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泽听到声响,赶忙拭掉眼泪,却固执不肯回头,“谁哭了,你别胡说,方才是一个小虫子飞进我眼睛里了。”
得,宋朝月知道这人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也不再多问,只是偷偷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过了片刻,待到宋明泽平复完情绪,宋朝月轻启唇道:“你不是还要与我同去笙歌城,送我出嫁的嘛。等到时候我在孟家熟悉些了,你也可以常来找我啊……”
宋朝月说了许许多多,宋明泽一直盯着被船头划破的水流,低声道:“阿姐,你一定会如愿的。”
“那就借阿弟吉言,我等你做上比爹爹还大的官,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在都城团聚吧。”
四月末,泗水城结束了多雨季节,到了宋朝月该出嫁的日子。
孟家派了由几十人组成的侍卫队护着宋朝月一路北上,那阵仗,在这充州属实难见,引得百姓们驻足围观,人群中议论颇多。
反观宋朝月,一脸淡然,好像对自己出嫁一事并不在意,其实是她心里头想着别的事儿。她迫切地想要到笙歌城看一看,自己这未来夫婿究竟是不是心年多时的他。
出嫁的漫长路途之上,第一次出远门的宋朝月没有叫一声苦喊一声累,这般坚韧,很难想象是仕宦之家的娇娇女儿。
舟车劳顿了十日,在宋朝月觉得自己骨头在马车颠簸中快要散架之时,终于是到达了大衡都城笙歌城。
这是宋朝月第一次亲眼见到那说书先生口中的笙歌城:楼高近百尺,处处雕梁画栋张灯结彩。
每一条大街都有足有泗水城的街道的两倍宽,即便如此,街巷上依旧是人头攒动,这么一个平常的日子瞧着却是比泗水过年还要热闹。
宋朝月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看,嘴巴微张,眼睛骨碌碌转着。
不过在她旁边的骑着马的宋明泽瞧着却不怎么惊讶,只是淡然打量着四周。
宋朝月轻笑了一下,目光落在这小子挺得板正的背脊之上,知他是在故作沉稳。
“阿弟,咱们先去孟家在城中的另一处别苑落脚,待到三十这一天也就是三日后再行婚仪对吧?”
宋明泽转身瞧见姐姐那双试探的眼睛,便知她没打什么好主意,尤为严肃地说道:“阿姐你莫想了,娘亲特意叮嘱,到了之后只准待在别苑,不许到处乱跑。”
宋朝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小气鬼,明明你自己最爱乱跑。”
她本来还想出门打听一下自己将嫁之人呢。
前头孟家迎亲的使者听见着姐弟二人拌嘴,回过头笑眯眯对宋明泽说道:“若不是知道您比宋小姐小上两岁,我还以为您是哥哥呢。”
宋明泽只是笑笑,没接话。
孟家别苑处城南,而孟国公府在城北。这暂时歇脚的别苑依然比宋家大上数倍,不难想象孟国公府该是何等气派、富丽堂皇。
三日之期一晃便至,天还未亮,宋朝月便被下人们叫醒,睡眼惺忪地穿着喜服、任由好几个人给她梳妆打扮。
她几乎彻夜未睡,待在陌生的地方,躺在一张陌生的榻上,整夜睁着眼细数着自己的心跳。
身边所有人都同她说,她要嫁的人很好很好。宋朝月好像也隐隐有了期待,希望自己能如愿。
姑母带着她的夫君赵义康还有一儿一女早早前来,要亲送自己这个侄女出嫁。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唯独宋明泽,一直沉默地坐在院中,不发一言。
“子澄,快来门口等着,吉时将至,还得由你将你阿姐背出府去呢?”姑母在屋内唤着,宋明泽慢吞吞走到了门口时,宋朝月已经盖上了红盖头,由两人牵着走了出来。
宋明泽稳稳地将她阿姐背起,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
喜轿早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到新娘子,乐人们便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唢呐,到处都一派喜气。万事俱备,却独独缺了新郎。
背着姐姐的宋明泽不再前行,喜婆颇有眼力见地察觉到他骤停的脚步,立马上前解释道:“孟公子前些日子受了点小伤,难以骑马前来,不过公子会在国公府门前静候,还望体谅。”
宋明泽听罢,略恼地看了喜婆一眼,不情不愿地将宋朝月放上了喜轿。
接上新娘,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朝城北孟国公府走去。
宋明泽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姐姐离开,直到姑母的儿子赵伯山一把搭上他的肩头,这才不情不愿收回了视线。
“子澄兄,走,我带你去这笙歌城最有名的金银楼逛上一逛,那里面可热闹了,各类奇绝你绝对没见过!”
