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修听着轻笑了声,“别说气话,你的气我已替你出了,她往后都不能再欺负人,只是这次去的地方不适合你罢了。”
他总是有理得很,阮阮噘着嘴喃喃,“什么不适合,又不是刀山火海,分明就是不想带我……”
霍修也不否认,靠在躺椅上闭着眼,双臂搂紧了些。
他手掌在她胳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声音懒倦,“小宝贝儿就要放在家里供养着,外头有风霜,怕吹着你。”
翌日启程,他甚至不准教阮阮去送,但阮阮自己没忍住,驾着马车停在城门口不远处的巷子里,悄悄目送了一程。
出城的队伍声势颇为浩大,一行约莫五六十人,中间夹着一辆华贵马车,霍修行在前头,身旁也没带孟安居。
马车中不是别人,正是恒昌。
她已经奄奄一息了,手脚上仍带着锁链,霍修命人给她灌了药,好教她这辈子都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当日小屋中,若非她痛楚之下,说出自己临折回东疆前,曾给家中送回了一封信告知归家时间,他那时候就准备杀了她永绝后患的。
现在一路颠簸到底是去哪儿,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霍修还留着她有用。
那男人可真是心狠,折磨光了她半条命,还要将她剩下半条命利用殆尽。
恒昌现在断手断腿,嗓子也毁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祈祷家中看到信,莫要被霍修蒙蔽,早日派人前来东疆救她。
***
阮阮不错眼儿地看了好一会儿,眼眶都有些酸了,直等到一行人渐远,瞧不清了才吩咐马车回去。
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心里填不满,没忍住这就提笔给霍修写了一封信。
谁知教画春送到霍府,孟安居传了霍修留下的话,说直到他回来之前,教阮阮暂且不要给他写信,也不准阮阮不听话,像从前那般私下打听他的去向。
画春手里拿着信,原封不动地又递回给阮阮,“他们那些大人物行踪都隐秘的很,小姐也别想太多给自己找闷气受啊。”
她说着试探地递上了手帕去,却见阮阮的目光空落落地从信封上收回,没说话也没接手帕,只低垂了眼睫摇了摇头。
这是真舍不得了。
姑娘家本来就容易多愁善感,先前腻歪了那么些时候,身边突然少了那么一个人,肯定要消沉两天的。
画春瞧着轻叹口气,开解了句:“总归再过几个月就回来了,小姐每日找些事做,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知道。”阮阮听着点点头,再看她却又微蹙起眉,抬手捂在心口上,说:“可我也不知怎么了,这心里总像是吊起来了一块儿石头落不下来,有点儿……七上八下的。”
画春一听,嗐一声,说没事,“我看您这就是嫁人前的焦虑情绪,姑娘家都有,只不过您稍微比人家早了那么一些,人家焦虑三四天,您得焦虑三四个月,快别想了吧。”
说着从桌案旁起身来搀着她胳膊,“我看您就是太闲了,要不去找老爷瞧瞧账本儿,等您盘完府上今年所有的账册,大人的聘礼也该上门了。”
这会子才未时出头,阮老爷还在外头酒楼中谈生意没回来。
阮阮进了书房,轻车熟路往她爹寻常存放账册的柜子去。
她这人没什么天赋,如果美貌算一项,那剩下一项便是对账的本事了,十岁就能一个顶两个账房先生。
阮家这些年的账目分毫不差,一半都是她对出来的,只可惜手指头拨算珠子太痛,她总娇里娇气不爱弄,寻常一年只对一次,但对一次管一年。
柜门打开,里头整齐摞着几列账本,但视线再往一旁去,最底下一层却有一个单独的箱子。
阮阮好奇心一向比较重,拿出来翻了两页,才发现是今年进贡的第一批漓珠账册。
这件事比寻常的生意要紧,账本也需更严谨些,她未有多想,便先从箱子里的账册开始对起来。
阮老爷傍晚回来时,阮阮正低着头反复纠缠在一本账册上,手指在算盘上走一下停三下,像是卡住了。
听见门口的动静,阮阮抬起头,见他进来,忙蹙着眉招呼他过去,“爹啊,你来看看这里,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算什么账本儿呢?”
阮老爷步子有些快,两下过去往桌案上一瞧,脸色顿时一沉。
他弯腰,伸手就把阮阮手底下的账册收走了,“胡闹,这些账册都是在公家上过了印的,你再弄乱了怎么好!”
阮阮鲜少瞧着他爹这幅凶巴巴的样子,缩了缩脑袋,“我就是没对上数随口问一句,您不查查吗,往镐京上贡的东西,万一出了差错,咱们家怎么同霍修交代呀?”
阮行舟一时语滞。
她光想着同霍修没法交代,却不知道这数就是因为霍修才对不上的,漓珠和火、药,那能一样吗?
