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登基之后,一心清明吏治,最恨的就是这些贪赃枉法之辈,如今自己的亲妹妹这样做,就是拆他的台。
若没有皇后的事,说不定他暗地里也就处理了,可现在长公主府的人竟然敢掺和到地位之争中,陛下自然要拿长公主府做例,杀鸡儆猴,警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不知就不知吧。”宜真环视一圈,施施然寻了空椅子坐下。
“祖母这般着急的寻我来,不知有何要事?”她淡定的问。
“你先说到底为何不让我入宫?”长公主立即开口。
几个人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觉得这不是重点,但一想又觉得这也算要紧,就看着宜真等她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宜真笑了。
她理了理衣袖,不急不缓说了当时的种种,末了看向长公主,好奇她的表情。
“好啊,我就说那个女人没安好心,她——”
“娘!”
几人再次打断长公主。
“不让祖母您进宫的是陛下。”宜真点了一句。
“混账东西。要你有什么用,不知道帮我说话,还在这儿看热闹?”要说的话接连被拦,长公主本就气闷,闻言立即就爆发了。
“给我掌嘴!”她厉喝一声。
“我看谁敢!”
高嬷嬷声音微高,从门外迈步进来,先行了一礼,礼数周全,一丝不苟,而后道,“这是陛下亲赐的丹阳郡主,不是无名无位之人。”
“刚才郡主所言,毫无失礼之处,长公主如此恼怒,老奴是不是可以认为,您是对陛下的决定不满,才如此迁怒郡主?”
“我没有!”长公主下意识反驳。
“不许长公主您入宫的命令是陛下所下,郡主是臣,应当忠君,应当顺从,您要让她帮您说话,是想让她违背圣命吗?”
“你这老奴,退下!”长公主欲言又止,最后硬是忍下了怒气。
高嬷嬷刚出现在宜真身边她就知道了,若是别人,她这会儿早命人打了出去,可这是陛下身边得用的嬷嬷,便是她也不敢随意处置。
“冲撞长公主,是老奴的过失。只是陛下将老奴赐给郡主的时候就吩咐过,要老奴照顾好郡主,所以不敢不出声。如今话已说完,请长公主降罪。”
高嬷嬷说着又见一礼。
长公主脸颊绷紧,冲动让她想把高嬷嬷教训一顿,但最后到底忍住了。
“你哪有什么罪过,退下吧。”她咬牙说。
“老奴多谢长公主体谅,老奴告退。”
高嬷嬷这才倒退几步,出门去了。
屋内一时安静,几人都看着宜真。
片刻之后,眼看着长公主不开口,大老爷才说,“宜真,你也是舒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也是知道的,这次的事,你祖母无法入宫,你在帝后面前得脸,若是有机会,便帮家里说说话。”
“女儿明白,其实今日女儿便说过,只是陛下盛怒,并未理会。不过父亲放心,陛下已经下命三司协查,定不会冤枉了府上。”宜真噙着浅浅的笑,慢慢说。
这些都是真的。
不管她如何看到长公主府,该有的孝心礼仪她不会忘记,只是陛下听不听得进去,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闻言,大老爷脸颊微的一僵,其余几个人也没好到哪儿去,有心想说点什么,却都有苦难言。
问题是,这件事还真没冤枉他们。
陛下虽然封赏了兄弟三人爵位,也得了几个闲职,但并没有封地实权,平日里就想着多往家里捞点。
像侵占民田这种事,不少人都在做,他们就也默许了手下人的动作。
可谁知,陛下竟然生了这么大的气。
宜真一看就明白了始末,心中不由惊奇——
她不懂,到底是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做这种事。
似她这种闺阁女孩儿都知道这样做的严重性,而他们到现在还抱着侥幸的心思。
是无知吗?
