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巧语,闻人鹤心道。
他短暂休憩,在她旁边坐下,极为自然地抬手,掐上她的脸颊,语气略带威胁,“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慕时呜咽一声,依旧是人畜无害的模样。她掌心朝上,聚拢灵力,淡紫色的光团膨胀,又突然散开。她掌心合上,一点儿都抓不住。
闻人鹤眉头轻蹙,灵力流失得竟如此快,看来她白天术法学得慢,也不全是因为笨。
“还是因为给我……压制毒性的后遗症?”
“也不全是。”慕时垂眸,“我自小体弱多病,元气大伤后,恢复起来本就比常人困难些。”
闻人鹤微怔,些许讶异,“你不是应该都推到我身上,好理所当然向我索要灵力吗?”
他说话的同时,将手心置于她眼前。
慕时会意,双手握上,纯白流光缠绕指间,灵力似暖流般涌入她身。
酥酥麻麻,她舒服得翘起了脚尖。
还不忘为自己正名,“我能是那么坏心眼的人吗?”
闻人鹤:“……”
如鲠在喉。
“又体弱多病,又睡不安稳,你小时候是不是很难养。”
慕时微愣,她的确有过三年各种法器续命,天灵地宝温养才能勉强过活的日子,捱过那三年,便渐渐好转。不过这都是母亲跟她说的,她自己没什么印象。
她只能想起母亲说起这事时后怕的样子,以及拍着她的手说:“爹娘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时的怅然。
“是啊。”她轻笑,“我这条命可稀罕了。”
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从见她第一眼,闻人鹤便知道。或许她在病倒楼阁中求生的时候,他正在泥沼地里挣扎着求死。
他望向被她手心上下包裹的手,沉默不语。
卑微的想要抽离,贪婪的想要握紧。
“当然了,没有谁的命是不稀罕的。”慕时倾身,歪着脑袋与他四目交汇,难得严肃,“师兄,像以前那样伤害自己的事情,不可以再做了哦,我会心疼的。”
“如果毒再发作,你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找我,而是再把自己藏起来的话,我会生气,也会伤心的。”
闻人鹤微怔。
“砰!”
荼灵树上挂着的木牌砸下来一个,正中仰面的慕时。
“温情”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她捂着额头幽怨地往上看,断了的红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闻人鹤低笑,“说谎遭报应了吧。”
“我没说谎!”
慕时忿忿,弯腰捡起木牌,用力拍在他肩上。
“又不是我弄断了,还拿我撒上气了?”
闻人鹤接过,见着上面“褚今今”三个字,皱起眉头。
慕时见状不对,“这东西和本人有牵连吗?”
“没有,只是普通木牌。”
闻人鹤指生流光,往上一撇,木牌立刻复原,被风吹得荡起。
“不过,今今离开无稷山已经快两个月了。他出门之前,专门来跟我说过,自己最多两个月一定回来。”
“五师兄去哪了?”
闻人鹤若有所思,“接了天字任务,进妖界追杀一只害了三个仙门弟子的蜘蛛精。”
慕时问题一个接一个,“那要是两个月到了,他还没回来怎么办?”
“那便代表他出了岔子,我得下山去找他。”
“一个人吗?”
她问得太过急迫,闻人鹤很难不起疑,“不然呢?”
“你知道的师兄。”慕时一本正经,“我离不开你。”
“砰!”
木牌又砸了下来,正中她脑门。
“闻人鹤!你当我瞎啊!我可以有天……”她及时刹住,气急败坏,“你故意的!”
“都跟你说了。”闻人鹤抽回给她渡灵力且被挠的手,幽幽道:“胡说八道是要遭报应的。”
见木牌上是他的名字,慕时将掉落在地的木牌狠狠踩了两脚。
仍不解气,两只手齐上阵,一左一右揪他的脸。
他竟然也没有躲,只是用他漆黑而辨不出情绪的眸子盯着她。
慕时见他的脸被自己掐红,才发现自己的灵力充沛了许多。
“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来。”
闻人鹤冷哼一声,“大小姐,你当我是你存储灵力的仓库吗?你说来就来。”
“你都叫我大小姐了,不听我的听谁的?”她理直气壮,走时还倨傲又挑衅地瞪了他一眼。
等她走远,闻人鹤才惊觉,刚刚忘了反抗。
没想到她在上台阶前顿住了脚步,突然折回,跑回了他面前。
“师兄,我们交换个秘密吧。”
闻人鹤怔然,见她神色如此平静,一时分辨不出,她这是想一出是一出,还是思虑已久。
“什么秘密。”
“我想知道……”慕时双手背在身后交缠,“你拿不起剑的原因是什么。”
闻人鹤眸光一滞,指骨的疼痛如同蛀虫在内一点一点将他啃食。
“为表达诚意,我可以先回答你想知道的。”
慕时已经想好,他若是说出她不能说出答案的问题,就立刻终止交易,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闻人鹤久久未语,像是在思考,又像在出神。
慕时耐心等待。
“你……”他终于有了反应,“喜欢应煦吗?”
