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月瞥了一眼孟文英,没有理会她,继续与金妙竹闲聊。
聊着聊着,便也知道了几分这女子的底细。
与自己同岁,父亲是太子太傅,去岁才出嫁,嫁的是世族齐家,夫君也颇有出息,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官至户部侍郎,可谓圆满。
这席间之人也渐渐落满了,大家都同周围相熟的人聊得开心。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原本略带吵闹的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满座寂然。
二十尺高的雕花镀金大门向内打开,天子与凤驾同临,众人以头触地,齐呼万岁与千岁。
嘉和帝在大监的搀扶下坐于主位龙椅之上,皇后则坐其侧后。
“众卿家平身。”
宋朝月终于得以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自然也被这大衡之主所吸引。
今日嘉和帝穿了一身绛紫色五爪金龙袍,身量平常,样貌甚至不如他腰间那块泛着莹润光泽的玉佩瞩目。
可居于万人之上多年,骨子里就是透着一股常人难近的威严之气。
细细瞧来,那三皇子眉眼还真有些像嘉和帝,不过貌却更胜,应是其母亲的功劳。
嘉和帝仍在说着祝词,宋朝月将眼睛一转,不着痕迹落到皇子席那头。
之前来教她规矩的老嬷嬷曾说过,陛下有四子,太子殿下是嫡长子,后三子均为其余妃嫔所生。
皇子席上,褚临正端坐听着父皇说话,却能感到对面有一道目光打在自己身上,他轻轻斜眼望去,见到了宋朝月。
他轻扯了一下嘴角,被身侧的四弟见到,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三哥,你莫要笑,小心父皇一会儿治你殿前失仪。”
褚临表情则又恢复如常,直到秋收宴完,都未再显露出别的什么表情。
两个时辰过去,祭谷神仪式与宴席均已结束,陛下与皇后娘娘先行离席,余下的人各自散去。
坐在宋朝月旁边的金妙竹先同她告了别先行离开,孟文英忿忿走到宋朝月旁边,“阿嫂不信我,这金妙竹是个蔫坏儿的人。她从前喜欢哥哥,不知与你攀谈又生出了什么心思。”
宋朝月转过身朝她笑笑,“这就是之前给你出主意的人?”
孟文英偏过头,不想叫宋朝月看清自己的表情,她不明白怎么宋朝月又看穿了自己。
她不愿接续这个话题,拉着宋朝月去了厅前园子里等母亲出来。
可左等右等出了半个时辰,益阳公主仍迟迟未至,反而等到了花咏提一盏灯寻来。
花咏要二人先回,说是益阳公主要去太后宫中宿一晚。
于是宋朝月与孟文英只得先行回府去,她们二人前头有两个宫婢佝偻腰提着宫灯照着前路。
行至一回廊拐弯处,竟听两男子正低低私语。
宋朝月敏锐地从中听到了孟祈的名字,她伸手挥退了引路的宫婢,拉着孟文英贴到拐角处,侧耳细听。
“孟祈前日当街射杀乌台御史中丞秦大人,举城愤然。秦大人这样一个一心向国,一心为民的好官,竟就这般被孟祈毫无理由所杀,当真可恶!”
另一人更为愤怒,气得直骂孟祈,“那竖子仗着手握御令便肆意妄为,明日老夫定要在朝堂之上参他一本,为秦大人讨回公道!”
两人用言语发泄自己心中的火气,转角处宋朝月抓着孟文英小臂的手却不断用力。
孟祈竟然杀的秦大人,那个曾经名震天下为民死谏的秦有德。
孟文英听见此事并不意外,反倒是感觉到小臂一阵阵疼,她皱着脸同宋朝月说:“阿嫂,别抓我了,疼。”
孟文英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孟祈将给孟家带来多大的风波。
第15章 罪臣
回府的路上,宋朝月一直紧抿着唇,手紧紧攥着搭在自己膝上的裙布。
孟文英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对于宋朝月如此紧张感到分外不解。
她的父亲是国公,母亲又是益阳公主,孟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又是百年世家。即便孟祈杀了一个秦有德,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说成是失手误杀,最后再象征着惩戒一番,这事儿便也就这般揭过了。
可宋朝月却思虑得更深。
秦有德善名在外,不少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此人最为惊人的事迹便是为一孤女死谏,于朝廷之上奋力撞柱,弄得头破血流,就是为了参彼时的景州御史草菅人命,嫁祸他人。
陛下虽当庭责办此事,秦有德却也因殿前冒犯圣上被贬了官,前两年又才回笙歌。
自此,秦有德便有了“以肉身护民,成清平人间”那让百姓称颂的好名声。
这么一个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孟祈当街射杀,死于非命,城中百姓怎能不恨,怎能不恼。
也不知是否上头有意压下此事,宋朝月与孟文英这般常出门的人竟都还未听说此事,知晓途径还是偷听而来。
为等益阳公主,两人硬是子时才出了宫门。载着宋朝月与孟文英的马车驶回国公府,大街上松动的石砖被车轮撵得咯吱咯吱作响。
宋朝月一人沉思,孟文英就倚在马车壁上假寐,两人互不打扰。
突然间,原本正小跑着的马儿停了脚步,仰天发出一声嘶鸣。
轿内之人被这急停弄得差点摔了出去,宋朝月稳住身形后朝外面的马车夫问道:“发生了何事,马儿怎的惊了?”