宜真不觉得,不过是贪心作祟,撑大了他们的胆子。
大老爷和二老爷先后开口,一番叮嘱,连话该怎么说都反复说了好几遍,想要宜真进宫为他们说话。
宜真只管好声好气的应下。
反正说不说她说了算,况且就算说了,帝后也知道她的情况,不会怪罪。
忠孝难两全。
还好帝后宽仁体恤。
长公主一直没说话,就算最后宜真告辞,也没吭声。
宜真也不在意,从容离开。
这时天已经黑了,月初之际,上弦月若隐若现,漫天星子倒是灿烂。
马车徐徐穿过空旷的街道,宜真将帘子挑起,看着外面不断倒退的屋舍,因为长公主府生出的些许沉闷渐渐散去。
她吸了口气,微微笑了笑。
马上就是上巳节了。
到时候也该出城去走走才是。
春和景明,正是好时节。
三月三,上巳节。
宜真带着宋庸前往郊外踏青。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朗气清,马车徐徐驶在路上,路边草木碧青,满目的清新怡然。
寻了处景致好的地方,宜真叫停,准备下车走走。
宋庸利索的跳下车,而后伸手扶宜真下来。
宜真见了,不由一笑。
这样小小的人,做出这副风度样子来,很有些意思。
她也没说什么,饶有兴致的搭手上去,自己小心翼翼的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怎么想起扶我了?”宜真问。
“孩儿见别家孩子都会扶母亲,自然不能落后。”
宜真细眉微动,的确是这样,只是之前宋彦文未曾这样做过,所以她有些不习惯。
所以,原本亲疏早就能分辨,只是她不曾发现。
微微笑了笑,宜真也没松开他的手,索性拉着。
不知不觉,宋庸竟然已经长到她上臂处,快要到肩头了,少年人长得就是这样快。
“你有心了,只是这些事交给丫鬟做就好,你就不要费心了。”
“孩儿不费心,能侍奉母亲,孩儿高兴。”宋庸说着笑道,“母亲,孩儿有个东西想送给您。”
“哦?是什么?”宜真想起他这些时日神神秘秘的忙碌,高嬷嬷很是挂念,还在她耳边念叨了好几次,不由笑着问道。
“母亲稍等。”
宋庸笑着说,而后跑到后面的马车,取下自己小心翼翼放上去的东西,藏在自己身后,等到了宜真面前,才猛地拿出来。
漂亮的燕子形纸鸢,上面用颜料精心绘制着漂亮的花样。
宋庸捧着,眼睛晶亮的看着她。
“母亲,送给您。”
宜真微怔,慢慢伸手接过。
“你这几日就是在忙这个?”她抬眸看向眼前的小少年,眸光是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复杂。
宋庸点头,说,“母亲对孩儿这样好,孩儿无以为报,想着马上就是上巳节了,就做了个纸鸢,您觉得怎么样,还可以吗?”
他表现的有点忐忑,又很是期待。
“喜欢。”宜真轻轻抚摸着纸鸢的纹路。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奇怪,有些事,明明以为早就记不清了,可等到看到相应的事物,就会不由自主的浮现——
比如她幼年时,被弄坏的那个纸鸢。
之后宜真再没有买过纸鸢,每每看到,都仿佛能看到当初那个无能为力,只能将一切忍耐下去的自己。
可如今,宋庸将它送到她面前。
恰好是在她能护住自己所有的时候。
宜真慢慢就笑了。
“你有心了。母亲很喜欢。”她再次道。
“母亲喜欢就好,以后孩儿每年都给您做!”宋庸表现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欢喜笑道。
“这就不必了,母亲这个年龄,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还能玩纸鸢。”宜真失笑。
宋庸一副不解的样子,认真的辩驳,说,“母亲说的哪里话,您正年轻,才十六岁。况且,只要喜欢,多少岁玩都是可以的,孩儿前几日,还见着怀国公家的老夫人放纸鸢了呢。国公府的人都高兴的看着,在那儿鼓劲呢。”
他早就发现了,自己这位嫡母,明明年岁不大,可平日里老成稳重,一点不似这个年岁的人。
