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瞪圆了双眼,片刻,她又恍然大悟般地喃喃自语起来:“对、对……没错,那时候他还未曾致仕途,依旧是大乾的中书令,嘉祐帝的表兄兼太傅,荀家的家主,自然要为荀家谋划一个更好的将来。可是……”
她茫然抬起头,“豫章王也是他的嫡表兄弟,无论哪一个上位,对荀家都是一样,他为何非要选嘉祐帝,而不选豫章王?”
“你以为他没去找过豫章王吗?”萧意卿目光锐利地射过来,“荀慎之那人一向精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皇祖父日渐式微,而豫章王却一天天强大,甚至连我的曾皇祖父也频频对他表示赞赏。以他唯利是图的性子,自然第一时间趋利避害,跑去寻豫章王合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后呢?”沈盈缺眼睛微眯,“他被撵出来了?”
萧意卿嘴角勾起一丝畅快的笑,“不仅被撵出来了,还被豫章王揍得鼻青脸肿,足足有半个多月没能出门上朝。连中书令的事务,都是他儿子荀勉之代劳的。”
沈盈缺忍俊不禁,“该!”
接着又问,“然后呢?他就转投东宫门下,全心全力辅佐嘉祐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意卿点头,“为了得到皇祖父的信任,他还把自己的亲妹嫁给他,为这段合作添了一层更加牢不可破的关系。”
听到这里,沈盈缺忽然想起那个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眼睛一亮,“所以就是因为这个,颂华年才和嘉祐帝了断,转而改嫁给豫章王的?原本他们俩才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颂家也是愿意让自己家的女娘,做太子妃的。”
萧意卿点头默认,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然变得感伤:“不能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皇祖父也极是委屈的……”
“委屈?”
沈盈缺眼底浮起一抹讥笑,“他有什么好委屈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利欲熏心,答应与荀家合作,亲手断送了自己和颂华年之间的姻缘。该委屈的应该是颂华年!是豫章王!还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咬着唇瓣,拼命攥紧拳头,唯有如此,才能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所以他就是因为这个,心有不甘,才将已经嫁为人妇的颂华年抓来,给、给……”
她颤抖着,眼眶泛红,几次开口,都说不下去,只能磨着后槽牙,愤然叫骂:“无耻!无耻!简直无耻之尤!就应该把他抓去浸猪笼,凭什么还能让他青史留名?凭还有这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凭什么?!”
萧意卿默默承受着她的唾骂,很想提醒她,她咒骂的人是皇帝,是全天下的主人,想要一个女人,哪怕手段有些不耻,也无可厚非。
但这种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只等她骂痛快些了,才清了清嗓子,将话题拽回来:“你而今也知道了,我那位皇叔究竟是个怎样耻辱的出身。比起姓‘萧’,他或许更愿意姓‘颂’。他避居京口那些年,颂家人为了庇护他,从朝堂撤出,连第一士族的名头都不要了。哪怕是为了还他们这份情,他也一定会娶颂惜君为妻。”
沈盈缺心头一蹦,猝然皱眉转向他,眼睛微微眯起,“看来太子殿下在东宫禁足的这段时间,也没少打听外头的事啊,这种对权力的占有欲,还真是一脉相承。”
萧意卿哼笑,不卑不亢地抬起下巴睨她,“你不必这样激我,我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真打算等他们俩喜结连理,子孙满堂,才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我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不必你来提醒。”沈盈缺嗤之以鼻。
“你是不见棺材不死心了?”萧意卿沉着脸,上前一步,“我不愿与你为敌,也不愿对你动粗。但我也希望你知道,我不是对你完全没有办法,至少现在,你手里的人,比我足足少了一半,且大多还都受了伤,不是吗?”
风雪骤急,吹得小隔间墙上嵌着的烛台昏暗下来,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映在其中,显得更加锐利尖刻,叫人看一眼便心下起寒。
沈盈缺下意识后退一步,脑海中灵光一闪,倏地抬眸惊愕道:“你们是不是抓了颂惜君?!”
“你们?”萧意卿抬了下眉骨,眼里露出一丝赞赏,“看来阿珩果然已经猜到,我们已经和萧妄撕破脸,难为你为了套我的话,还跟我虚与委蛇这么久。你的确比我想象中要聪慧得多。”
沈盈缺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这个,只跳脚质问他:“你疯了吗!颂家早就已经退出朝堂,颂惜君也从来没有插手过任何夺嫡之事,你们凭什么抓她?!亏你还是一国储君,这样对自己的子民,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萧意卿笑笑,表情带着几分无所谓的残忍,“她的确不曾威胁到我,但谁让她是萧妄的表妹,是他心底真正在意的人?不拿她做人质,如何逼萧妄现身?阿珩也莫要怨我,若不是萧妄突然给我来了这么一手,我也不想伤害无辜之人,怪只怪她生错了人家。”
说话间,他已走到沈盈缺面前,和她只有一拳距离,俯下长身,含笑盯着她的眼,“阿珩难道不想看看,在你和颂惜君之间,他究竟会选谁吗?”