为了做这掩人耳目的假账,阮行舟前后寻了十几名老师傅,力求做到精细、以假乱真,连霍修手底下的几个审计官瞧了也说没问题,谁成想栽到自己闺女这儿了。
抬眼看阮阮,还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眼神儿看着他,阮行舟有些急了。
“霍修霍修,你怎么满脑子都想着霍修呢?”
他将账册放回到箱子里,沉口气又温声道:“你没运过漓珠不懂行情,里头有些备损是不入账的,这些账册官府都一层层查验过,往后可千万不能乱动了,听到了吗?”
阮阮听着努努嘴,“这样也太不严谨了……”
阮行舟嗬一声,回头瞧她一眼,“你这会子严谨了,先把你脸上沾的那块儿糕点渣擦干净了再来跟我提严谨。”
“唔!”
阮阮教她爹挤兑坏了,一瞪眼,站起身柱着自己秀气的雕花儿小拐杖,气哼哼地走了,“臭老头,往后的账册你自己对吧,我可不孝顺你了!”
她走后,阮行舟晚膳都没心思吃了,亲自跑了一趟霍府,见孟安居。
假账被阮阮瞧出端倪,那就证明还不算天/衣无缝,他原本的意思是找几个师傅再填补下漏洞重新做一份,但孟安居却说不必。
“大人临走时已留下话来,若他三个月后没亲自回来,便要我先行护送阮家上下前往丰州避祸。”
阮行舟教这一句话听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好端端地避什么祸?
那么多的火/药进了镐京,随便在哪一处点了,都是捅破天的大篓子!
阮行舟没敢直言问霍修到底去哪儿了,只应了声是,便匆忙告辞。
出门坐上马车,他只觉得片刻都不能耽搁了,回家就得寻个由头将妻女送出邺城才行。
***
“回云和老家?”
阮家花厅里,阮乐天手里的糕点送到嘴边顿住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阮老爷,希望他收回这决定。
她惦记着她的先生,只愿意每日沉迷读书,不想走亲戚。
阮阮也不愿意,附和了声,“爹,怎么这么突然要回去啊,您看我这脚,也……”
话没说完,教阮老爷给打断了,“回去也是一路坐马车,到了晋州换水路,用不着你走路。”
他在上首坐的端正,十足一家之主的气势,不容人质疑。
看了看一旁的阮夫人,阮行舟又说:“这事儿我和你们娘也商量过了,你娘自从十三岁跟着你们姥爷背井离乡来邺城,多少年没回去过了,去年你们小叔添双胎,咱们也都没去,你们这次回去正好也瞧瞧他们去。”
这话说得没有商量的余地,阮阮不乐意得很,她还惦记着霍修三四个月后就要回来娶她呢。
遂问:“那咱们这次过去,不会要在老家过年吧……”
她说着,那嘴都要噘到天上去了,但阮老爷权当没看见,点头嗯了声,“路上都得一个多月,去了就多玩会儿,明年开春儿了再回来。”
阮阮顿时好长一声哎呀,可没等说话呢,教她爹沉沉横过来一眼,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回到兰庭院,她都憋屈坏了,但霍修不教给写信,她怕霍修回来找不着她,便教画春去给孟安居传个口信,到时候霍修回来,好说给他听。
“我这两天就要回云和老家去,你回来看不见我,可别误会我同人家私奔了啊。”
第四十四章
月明星稀,旷野上的夜风吹在旗帜上猎猎作响。
营帐外有侍卫疾步而来,呈上信笺一封,霍修打开来,上头只有简短一行字——
除夕夜,龙牙关定则四方皆定。
龙牙关是何地?
出东疆以南边界不过二百里,西境境内第一险要关塞,守着东疆西境两域入镐京的咽喉之处。
西境常年驻守鹰击骑兵震慑边界依;华外敌,若镐京现烽火,鹰击军千里奔袭,十日内便可勤王救驾。
霍修要做的,便是掐断这咽喉。
他立在烛台边,抬手将信笺焚了,吩咐一旁的记事官,“送拜帖至耿士忠,本官与恒昌郡主同游东疆,送郡主归程时将过路西境,到了他的地界儿,届时还请他通融一二。”
话毕,又传了两名军中将领邓亭、方与,命二人率军绕道恒扬山,在月河流域隐匿待命。
另派百名死士,先行扮成商旅过客,潜入龙牙关附近城镇。
一应安排下去,营帐外正敲过亥时的梆子。
霍修神色已有些倦了,懒懒靠进椅背里,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尽是阮阮的模样。
人有了牵挂便和从前不一样了,容易瞻前顾后,也容易畏首畏尾。
从前他上战场,那些邑人一个个茹毛饮血,手上一柄弯刀专取人项上首级,但无论多险峻的形势,他也没这样辗转过。
现在却大不同了,一支鹰击军、一座龙牙关就让他眉间凝出浅淡的痕迹。
霍修觉得自己变得特别怕死,因为心底里舍不得阮阮,怕死了以后就见不到她了,一心只想活着,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