马车夫见眼前之景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回说:“夫人,咱们似乎是遇到刺客了。”
不远处的屋脊之上密密麻麻站着几十个一身黑衣、头戴面巾之人,他们手中的兵器在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森森寒光。
隔着一条街,那群黑衣人并未发现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方
然不过须臾,这群黑衣人便动了起来,朝路前尽数扑去。
是他们要杀之人到了!
皇城底下,竟会出现当街截杀一事,此乃闻所未闻的。
孟文英在旁边吓得发抖,宋朝月虽也害怕,却还是深呼吸几口气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掀开马车帘,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发现马车右前方有一大堆同院墙一般高的谷草垛,里面应当能藏人。
“去那儿!”
几人丢下马车冲了过去,拼尽全力掀起草垛子盖在自己身上,以期躲过这一场横祸。
草垛子遮挡住了她们的视线,孟文英蜷在里面瑟瑟发抖,宋朝月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街之隔,她听到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跟着是短兵相接的当啷声,听得人胆颤。
“孟祈,你仗着孟家,仗着陛下信任,竟然枉杀秦大人,今日我等,必要取你性命,为九泉之下的秦大人报仇!”
孟祈!怎么会是孟祈!
藏在草垛子里的几人呼吸都滞住了,孟文英更是忘记了颤抖,一双眼看着宋朝月,以期从里面看出什么办法来,只可惜,全然没有。
外面的打斗声仍在持续,孟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所以宋朝月只能听到兵刃刺入血肉再拔出,和一些痛苦的呜咽,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叫人分不清是由孟祈还是那群刺客发出。
“孟文英,不要发出声音!”
听到孟文英在哭,宋朝月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可自己的心跳却是那么清晰,仿佛十四岁那年之景又重现。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息,宋朝月的后背也早被冷汗浸湿。
“孟梁,发信号。”
是孟祈的声音,他无事!
宋朝月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躲在里面,听着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那人开口:“出来!”
马夫先推开草垛子,露出一张脸来,孟祈作势就要拔剑刺去,又听一声喊:“大哥!大哥!是我,还有嫂嫂!”
孟文英从草垛子里爬了出来,因长时间呼吸不畅,现下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宋朝月也跟着爬出,几人头上都插着杂乱的稻草,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瞧来好不狼狈。
方才是宋朝月护着孟文英,此刻她却躲在了这个夫妹的后面,像做了什么错事,偷偷抬眼观察孟祈。
孟祈右手握着剑,剑尖处正不断往地面滴着血,他的衣服已被鲜血染得变了色。这股浓烈的血腥味冲击着宋朝月的鼻腔,让她几欲作呕。
“你们这么晚在这儿做什么?”
“我们与母亲去宫内参加秋收宴,有事误了时辰,现在才回来。”
宋朝月听着前头两人说话,胃却翻腾得更厉害了。她努力吞咽着口水,企图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下。谁料还是没有控制得住,将今日在宫宴上吃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呕——
她身边站着的人立刻蹦得老远,生怕殃及自己。
孟祈皱眉看她,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孟梁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后,说云方已经带着人过来了。
孟祈毫不客气地转身,走出去准备收拾那一地的烂摊子。孟梁见宋朝月还在吐,关切地问:“二夫人您可还好?”
宋朝月强撑着摆摆手说自己无事,孟梁便走了,离开时还一步三回头,似是觉得宋朝月得了什么大病一样。
孟梁从赶来的狼卫中叫来几人,让他们护送孟家的车驾回府。
经这一场惊心动魄,马车内的两人都如同虚脱了一般,各自靠在一角瘫软着身体。
孟文英没吐,所以比宋朝月情况要好些。
她惊讶于宋朝月在那时的冷静,遂问她缘由。
宋朝月半阖着眼,含糊其词答着,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与孟祈从前有过类似的交集。
-
秦有德死后七日,他被孟祈所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笙歌城。
百姓们穿着孝服,手持白色招魂幡汇集在永奚街口,高喊着要广闻司交出罪魁祸首。
司内,张继正与孟祈下着棋,似乎丝毫不受外面所扰。
张继手执黑棋,落于四颗白子中间,他哈哈哈爽朗笑了几声,指着孟祈说:“输了输了,你又输了!”