慕时:“……”
“你确定你要交换的秘密,就这个?”
但凡他问的是喜不喜欢他,都不至于如此质疑。
闻人鹤淡然地与她四目相对,“就这个,你喜欢他吗?哪怕一点。”
“不喜欢,一丁点喜欢都没有。”她没有半点犹豫,又疑惑地反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闻人鹤并未直接回答,“既然不喜欢,就跟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再出现在无稷山,我不想在这看见外人。”
慕时想起之前两人碰面的样子,都把对方当空气,她不由得想,“你们之前结过仇?”
“这是你想知道的秘密吗?”
她赶紧摇头,“不问这个了,你回答我之前那个。”
闻人鹤停顿了片刻,声音沉了许多,“四十六次。”
他说:“我的手骨,因为拿剑,被人碾碎过四十六次。”
慕时怔住,她想过他的难言之隐带着血色,是血淋淋的疤痕。但没想到,是反反复复。
闻人鹤感觉自己的呼吸加重,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在慌乱中勾起唇角,顽劣又戏谑地问:“吓到了你了吗?大小姐。”
慕时望向他那只刚刚还被她紧握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瞧不出一点被虐待过的痕迹。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四十六次才知道害怕,师兄你也是真够倔的。”
她的目光坦然又澄澈,“我小时候学过琴,第一天就被琴弦割了手,后来即便知道,是堂妹故意在琴里动了手脚才如此,也再没碰过琴。后来我开始学草药,为寻一株穹风草,我被看守山谷的神兽一翅膀呼下山顶三十九次,次次都骨折。但第四十次,我成功了。”
“所以我知道,能被轻易放弃的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既然师兄执着了那么多次才肯放手,那必然是对师兄而言,它重要且值得。如此,何不再试一次。”
闻人鹤未语,只是看着她。
“我送师兄一个礼物吧。”
慕时当着他的面在荷包里翻找,最后抽出一把桃木剑,将其插进地里,竖在两人中间。
“我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自己能看见鬼,家中以为我中邪,便寻了这把剑给我玩。我抱着它吃饭,抱着它睡觉,那些鬼真就不敢靠近我了。今日我把它送给师兄,希望有朝一日,师兄可以驱走……心中恶鬼。”
他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微微昂首,目不转睛看着她。
慕时微怔,倏忽嫣然一笑,“师兄,你相信我,不会再有第四十七次了。”
“你怎么确定?”
慕时:“……”
当然是因为她是哄他的呀,她又不打算对一句话负责任。
“因为……”
“师兄有我了呀!”
第9章 剑意
夜幕下的无稷山陷入沉寂,慕时回房间安睡,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不露,唯有几根头发是“漏网之鱼”。
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在扯她头发,而且对方越来越过分。
她忍无可忍,“谁啊!”
一巴掌扇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慕时从被窝里钻出来,刚一睁眼便见七窍流血的姑娘盘腿坐在她边上,笑眯眯地望着她。
天可怜见,她小时候见到这场面如何能不被吓哭,偏偏别人还看不见。她说出来,都以为她中邪了。
“阿怜?你怎么找到我的!”慕时爬起来,满目愕然,“这是仙门,你也进得来?”
姑娘张嘴说着话,但没声。
慕时靠辨认她的嘴形,读出了她说的话:这仙门很不厉害。
慕时:“……”
也是,苍岚宗连仙门百家都挤不进去,哪有本事拦得住阿怜这种在人间飘荡久了,对各种地方轻车熟路的大鬼。
能见鬼魂这件事情,没人信,后来她也就不说了。什么驱邪法事、驱鬼桃木剑,一丁点儿用都没有。她后来渐渐习惯了,甚至学会辨口型来和他们交流。
在人间飘荡的鬼魂保持着他们死时的模样,有的断手断脚,有的甚至没有脑袋,这种逃跑的本事差一些,没几天就会被来人间巡逻的无常捉走。阿怜是她见过唯一一个,飘了十年还没被抓进地府的机灵鬼。
管她是人是鬼,陪伴的时间久了,也就成了朋友。
阿怜是临疆的巫女,梳着两条粗粗的马尾辫,缀满银饰。穿着白小褂,海棠裙,死时才十九岁。
“你怎么找着我的?”