走时留下话,教她不准寄信,可现在瞧着,听不见她的甜言蜜语,倒是他先开始念得心慌意乱了。
乖阮阮这会儿应该已经入梦,他沉口气,忽然很想抱一抱她,再亲一亲她……
***
十月出头,阮家正在准备回云和的行程,府里忙忙碌碌不停,到处都是往来行走的仆从。
阮阮趴在窗边拿根孔雀翎逗旺财,画春在屋里带着绿芽儿给她收拾行李。
她百无聊赖时,只能对着旺财自言自语,“那时说让你揣着我,你偏不答应,现在好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
说着又问旺财,“都这么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旺财跳起来咬空中的孔雀翎,一口扑了空,对着她“汪”一声,阮阮古怪挑了挑眉,“那我就当你说想了啊。”
旺财又“汪”一声。
阮阮没忍住笑,捂着嘴自个儿把自个儿乐得花枝乱颤。
启程的日子就是明天,她乐够了,仰头往头顶的云层里瞧了瞧,看时辰差不多,便出门往如意馆去。
方葶蕴今儿在如意馆包了场,要为她践行。
到了地方,阮阮从车窗里望出去一眼,才瞧着那馆中十足热闹,大堂里摆了台子,请的是城里顶尖儿的戏班子,里头进进出出,多得是些公子少爷、千金小姐们。
嗬,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方葶蕴要给自己招亲呢……
方葶蕴携她下马车,到了里头一路直上二层围栏旁的看台,大手一挥,教底下戏班子换曲儿。
“瞧好了,这可是我特意教人家给你编排的。”
底下咿咿呀呀开场,看了个开头,阮阮才明白过来,这是个千金小姐被歹人掳走,但小姐凭借机智,成功逃脱并报官捉拿了歹人的戏,再添油加醋些跌宕起伏的情节,引得看戏众人连连叫好。
众人大多也都听说了阮阮亲身经历之事,便把那戏信以为真,一个个看过来尽是赞赏,倒教阮阮越发觉得汗颜了。
其实她当时一点儿都没有很机智,还吓得嚎啕大哭,全靠霍修自己找来的……
但这厢一场戏未完,大堂戏台子上突然围过来一群方家家丁,不由分说打断了台子上的伶人。
领头的正是方继业方青禾兄妹俩。
这俩人,一个刚从大牢里放出来,一个才毁了容还带着面纱,凑在一块儿看,真像是那江湖话本子里的恶霸双匪。
“阮乐安在哪儿呢?出来!”
方青禾站在台子中央环视四周,未等再抬头,方葶蕴在上头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同她对阵。
“你们俩什么意思,大庭广众下跑来砸我的场子,还嫌自己个儿不够丢人是吧!”
方葶蕴说着便气冲冲要下楼,方继业在底下劝了她一句,“二妹,今儿这事儿你别掺和,青禾只是来同阮乐安算账的,咱们俩都不能插手。”
这俩人向来有嫌隙,众人都是一清二楚,听这话说得,难免兀自看起了好戏。
方葶蕴见阮阮脸色不太好,这便要下去撵人,但却被她捏着手腕拉了一把。
阮阮自己出面,从栏杆上居高临下警告方青禾,“你自己想清楚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
她在提醒方青禾,霍修说过,管不好自己的嘴,那就当心自己的命。
方青禾那时也确实被恐/吓住了,回来憋着一腔怨气半个字都不敢吐露。
但现在不一样了,霍修还不是跟着镐京那个郡主走了,权势当前,她阮乐安顶多就是个被人玩剩下的货色,这会子去踩一脚也就踩了,可没人给她出头。
方青禾抬头瞧着阮阮嗤笑了声,“噢,还威胁我呢,怕我说出来你背地里做花魁的事啊?”
阮阮脸色一霎红了又白,气急了,一边抬手指着她教住嘴,一边提了裙子,不顾画春和方葶蕴阻拦,匆匆便往楼下冲过去。
但她的脚步哪儿有方青禾的嘴快,只听那边儿笑得更放肆了,又冲着楼里一众人,道:“大家还不知道吧,咱们冰清玉洁的鄞州第一美人,先前那可是爬上过霍总督的床!”
“当初百花宴的衣料,就是她“好心”让给我的呢。”
“还有这次我同她一道被歹人所俘,什么千金小姐智计脱困,那是霍总督的未婚妻找上了门,要收拾她,而我却因为那匹衣料成了替罪羊,被人毁了脸!”
方青禾说着当众揭下了面纱,“看到了吗,这都是拜阮乐安所赐,什么第一美人,分明是第一荡/妇吧!”
她脸颊上一道寮长的口子已经结痂,大笑的时候扯动那条疤痕,显得神情有些扭曲。
“你住口!”阮阮到台子跟前,整个人都气得在发抖,不管不顾两步冲上去就要打她,“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但她那么个小身板儿,就算盛怒之下,对方两个家丁也能拦得死死的。
偏方青禾有恃无恐,越发叫嚣起来,“大家要是不信,问问程家表兄,他可早就知道了,只是可怜痴情人,阮乐安没将他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