孟祈本来就不喜欢下棋,硬是被张继这个棋痴拉过来陪他下了好几局,无一例外尽数是输。
“你这几天没出永奚街吧?”
“没有。”
“那就行,只要你不出去,便无人动得了你。街口那群老百姓,闹得几天也就散了。”
孟祈没应声,独自一人去了广闻司地牢。
窦洪雪仍然被关在里头,不过他身上却没有受过刑的痕迹,想来没用刑便尽数招了。
牢内烛火摇曳,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
看守牢房的人见副使到,替他开了铁制的牢门。
窦洪雪本一文生,虽曾随军,可底子也远不及孟祈他们这般常年习武之人好。所以被关进地牢后,他的精神一日差过一日,除了用膳时分,其余时间都在那张硬榻上休息。
许久未见孟祈,他陡然坐了起来。
孟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信纸,透过桌子上摆着的油灯,可见其上字并不多,只有寥寥几语。
窦洪雪将带着脏污的手往衣服上擦拭了一番,这才伸手接过,细细读过这几句话。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火光与孟祈的身影共同映照在他的黑色瞳孔里,“是他,就是这个人!”
得到答案,孟祈收回了信纸。他负手走关押窦洪雪的牢间,在牢门即将关上那一刹那,他对窦洪雪说:“你女儿会爬了。”
困于牢中数月,突然听到了妻女的消息,窦洪雪骤然落下泪来。
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朝孟祈离开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罪人窦洪雪,谢过孟大人!”
孟祈沿着窄小的楼梯一步步出了地牢,没走出几步,就看见了院角的傅重华正在扫地,他甚至还没有手中的那把竹笤帚高。
小男孩做得很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在看他。
他将那些叶子扫作一堆,然后小跑到另一个墙角拿来放在那里的撮箕,谁知风却顽皮,将他才扫好的树叶又吹得散开。
这小子竟也没恼,拿起扫把又将树叶拢起来,他追着树叶跑,总算是发现了站在一旁的孟祈。
“副使!”傅重华见到他,雀跃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对孟祈的喜欢。
孟祈见他朝自己跑过来,淡淡嗯了一声。
“您这是才从地牢里出来吗?”终究还是小孩子,一激动就忘了广闻司的规矩,不得妄谈胡问。
幸好他立马就想起来了,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道:“这几个月我有好好跟着习武,您瞧,我都壮实了。”
说着他挺起胸脯用劲儿地拍了拍,那模样活像个骄傲的孔雀。
“还不够,还差得很远。”
这话一下令傅重华泄了气,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得到夸赞的。
“副使——”
远处有人唤孟祈,孟祈朝那头走去,瞧见了傅重华低垂的头。
这话,也是孟祈年少时最常听的。你不够强,杀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正是这些话,逼得孟祈有了今日。
秦有德被杀一事愈演愈烈,要求惩治孟祈的奏疏也已经摆满了嘉和帝的桌案。
终于,在秦有德下葬的第二天,孟祈换下广闻司黑金袍,着一身素衣,跪于皇宫的庆门之下。
他半身伏地,一句又一句地高喊着:“微臣犯下重罪,误杀重臣,还请陛下降罪……请陛下降罪——”
第16章 革职
丑时,正是大臣们过庆门上朝的时辰。
孟祈跪在庆门正前方,挡住了大人们前进的车驾。围观的百姓也愈发多了起来,孟祈却分毫未动,仍这般跪着。
孟国公所乘舆车自北面驶来,一起床他就听说了孟祈在天未亮时便跪在了庆门之下,求陛下降罪。
国公车驾紧停在孟祈身边,他抬手将帘子掀开一角,咬牙说:“你给我回府!”
孟祈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有其余好事的官员在不远处停下,观察着这孟家叔侄间的一举一动。
“再说一遍,给我回府。”
孟国公的耐心已然所剩不多,他额间的青筋狂跳。不明白这竖子究竟是如何想的,这般跪于庆门之下,若惹得天子震怒,恐性命都难保。
没有再说第三次,孟国公压着嗓子朝车夫喊了一声:“走!管他是生是死。”
眼瞧着没有更大的好戏了,其余朝臣也吩咐车夫驶离。
从始至终,孟祈就像扎了根一般,任周围有多少谩骂,他自不动如山。
明台殿的金顶之上正挂着初升的太阳,洒下的光为整座宫殿镀上了一层绝无仅有的光辉。
朝臣们均已按时到达,其中有不少都在议论着今晨之事,丝毫不顾及孟国公那张黑得如墨的脸。
直到身着明黄色五爪金龙,头戴十二旒冕圣上驾临,这群人才循章依次上前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