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事的晚,不怎么记得太子的事,只是道听途说,不知娘娘可否为我说说?”
皇后摩挲着,没急着说,而是反问,“道听途说?都说了些什么?”
宜真便就一一道来,自然都是好话。
道太子聪慧沉稳,英明仁厚,有天子之风。
当然,更多的是惋惜其早逝……
这就不必说给皇后听了。
皇后听得认真。
虽然是与宫中众人一样的说辞,甚至还稍有逊色,但她还是想听,想多听听外面的人是怎么说她的儿子的。
她唯一的儿子。
好一会儿,皇后才微微笑起。
她知道宜真话中有掩饰,可这已经够了,知道还有很多人惦记着自己的孩子,已经很好了。
“他啊,从小就懂事。”
皇后说着,忽然就落了泪。
女官们一惊,正要上前哄劝,就见宜真微微摇头。
“太子自然是极好的。”
皇后任由眼泪滑落,边说着太子幼时的事。
这些事情她憋了太久太久了,她与陛下说过几次,最后往往都是两人一起难过,后来她就也不说了。但她就是难过,难过的只是想起,就眼睛酸涩。
如今,她想痛痛快快的说一说,哭一哭。
宜真安静倾听,不时附和安慰一句。
在皇后的口中,太子温和敦厚,却又不失手段聪慧,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说到最后太子逝时,皇后反倒没再流泪了。
大概是泪早已经流干了。
“是我们母子的缘分不够,只希望下一世,他能好好的。”
生死轮回,鬼神之说。
这个道理大部分人都知道,可人到绝境之时,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希望。这是心神的寄托。
宜真小心扶住皇后,唤了声娘娘,微微笑道,“娘娘,太子若在,必不想让您如此伤神悲痛。”
这些话,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对皇后说过。
可她听不进去,但现在不知是刚才说了太多的缘故,还是如何,眼下心中竟然有所触动。
“佛说,生死轮回,善修功德。太子说不定正看着您呢。”
皇后看向宜真。
宜真笑道,“娘娘多行善事,上苍可见,定会垂怜。总比现在这样,整日伤神悲痛来的好,您说是吗?”
“……是啊。”皇后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笑道。
悲伤除了让她难过外,不能带来任何改变,只会让人不开心。既然如此,何妨如宜真所说,多做些好事。
“你这孩子,倒是生了一张巧嘴。”皇后笑开,拉着宜真的手夸赞。
宜真忙道,“我可不怎么会说话,刚才言语,皆是出自真心。娘娘可莫要这般说,传出去,别人信了可怎么好?”
皇后被逗得又笑,倒很是赞同。
宜真的确不是如何嘴甜的性子,只是性子温和,徐徐如水,很能宽慰人。
眼见着将皇后哄得高兴了,宜真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便就告退了。
离了坤宁宫,没走多远,她就瞧见了禁军统领昌坚。
“昌大人,劳您久候。”宜真见礼,歉意道。
其实刚才是昌坚先找的宜真,说是有话要问,只是当时正好吉祥来找,因着娘娘心情不好,想让宜真过去宽慰一二。
当然,她们并没报太大期望,但总也要试试。皇后重视喜爱宜真,她说的话,应当能听进去一二。
听闻与皇后有关,昌坚忙说他等等无碍。
这一等,就到了现在,不过他也不急。
“夫人客气,无碍。”宜真被帝后看重,纵使昌坚也不敢小视,忙半侧过身,未受她的礼数。
“不知大人寻我,何事?”
对于此等天子近臣,宜真有意打好关系,没有拖延,开门见山直接问。
昌坚就也直接说了,道,“我手下的人查出,夫人手中的医书曾遭损毁,您也暗查过一二。”
宜真细眉微动,心道果然。
昌坚会查到这里,她并不奇怪,甚至还觉得对方来问的有些晚了。
还是说……他已经查出了端倪,今日来寻她,只是想确定什么?