她平日除了处理家务和产业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书,安安静静,不吵不闹,静谧的如同古画上才有的仕女图。
宋庸一开始不解,等渐渐了解了她的过往后,才渐渐恍然。
他也被忽视,也被欺辱,可他没有兄弟姐妹,老夫人和宋简之平日都只当看不见他。相比之下,他的这位嫡母还要战战兢兢想方设法的在刻薄挑剔的祖母和不懂事的弟妹间以及继母手底下讨生活。
她的日子要比他更难过。
这样想着,宋庸不由心疼她。
宜真神情微的动了动,失神道,“十六……”
的确,她的年龄才十六,可她的心,已经无比苍老了。
“母亲,要不要先试试?”发现她又有些走神,宋庸笑着开口。
“好啊。”宜真回神笑道。
纸鸢顺利的被放飞,越飞越高。
宜真扯着线,专注的看着,面上的笑意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越发的浓郁。
种种烦恼似乎都随着这纸鸢一起飞走,只剩下纯然的喜悦。
宋庸笑着站在一旁看着。
这般玩了好一会儿,宜真估摸了一下时间,才小心收了线。
将纸鸢收好,用帕子按了按额角,她冲宋庸招了招手。
“走了。”
早在几日前,宜真就收到了潞安县主邀请,邀她去赴曲水流觞宴。
这会儿瞧着,时间差不多了。
如今三位长公主,再加陛下的子孙,宜真这一辈所有表姐妹兄弟之中,潞安是年纪最长的。她是福宁长公主的大孙女,嫁的是怀安候世子。
不同于宜真这个祖母不喜爹不疼的,福宁长公主很喜欢宠爱自己的一众孙子孙女们,孙女们一个个都求了爵位,还费尽心思找了好人家。
潞安县主脾气性格好,性格洒脱爽利,整日笑呵呵的,往常也总爱照顾关心一众弟妹们,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
大抵是宜真日子不过不痛快,所以她很喜欢同潞安县主这样的人多相处,也很喜欢这个大姐姐。
一路到了一处庄子上,外面候着的仆役忙指了路。
这个庄子是潞安县主的,里面有一大片桃花林,其间有小溪穿行过后,到桃花开盛时,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虽溪水而去,可谓是美轮美奂。
因此,每年上巳节,她这个东道主就会邀请好些人来此游玩,行一轮曲水流畅。
马车在林子外停下,宜真带着宋庸往林子里走去,越往里去,人越多,越热闹。
大多都是几家表姐妹表兄弟们,见了宜真也表现的很亲切,相互打了招呼,这般停停走走好一会儿,才总算见到今日的东道主。
“潞安姐姐。”宜真未语先笑。
潞安县主随了祖母,生了张和气的圆脸,容貌不算出众,但皮肤白皙,也算秀丽。最让人喜欢的,是她身上那种萦绕在身周的轻松自在,仿佛从没有烦心事一样。
宜真一看,便觉放松下来。
“宜真,你可来了。哦对,该叫你丹阳郡主了。”潞安笑道。
“潞安姐姐就别打趣我了。”宜真笑道。
两人说了几句话,宜真随着潞安到了曲水流畅处,只见小几等都已摆好,显然只等开宴。
潞安让宜真先去走走,但她喜静,不喜动,觉得在这儿坐着也挺好的,就推辞了,只是叮嘱宋庸去玩。
宋庸应好,行礼后告退。
“这个孩子你养的真好,小小年纪就进退有度,做事也细心稳重。我可听珏儿说了,他在那一群小子里都能说的上话了。”潞安县主在一旁笑看,等人走了,才对宜真说。
孩子们也是要分群的,如今京中,文官们是一群,再然后就是勋贵们,再往下,又要按各家关系来分。
宋庸因着宜真的关系,和宗亲家孩子们也有往来,但到底是庶子,差了一筹,平日里来往最多的,还是襄台伯府附近几个候伯府邸的孩子。玩的最好的,则是一众庶子,不过他聪明,和那群嫡子关系也还可以。
宜真闻言只是笑笑。
她从不怀疑宋庸的聪慧和手腕。
“都是这孩子聪明。”宜真道。
潞安拉住她的手言笑晏晏,看了眼左右无人,才道,“有句话我忍了许久,到底忍不住,你别怪姐姐多嘴。这孩子好是好,可人心隔肚皮,还是要有自己亲生的孩子才最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