阿怜说:“你之前提过苍岚宗,我跟五湖四海的小鬼打听来的。闲逛的时候瞧见一俊俏郎君在折枝,好看得跟画一样。想着走近瞧瞧,结果进来就感受到了你的气息。”
慕时莞尔,“你是看到我师兄了吧。”她顿了顿,攀着窗台往外瞧,“他还在外面?”
小院里,闻人鹤独自坐在荼灵树下。他半睁着眼,手中打磨着半截树枝,自然落下的花瓣遮了他半边肩膀,他也没管。
竖在旁边的桃木剑,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没有挪动过。
“师兄好看是好看,就是性情有点奇怪。不吃不喝也不睡觉,瞧着有些落寞。”
阿怜飘到她跟前,眉眼弯弯里带着点揶揄,“你喜欢他?”
慕时面无表情,语气平平,“你死在男人手里真不冤。”
阿怜:“……”
“脑子里净装这点没用的东西。”
阿怜瞪了她一眼,又认真道:“你未婚夫好像知道了你没死。”
慕时愣住,“他怎么会知道?”
“我去你坟前散步的时候,撞上他一个人在你墓碑前喝酒。还嘀嘀咕咕说什么,等他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就去找你,不管你是不是越家大小姐,对他而言都一样,他这辈子只会认你这一个妻子。”
阿怜捧着脸,星星眼,“他好爱你!”
慕时:“……”
钟离砚要找她……怎么找她?她越想越不对劲,摸向金簪,该不会是这玩意吧。
她忙将其收入荷包。
“你就一点都不心动?”
“对谁心动,钟离砚?”慕时靠墙滑下,随意地躺着,“我就跟他见过三次,有什么好心动的。”
阿怜悬在空中倒挂,“可你对西陵桥心动的时候,也才是第一次见面!”
慕时双手枕在脑后,忽而嘴角上扬,脑海里浮现起令她怦然心动的场面。
去年的世家大典上,誉为修真界第一美男的西陵桥醉酒舞剑,潇洒恣意,出尽风头,惹无数世家小姐芳心暗动。他一剑折梅,扬言要赠予在场最美的姑娘,可谓风流。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落地,将寒梅奉送于她。
如何能不心动?
只是听说大典结束后,钟离砚提剑闯进了西陵家,和西陵桥大战了两天两夜,搅得世家皆知。两人之间的输赢,至今还是个谜。
但自那以后,西陵桥有半年没再敢随便调戏姑娘家。
“他俩怎么能相提并论。”慕时嗔怪,“钟离砚呆头呆脑的,要不是亲眼见他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过,我都要怀疑他是个结巴。”
阿怜:“……”
人家那是害羞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要是放着你未婚夫这种乖乖小郎君不喜欢,反倒去喜欢西陵桥那种浪荡子,那你以后有得苦头吃。”
慕时嗤笑一声,“一时的心动又不代表长久的喜欢,这俩都不行。”
“难伺候。”阿怜白了她一眼,“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在这旮旯角待着?”
慕时翻了个身,“来之前,我以为会跟着师父浪迹四海呢,结果师父把我丢这就不管了。如今为了帮师兄压制毒性,我的灵力恢复不上来了。我就算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阿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天天蛐蛐我死在男人手里,原来也就是嘴上说说,有我这么个前车之鉴在,你还敢为了男人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刚说完就飘了出去,“我倒要看看这人比你未婚夫和西陵桥强在哪里!”
“诶?”
慕时根本抓不住她,只能远远看着她绕着师兄飘了好几圈。她还用手指去戳了师兄的肩膀,立刻被烫得嗷嗷叫。
她哭哭啼啼飘了回来,慕时忍俊不禁,“看出来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是极阳之体!”
“在这之前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但现在确定了。”慕时没忍住笑出声。
阿怜:“……”
她托腮坐在窗边,欲言又止,犹豫良久,还是道:“他比不比那俩强我看不出来,但气质挺像某个人的。”
一股陷入泥沼而不挣扎的死气沉沉,又或是表面光鲜亮丽掩盖不住的沉寂和落魄。
慕时的视线穿过她透明的身体,落在盯着桃木剑发呆的师兄身上。
她笑了笑,从容道:“他们不一样。”
*
清晨,慕时趴在窗台张望,见大师兄和三师姐一手提剑一手拿饼往院中去,连忙跑出门。从两人中间窜过,快出残影,在荼灵树下匆匆刹住脚步。
“今天我第一!”
元降:“……”
桑音:“……”
算了,她小,让让她。
闻人鹤依旧如昨夜一般坐在荼灵树下,抬眸淡淡地扫了得意的她一眼,“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