇聚于此,可谓固若金汤。大乾和北夏抗击这么久,最强势的时候,也不过是沈盈缺的父亲沈愈率领应天军攻下南阳,与洛城隔水相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便是上一世,萧妄北伐,也是在夺下兖州、青州等关外大半地域后,才开始对洛阳徐徐图之,前前后后耗费了近三年。
想在三个月之内就取下洛阳,简直天方夜谭。
天禧帝一向谨慎稳重,削弱一个荀家,都能不骄不躁地筹谋个十余年,怎么到北伐这么重要的事,就突然急功近利,开始犯糊涂了?
颂惜君似也有同样的感慨,垂着眉梢叹息道:“人皆有私心。陛下在士族的打压下,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能放开手脚,彻底自己做主,想尽快做出些功绩,为自己正名,也是情有可原。”
“怕就怕急中出错,反给别人做了嫁衣啊……”沈盈缺拧着柳眉,面容沉重。
颂惜君也在袖底缓缓攥紧自己的手,“所以郡主应当知道,表兄眼下究竟面临怎样的困局了吧?倘若只是寻常出征,我自是不会这般厚颜无耻地来求郡主,当真是……”
她颤抖着双肩,眼眶逐渐湿红,仰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知表兄对郡主的心意,也深谙自己在他心里并无什么分量。只要能以姻亲之名,让那些和颂家联姻的方伯放心追随表兄,成为他北伐时候的助力,我便知足。”
“若郡主当真介怀,待表兄北伐成功,我便自请离开王府,往后余生青灯古佛,绝不给郡主添任何麻烦,还望郡主成全。”
她又是一大拜,动作标准,态度真挚。
明明是折膝在地上跪着,沈盈缺却觉她似一杆长/枪,一棵松柏,迎着狂风巨浪昂首而立,无论外间风高雨急,都不卑不亢。
沈盈缺不由咬紧唇瓣,移开视线,心脏在胸口不断暴涨的盐水中收缩痉挛,随时都要爆炸。
她自然知道,颂惜君这番话说得句句在理。她也相信,颂惜君是真的担心萧妄,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并不是想趁她和萧妄冷战之际浑水摸鱼。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越发难受。
萧妄和颂惜君,一个明知三个月内攻下洛阳,实非常人所能为,为了鼓舞士气,仍旧义无反顾地答应;而另一个为了护他平安,给应天军增加胜算,甘愿以士族贵女之身,委身为妾,哪怕往后余生都不得幸福,也无怨无悔。
还真是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只有她,小气又自私,哪怕真站在萧妄身边,也只是一个碍眼的第三人,根本没资格和萧妄并肩。甚至连他的过去,都不配从他口中知道……
胸口像破开了一道口子,疼得她心尖发颤,沈盈缺不得不捏紧手,闭上眼。
“其实你不必来求我的,在他心里,我才是那个不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