宜真可不信,禁军此等天子近卫,只有这点能力。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宜真道,语带喟叹。
“正是此事,还望夫人能为我解惑。”
之后,她表现出了些许迟疑,捏着帕子的手收紧,好一会儿,昌坚见状,也未曾催促,终等到宜真开口。
宜真踱步,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而后说,“大人,我的话,只是一家之言,还望您详查。”
“自然!”昌坚答得笃定。
“其实,刚拿到这些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宜真从头开始,一一道来。
昌坚神情微动,为宜真的敏锐。
“我手底下没多少能用的人,也不敢再查下去,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宜真最后道。
一切与昌坚查出来的一般无二,他将审视藏在眼底,看着眼前温柔从容的女子,一时竟无法分辨,她刚才种种表现,是一无所觉,还是刻意如此。
“医书之事发生后,我便有所察觉,只是,到底事关我的母家,我也不好多言。”宜真苦笑一声,道,“我稍后便去向陛下与娘娘请罪。”
昌坚不好再说什么,心中不由有些怜惜。
自古忠孝难两全,眼前这位年少的伯夫人选择了忠,却也不好放弃孝。他倒是有些了解她的为难。
“劳烦夫人了。”他只道。
宜真送走这位大权在握的禁军统领,转身就去了皇后处,行大礼请罪,皇后体谅她的难处,并未怪罪,便是陛下,虽心中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为天子者,自然希望治下臣民事事皆向着天子。
可若臣民真的抛却了仁孝礼仪,毫不顾忌一味媚上,天子也不一定会欢喜。
世事如此,人心如此。
宜真早已过了对人心人性渴求的时候,便就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依然恭敬侍候皇后。
宜真在宫中一住就是半个月。
禁军和内监严查,最后矛头直指晋王。
晋王是什么人,宫中德妃所出,陛下二子,在太子去后,是当之无愧的长子。
立嫡立长,眼下嫡出的太子早逝,晋王这个长子得了不少支持者,这些年在朝野之中的呼声很高。
德妃被幽禁,晋王府查封,陛下亲审晋王——
那日殿内发生了什么,宜真不知,但她能猜到。
晋王眼下占长,只差一个嫡出的名头。他敢朝皇后下手,只怕是打着让德妃上位的主意——
但长宁长公主府,到底是怎么掺和到这件事里的?陛下又会如何处罚?
宜真心有疑虑。
晋王被贬为庶人,终身幽禁府中。
为这场轰动京城的大案划下了结局。
宜真略等了等,没有等到对长宁长公主府的处罚,甚至都未曾提及。
“宜真,这次皇后之事多亏了你,这样大的功劳,你想要什么赏赐?”料理完了人,皇帝这才抽出手,叫来宜真,温和的问。
宜真心中一动,霎时心跳如擂。
她最想做的自然是……和离。
宜真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甚至可以说冲动的做下了决定。
她跪地行了个大礼,恳求道,“宜真所为,皆为忠君,不敢居功。然陛下赏赐,亦不敢推辞。我与襄台伯有缘无分,琴瑟不调。请陛下赐我与襄台伯和离。”
陛下没有说话,寂静的大殿中,宜真的呼吸不由变得急促,紧张的等待陛下的回复。
“不行。”陛下说。
巨大的失望倾泻而下,瞬间将宜真淹没,她急切的,下意识想抬眼,却又忍住。
“陛下……”她声音轻颤,到底有些失态。
第19章
脚步声靠近,宜真垂下的眼可以看到陛下靴子上绣着的盘龙,威严狰狞,仿佛正讥笑着她无用的挣扎。
是因为天子好颜面,所以不同意吗?
宜真想,心中升起绝望。
“宜真,朕欲封你为郡主,将丹阳赐给你做封地,以后,你就是丹阳郡主。”
宜真昏昏沉沉的听着,心中唯余苦涩。
她不想要什么封地爵位,她只想和离。
“是。”可皇恩如此,宜真也只能应允。
“在此之外,朕还有一件事托付给你,若你做得好,不说和离,朕可以封你个公主当当。”皇帝自然听出了宜真的失落,口中一转,道。
惊喜乍然而至,宜真再没按捺住,下意识抬头看向天子。
她心中飞转,迅速按下种种情绪强行冷静下来,镇定的问,“不敢承陛下托付二字,陛下有命,宜真定然听从。”
看她这样快就稳住了情绪,皇帝眼中滑过满意。
“朕要你好好教养你膝下的那个孩子,叫,阿瑾,是吧?”说着他眼中滑过一抹恼意。
宋家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给那个孩子取名庸,合该千刀万剐!
宜真怔怔,猛地睁眼,露出惊讶来——
陛下这是发现了宋庸的身份?
就露了那一面?