宋明泽淡淡地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扯下,“不必,我累了,想歇一歇。”
赵伯山正预备开口说些什么,无意中瞥到自家母亲努力朝他使眼色,遂将含在口中的话吞下,动身回家了。
“明泽,走吧,去我家住上一段时间,休息好了姑父让伯山带你在这笙歌城玩一玩儿。”
宋明泽不着痕迹地后撤了两步,言语间颇为疏离,“不必,我自己住客栈,后日便回充州。”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赵义康指着他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宋涟,已然有了怒意。他狠甩一下袖子,“你这子侄当真是无状。”
宋涟想要出言解释,赵义康却早已迈着大步离开。
彼时的孟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门槛几乎快被踏破。
笙歌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近全数到场,众人口中祝贺着,而新郎官还依旧在自己的院中,面上瞧不出一丝喜色。
益阳公主身边的老嬷嬷来他院中传信,说新妇将至要他赶快去接。
闻言,孟舒安阖眼长舒一口气,认命般朝身边的仆从伸出右手,要他扶自己前往。
乌泱泱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新郎官来了,所有的目光便都看向了那个从后院而来身着喜服的年轻人。
“舒安,今日瞧着气色颇好,果真是要娶新妇的人了。”
听到有人这么说,孟舒安只是扯起唇礼貌地笑了笑,对此并不作过多的答复。
孟国公和益阳公主走上前去,益阳公主满眼欣慰,替儿子整理了一下衣襟,温声道:“舒安,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高兴些。”
孟舒安不着痕迹躲过母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沉默地朝前走了两步。
约莫半炷香后,听到门口的喜官用嘹亮的嗓子高声喊道:新妇至——
听到这几个字,孟舒安将搭在仆从身上的手放下,独自迈出大门。
宋朝月听着轿子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问走在自己轿边的阿罗:“是不是快到了?”
阿罗抬眼看前头,那处门口全停着奢华马车的府宅,想必就是孟国公府了,遂应“是”。
“落轿——”
喜娘笑得极为灿烂,走到了孟舒安与喜轿中间。
“迎新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宋朝月垂眸,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跟前,那手很白,几乎没什么血色。
没有犹豫,宋朝月伸手搭了上去,由着自己这位夫婿将她从轿中扶出。
婚仪冗长而又繁复,一番折腾下来,竟是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
宋朝月被送进了新房,她就这般端坐在床榻边沿,耳边是喜烛噼啪燃烧的声音。
害怕出什么岔子,宋朝月一动都不敢动,直到周遭愈发黑暗,阳光被烛火所取代。她想,自己那位新婚夫婿应当快来了吧。
左等右等,终是听见了门外有脚步声。
门从外面推开,屋内一众人都被他遣退下去。阿罗略有些狐疑,怎的盖头都没揭,便将她们这群下人赶出去了。
她担忧地望了一眼宋朝月,终还是走了出去。
屋内终于只剩下新婚夫妇二人了,可孟舒安不说话,反而是发出阵阵咳嗽,那声音,愈演愈烈,让宋朝月不禁怀疑他是否快没了气。
过了片刻,咳嗽声停了,屋内却安静得可怕。宋朝月觉得不对劲,她轻轻掀开自己头顶的盖头一角,便见男子跟前有一摊血,其嘴角还残余着丝丝未被拭净的血迹。
“你这是怎么了?”宋朝月何曾见过这般说吐血就吐血的人,一时慌了神,再抬眼一看,入坠冰窟,四肢好似被冻住,动弹不得。
她这一场赌输得彻底,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他!
第3章 鬼地罗刹
这小小的方寸之地仿佛被隔绝在了世外,一切都凝滞住了,宋朝月盯着孟舒安那张脸,竭力想要从中找出一些他的痕迹。
可惜,全然没有。他们长得略有相似,却不是她心中那人。
孟舒安单手撑在桌子上,双腿微曲。在他站不住快要倒下之时,宋朝月反应了过来,动作麻利地将床榻之上那一堆花生红枣推到地上,扶着孟舒安躺下后,立马就要去叫人。
然转身之际却被一只满是青筋的大手抓住,“别去,我这是老毛病了。”
宋朝月盯着他苍白的面容,犹豫片刻,终还是选择听了孟舒安的话。
她走到桌案边,给他斟了一杯温热的水,叫他喝下。
她不知该如何措辞,拘谨地看着孟舒安,“我从孟家别苑出门时便听喜婆说公子最近受伤了,这可是……”
谁料孟舒安冷哼一声,又控制不住开始咳嗽起来:“咳咳咳,他们竟是这般骗你的。”
宋朝月听得云里雾里,骗什么,何人骗她?
孟舒安瞧着她一脸懵懂的样子,不由得怜惜起眼前女子的命运。他无力挣脱,她亦是。
“我十岁生了一场重病,日日喝汤药续命,我自觉时日不多,没曾想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
宋朝月被事实冲击着,开口打断孟舒安说话:“还请等等,你说你十岁生了一场重病,自此便身子不好。那我在家中时听说你在广闻司当值,此事难道……?”