沈盈缺心头一蹦,垂下长长的睫毛,没有回答。
可睫尖不安而细微的颤抖,还是将她心底的答案暴露无遗。
萧意卿笑容放大,抬手去摸她肩头垂着的柔软碎发,眉眼温柔道:“阿珩不必自厌,会有这种想法乃人之常情,毕竟谁都不是圣人,不是吗?你只要好好跟着我,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你依靠的人。萧妄那种三心二意、吃锅望盆之人,根本不配。”
然沈盈缺却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一刻,迅速退开,讥讽道:“三心二意?吃锅望盆?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听太子殿下这样说别人?”
萧意卿脸上微红,咬紧牙关,“那都已经是过去,阿珩何必揪着不放?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回头,我就让父皇重新给我们赐婚,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萧谨美都只守着你一个人。”
然沈盈缺就只冷眼看着他,“这番话拿去骗都城里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娘还可以,骗我就算了吧!还有,谁说我已经落到你手里,只能听你摆布了?难道殿下适才被夷则反剪住左手的时候,就没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过于疼痛了?”
萧意卿眉心一跳,霍然抬起自己的左手,但见肌肤泛红的抓握之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粒绿豆大小的黑痣,伸指一搓,还搓出了一道乌中带红的痕。
竟然不是痣,而是血!
萧意卿双瞳骤然缩紧,“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下轮到沈盈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抽出腰间的洞箫,边在手里转,边同他戏谑,“没做什么,就是用细针给殿下种了点七虫毒罢了。擒贼先擒王嘛,谁让我们人少呢?”
“这毒也没什么危害,就是吹箫的时候,会让钻进殿下血管里的蛊虫兴奋起来,让殿下痛一下。真的只是痛一下,忍忍便过去了。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连掖庭里的苦都能熬过去,这点痛应当不算什么吧?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热衷于折磨人的怪物,只要殿下肯按照我说的话去办,我保证不会让殿下太过痛苦,否则……”
她冷冷扯了下嘴角,望着萧意卿怒火冲天的眼睛,露出一个轻淡的微笑,“否则就只好请殿下多多担待。毕竟我的箫,是当真吹得不怎么好,为了自己好过一些,殿下可千万不要惹我哦。”
第87章 入梦
萧意卿就这样被带了下去——
洞箫一吹,蛊虫一动,他便疼得昏死过去,被夷则像面粉口袋一样,拦腰直接扛了出去。
耷垂下来的脑袋被甩得左摇右晃,每过一道门,都精准地撞到脱落的木质门框,抖落一片陈年老灰。
守拙气得说不出来话,跺着脚要出门招呼人教训他们,被槐序一记手刀劈晕在地上,跟他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一块,被带到一个背光的角落,捆绑起来看管好。
但这显然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方式。
萧意卿能顶风冒雪带兵跑到这里来,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挑个地方出来遛马散心的,说不定就是听到什么风声,知道萧妄从南阳一役消失之后,tຊ就藏在这附近,打算来结果他的性命。为此,还特地绑架了颂惜君。
以天禧帝多疑的性子,他定不会只派萧意卿一人,去拦截萧妄,后头定还藏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或来自三更堂,或来自其他地方,总之见不到萧妄的尸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萧妄能从南阳成功脱逃,已然耗尽许多心力,一路上又缺衣短粮,东躲西藏,更是身心俱疲,这时候要再遇上追兵……
沈盈缺攥紧手心,不敢往下想,转身对槐序、夷则,还有周时予道:“计划有变,我得带一部分人,去找广陵王殿下,确保他的安全。”
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周时予抱着拂尘上前道:“郡主对少主公情深义重,奴婢感激不尽。”
“少主公失踪这么久,奴婢也是寝食难安,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他身边,亲自为他保驾护航。但此事终究关系重大,又危险重重,饶奴婢说句不中听的,郡主不应该插手,倘若遇上什么不测,叫少主公怎么办?他便是死,也不会愿意让郡主为他涉险。况且落凤城还有那么多百姓,等着郡主回去庇护,郡主可不能在这里出岔子。”
“还望郡主切莫冲动,先回落凤城,回去后再从长计议。实在不行,就寻郭将军帮忙,他经验足,定能平安把少主公带回来。”
槐序和夷则跟着点头,极力劝说。
沈盈缺却沉着脸,拒绝道:“这么多人在找他,又是在这南北两朝的交界地,虎狼环伺,你觉得他能坚持多久?能等到咱们回去,说服郭伯伯派人去找他吗?”
“少主公不是无用之人,这点小事,应当难不倒他。”周时予故作从容地回答,笑容有些勉强。
沈盈缺又道:“且不说人海茫茫,我们能不能赶在追兵找到他之前,先救到人,就说落凤城现在的情况。羯兵已经大举南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落凤城叫板。落凤城附近又无其他城池,遇上敌袭,没办法像其他城池一样随时向周围求援,城中任何一个兵卒,都是能否守住城门的关键,这种时候,郭伯伯还能派出多余的人手,去别的地方救人吗?”