应该是陛下早就有所猜测,所以见过一面之后,立即就能肯定下来。
种种思绪飞快落定,宜真小心控制住自己的反应不要露出破绽。
这个时候她该惊讶,该问,不不不,她不该问,她应该做的是——
“是。”宜真眨了眨眼,按下所有惊讶不解,恭敬道。
“我一定会好好教养他,定不让陛下失望。”
依着自己一直表现出的谨慎小心,宜真郑重道。
“记住,这件事,谁也不许泄露,若有差池——”陛下顿了顿。
“朕要你生不如死。”
宜真身子一颤,立即行大礼,拜伏而下。
“是,我一定谨慎行事,绝不会再有他人知道今日之事。”
“起来吧。”皇帝垂眸看着她。
经过之前秘卫一番暗查,从那孩子身边那个嬷嬷处证实,那个孩子并非宋家那通房亲生,而且还在那孩子身上找到了之前被送走时留下的印记,几相验证,可以确定这的确就是那个孩子。
他的儿子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若贸然将那个孩子接回来,只怕是祸非福。如此一来,养在襄台伯府,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注意,加之有宜真在,以她的品性才智,也能好好教导,不怕那孩子被养废。
只是可惜,之前那一面之缘,他没有看到他的模样。
皇帝心中不由惋惜。
皇帝之后又是一番殷殷叮嘱,宜真默默听着,心下暗叹。
到底是亲生的孙儿,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会有这样啰嗦的一面。
“去吧,封赏你的旨意很快就会颁下。”
末了皇帝道。
宜真这才得以退下。
这样封赏的旨意,自然是在襄台伯府领最好。
宜真又去见过皇后请辞,等对上皇后眼底的喜色和看向她时隐约的期盼,她便清楚,皇后已经知道了宋庸的事情。
皇后拉住她,闲说了几句话,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没问出来。
宜真垂眸,只装作不知。
皇后最后叮嘱了她一番,便让她出宫去了。
这个时候,距离上元,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时间进入二月,南方的春天已经早早到来,柳绿桃红,万物复苏。
宜真坐着马车缓缓穿过街市,看着外面种种,行人已经换上春裳,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一路回到襄台伯府,下了马车,看着眼前府门上的牌匾,迈步进府。
宋简之一如既往候在门内,宜真看去,目光一扫,就看到站在他侧后方的宋庸。
他穿着银白色的袍子,这种颜色尤其挑人,稍有不慎就会衬的人皮肤暗淡,气色不佳,可半个月不见,宋庸的礼仪眼见着更好了些,皮肤一如既往的冷白,在这身袍子的衬托下,贵气更显。
宜真对看着她的宋庸笑了笑,收回目光时,余光扫了眼身边的嬷嬷。
这是她出宫时,帝后亲赐,一道赐下的还有好些宫人。别的不需要在意,只这位姓高的嬷嬷,得陛下叮嘱,可以信重。
高嬷嬷面庞圆润,眉眼沁着笑意,身量稍高,看起来和气十足,给人一种极好相处的感觉。
她笑着打量了一圈眼前的宋家人,但主要注意力,全都放在宋庸身上,无人能看出她心中的激动。
是了,是了,这个长相,这个气度,跟太子真是像极了。
宋家误人,若非他们一直将这个孩子圈在府中,她们应该早就能发现才对。
真真是该死。
漫不经心应付了一下宋简之,宜真招手叫来了宋庸。
“阿瑾,来。”
“母亲。”宋庸立即上前,欢喜的唤道。
“这些时日我不在府中,你可有好好学习?”宜真问道。
“有,母亲叮嘱过,我不敢懈怠,前儿个还被老师夸了呢,道我认真。”宋庸道,抬头挺胸,看着宜真,一副等她夸奖的样子。
自从这次的事发,他能感觉到两位师傅待他越发的用心了,而这都是因为他这位嫡母。
宜真一笑,夸赞道,“很好。”
“学习之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记住,不可懈怠。”
宋庸称是。
高嬷嬷在后面看着,笑的越发和暖。
正该如此,小殿下前些年被慢待,基础不太好,如今宜真这般要求,又不适夸赞,正正合适。
没想到,着襄台伯夫人一个没养过孩子的,竟然能将度掌控的这么好,难怪陛下放心将小殿下托付给她。
没理会宋简之,宜真和宋庸说着话,一路直接回了惠和院。
院门前,她止步。
“这个名字我不喜欢,换了吧。”她看向惠和院三字。
原本她忽视,想着早晚要离开,可现在得了陛下叮嘱,还不知道要在这襄台伯府住多久,既然如此,她何不让自己更顺心一些——
当然,最要紧的是宜真现在皇宠更盛。
有帝后撑腰,这些事她做起来底气十足。
“为何要——”
宋简之十分满意这个名字,正要问宜真,却见她停也不停,直接进去了。之后,那些跟着宜真一道回来的宫人在那位嬷嬷的吩咐下,利落的动作起来,显然是要马上就把匾额给拆下来。
他心中不由恼怒,只觉这一趟宜真自宫中出来,越发不将他放在眼中了。
宋简之按下心中不悦,不动声色抬步,留在伯府看家的有幸姑姑得了信,早就候在院中,等宜真回来,总是寡淡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个笑,行礼问安,之后一抬眼,不由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