孟舒安垂下眼睫,愈加愧疚:“假的,那位是我堂兄,并非是我。”
这样一个真相毫不留情地刺激着宋朝月,她急促地呼吸着,却还是觉得喘不过气。被亲人欺骗出卖,这滋味实在难受。
亏得父母亲信任于姑母,允自己嫁来了笙歌城,却未曾想面对的这般艰难的境遇。
将死的夫婿,权势逼人的孟家,她就是想逃,也来不及了。恐怕,最后还得在这男人死后陪葬。
孟舒安紧张地见宋朝月握着茶杯的手青筋凸起,似是想要把那杯子捏烂。幸好最后她将这杯盏放下,砸出咚一声闷响。
“敢问这位姑娘,姓甚名何,咱们既然成亲了,我也不好成天姑娘姑娘的叫不是?”
宋朝月冷眼睨他,道:“姓宋,名朝月。”
宋朝月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出嫁之前的所有期盼在现实面前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此事你可知情,又或者说,你可愿意?”宋朝月双目审视着孟舒安,觉得他应该也是被设计入局之人。
而接下来孟舒安的回答也印证了她心中所想,这人也同她一样无力抗拒。
一个病秧子被瞒着给娶了一个所谓冲喜的媳妇,在他得知此事时,新妇已经被接到了笙歌,就是再反悔,也来不及了。
“宋…朝月。”孟舒安一时不知该怎么喊她,犹豫片刻还是唤了她的名字,“如此委屈你,我心实在难安。待我寻到良机,便写一封和离书放你远行,亦不会误你,你只当……我是你的友人。”
“好。”
她应得很爽快,反倒是孟舒安有些诧异,这女子比他想的要洒脱许多。
孟舒安所住的院子名为逸仙筑,飘逸似神仙。这名字取得挺好,只可惜,这院子的主人却常被困于其中。
他唤来自己的仆从广德,要他带着宋朝月去别的屋中宿。
阿罗一直守在外面,见到宋朝月发髻有些凌乱地走出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忙走上前去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宋朝月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一会儿再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宋朝月坐在梳妆台前,满头青丝尽散时,才将事情原委告知了身边这个同自己一道长大的小丫头。
阿罗听这,又是心疼又是委屈,说话时都带着哭腔。
“她好歹是您的姑母,怎的能如此害您呢?”
是啊,宋朝月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何呢?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步步试探着前行。
她在这偌大的笙歌城孤立无援,以为唯一可依靠的姑母竟也亲手将她推进这火坑。
无人渡她,唯有自救。
又是一夜未睡,天将明,宋朝月便被叫去给公婆敬茶,昨日拜堂之际顶着红盖头没瞧见两人真容,所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孟国公和益阳公主的样子。
据说两人也快近四旬,但却瞧不见几条皱纹。即便衣着简单,仍藏不住那股子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高雅气度。
敬完茶,益阳公主顺带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她同公婆道了谢,只是这脸上却笑不出来。
益阳公主也能猜出几分她的心思,没多过问几句便将她打发了回去。
宋朝月泱泱返回逸仙筑途中时,路过一个院落,远远便能看到一棵高大繁茂的槐树,越过一人多高的院墙往里望去,能看到上面坠着一个个如米一般的白色花苞。
她问身边的丫鬟,“金蝉,不知此处是何人所居?”
金蝉还没有摸清新主子的脾性,认真谨慎地答道:“是大公子的住处。”
如此一说,宋朝月便也清楚了。
孟舒安原本有一亲伯父,却英年早逝留下一子,也就是孟舒安的堂兄,那位在广闻司述职之人。
说来也奇怪,今日晨起,她见到了孟家所有人,竟独独未见到这位的堂兄。问金蝉,她也只说那位大公子事忙。
接下来的几日,宋朝月都将这国公府逛遍了,也未曾见到这位堂兄,这更引她好奇。
广闻司之人在外有众多传闻,说什么他们是鬼地罗刹,山间精怪……流言离谱,宋朝月虽不至于信那却也想看看自己这个大伯哥是个何等人物。
孟舒安怕宋朝月无聊,找人在逸仙筑给她打了一个秋千。她坐在上面,阿罗推着她的后背。
起初宋朝月还开心地笑两声,到后面开始缄默、失神。
孟舒安坐在轮椅上被广德推出来时,便见宋朝月坐在秋千上,明明应当是欢快之景,他却从她的眼中瞧出许多失落。
“你可想要出门?”
孟舒安说话的声音唤回了宋朝月的神智,她回头,琥珀般的眼睛正对上孟舒安,那一瞬,孟舒安的感觉自己的心好似停跳了一下。
“可以吗?”宋朝月眼底闪着星星望向他。
“自然是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毕竟,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后面这句话孟舒安没说出口,他着人拿来了自己的随身令牌,给了宋朝月逸仙筑库房的钥匙,要用什么买什么都可以去取。
自西南边吹来一阵风,宋朝月手中握着令牌和钥匙,微勾起嘴角,道了一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