周时予张了张嘴又闭上,张了张嘴又闭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槐序和夷则对视一眼,也跟着沉默下来。
沈盈缺目光在三人中间逡巡片刻,继续道:“况且我也不是毫无计划,莽撞行事。”转头,朝角落里昏死过去的主人俩抬抬下巴,“这不是还有他们吗?”
“若我没料错,他们应该就是奉天禧帝之命,来这里搜捕广陵王的,还抓了颂家娘子做人质,就关在他们新应军驻扎的营地里头,咱们可以扮成他们,回营地里去,守株待兔。”
三人还有些茫然,不懂怎么个“守株待兔”法儿。
沈盈缺便直接道:“王爷是绝对不会放任自流的亲人,被当成人质,任人宰割的,即便知道那是陷阱,也一定会铤而走险。”
“萧意卿也清楚这点,所以营地那边肯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自投罗网。哪怕他被我们扣在这里回不去,也不会耽误营地那边执行抓捕计划。为了方便救人,咱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易容成他们主仆二人的模样,去营地那边控制局面。”
“而这最好的人选,自然就是我。”
槐序立马出声反对:“不行。这种方法虽简单有效,但也过于危险。且不说营地里有埋伏着多少新应军,光是现在外头站着的五千人,就已经很难应付。易容术虽能改变容貌,但没办法改变一个人的习惯,若是叫他们看出郡主有什么不对,别说救人,郡主自己就得先搭进去。”
“所以不能只让我扮成萧意卿,混进营地,还得有人扮成他,带着外头五千人,去落凤城。”沈盈缺嘴角勾起一抹奸笑。
槐序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夷则已捶着掌心,恍然大悟道:“郡主是想行调虎离山之计。在不暴露咱们已经和他们分道扬镳的情况下,找个人,办成太子的模样,带着外头那五千呆子,和咱们从羯人这里抢来的粮草辎重,去落凤城复命,有郭将军里应外合,瓮中捉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再言辞感化一番,保不齐还能给咱们再添五千新兵。如此一来,粮草、辎重,还有援军,就全有了,都不用再另外去流月城求援。”
“还是阿则聪明!”沈盈缺拍着他肩膀,赞许道。
夷则连连摆手,“一点小聪明而已,不算什么。”脸却红得像打翻了染缸,后头要是长了尾巴,怕是已经翘到天上去。
槐序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捏着下巴琢磨这计划的可行性,心里仍旧没底。
周时予也苦着脸,在旁边拼命劝。
沈盈缺大手一挥,却是无比坚决地道:“这事就这么决定,无须再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忘记自己身上的责任,更不会白白去送死。若还有什么疑问,不妨再想想先前龙虎山上那一回,同样危机四伏,同样敌众我寡,他还不是冒险过来救我了?哪怕是为了还他这救命之恩,我也断然不能作壁上观。”
周时予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劝阻无效,只得答应。
几人忙活了一整夜。
天还未亮,槐序便易容成“萧意卿”的模样,带领五千新应军,护送郭子铭派来的两千轻骑,以及从羯人手中截获的粮草辎重,去支援落凤城。周时予扮作“沈盈缺”,骑在马上和他们同行。而真正的萧意卿,则被他们下了迷药,打扮成一个昏迷不醒的普通伤兵,混在伤员之中,由黑甲卫严密看管,低调随行。
新应军中的将士都知道太子与这位晏清郡主之间的纠缠,虽不满他因“私情”,而临时改变计划,去落凤城英雄救美,但也没多怀疑,抱怨两声,便乖乖上路。
沈盈缺则被槐序易容成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士卒,跟随夷则扮成的“萧意卿”,和守拙本人,领着一部分乔装打扮后的黑甲卫,以及百草堂的暗卫,一块往新应军的营地方向去。
——沈盈缺原本是打算自己亲自易容成萧意卿的。奈何槐序说这样太危险,坚持不肯,且女子易容成男子,无论身形仪态,还是行为习惯,都很难一下完全改变过来,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很容易就被人看穿。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把自己打扮得不起眼些,让夷则替自己顶上。
至于选择送走萧意卿,留下守拙,则是出于让他带路回营地的考虑。万一他们露出破绽,还可以让守拙这唯一的真货,出来帮忙打圆场。这家伙一向忠心耿耿,知道萧意卿在他们手里,不敢不老实听话。
白鼬山附近乃是北夏武将矢嗣王的封地,随处可见他手底下的士兵。
之前因着大雪,他们都躲在军帐里头烤火,这才没叫沈盈缺一行人遇上。这会子雪停了,一个个都从营帐里头钻出来,去寻找一队原本应该在昨天夜里到达的补给小队。
整片山域附近都被羯兵团团封锁。
槐序他们大部队动身得早,赶在封锁前就平平安安离开了。沈盈缺晚走了一步,则遭了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