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祝贤盛的军帐出来后,萧怀琳抬头望向午后晴朗的苍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是,他本就不该对此过多奢望的。
先前和心上人互诉心肠、亲密接触的那些珍贵记忆,就当做是一场黄粱美梦,就此尘封吧。
萧怀琳这般想着,刚要转身离去,却见到不远处有两个身影正向他这边走来。
他逆着光眯起秀丽的凤目,定睛一看,竟然是杨纨玦和杨纨枫。
但见迎面走来的两个少年脚步稳健,一个腰戴佩剑,一个手握书卷,互相说着什么,忽地,似是说到了什么有趣之处,纷纷都笑了。
温暖的阳光洒落到了少年们身上,给他们增添了明亮而又耀眼的光辉。
萧怀琳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怎得,竟升起了一股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眼前的两人是在母亲的关爱下长大的,就像是迎着光茁壮成长的小树,后来步入仕途也是平步青云、前程似锦,仿佛这一生都合该如此光辉灿烂。
可他呢?在宁安王府的三年里,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白昼黑夜,他都被关潮湿得发霉的暗室里,与刀光血影为伴。
运气好了,今日训练不错,便能得到一顿丰盛的晚膳,还有几副金疮药,待他草草地舔舐过身上的伤口,便会被带到烧着碳火的暖阁子里睡上一觉。
可他在王府前两年的时间里,没有一日得到过满意的评价。
于是,他一日最多能得到两个馒头,即便是在大雪纷飞的冬日,也不能得到一床避寒的被褥。
他还记得那些寒冷的日子,院子里下着鹅毛大的雪,他又冷又饿,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冻得不再流血,肌肤各处青一片紫一片,有些部位和关节处鼓起了包,不知是训练是被打的,还是因着太冷被冻的。
可是每当院子里的雪下大了,他却由衷地感到庆幸。
因为他知道,每当这个时候,院子里的那棵橘树便能结果了。
暗室所在的院子里一直种着一颗橘树,到了冬月便会长出果实,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只要有了这些橘子,他就能在这个冬天里活下来。
迎着寒风长出的橘子又冷又硬,一口咬下去冻到牙根,至于味道,是甜的还是酸的,亦或者是苦的?
早就冻得尝不出味道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在每一个饥寒交迫的夜里爬到树上,狼吞虎咽地啃掉每一个救命的橘子。
待到树上的橘子被吃干净了,他就知道,他又活下了一个冬天。
在他人生的十六年里,前十三年是低贱的,后三年是肮脏的。
唯有在安定侯府那短短的三个月,成为了他生命中唯一感受到光明和温暖的地方。
可即便是这样的光明和温暖,也是假的。
杨婉枝的名字是假的,安定侯府大小姐的身份是假的,那短暂的三个月幸福,是他这个私生子用虚假的身份偷来的。
就连他如今十七岁的这一年,做的这一场黄粱大梦,也是建立在虚假之上的。
如今,谎言被拆穿,梦也该醒了。
萧怀琳看着逆着光走来的、光风霁月的两兄弟。
明明这两人如今都是他的下属,可和两人一比,他觉得自己竟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这般想着,他低下头苦涩地笑了,眼中一闪而过剧烈的痛苦,到底是选择了转过身,逃离这个地方。
可当他刚迈开落荒而逃的步子,却听得身后传来少年们的呼唤:“等一下!”?
第116章 黄粱美梦
◎那渴望是那样的纯粹,那样的浓烈,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萧怀琳脚步一顿。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心中百感交集,却仍旧要装作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若无其事地露出平淡的模样。
若无其事地问出一句:“怎么了?”
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纷纷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状,萧怀琳无所适从的内心更是多了几分慌张。
他们……会不会质问自己为什么会男扮女装,会不会质问自己为什么从前是安定侯府的大小姐,如今却成为了宁安王?
他又该不该解释?
若是解释,这毫无疑问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可若是不解释,他自然也有不解释的权力,他是宁安王,他是眼前这两个少年的最上级,他甚至还能命令这两人闭嘴。
可是那样的话,这无疑意味着,他将会和面前的两人……
决裂。
于情于理,他都不想失去面前的两兄弟,可是他,别无他法……
这般想着,他原本诚惶诚恐的内心反倒多了几分无畏。
若是有些东西注定要失去,那就让它失去吧,既然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那么徒留虚假的妄念又有何用处?
最终他长舒了口气,释怀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吧。”
听此,杨纨玦最终上前道:“是这样的……就是,嗯,我和纨枫商量了一下。”
迎着面前人疑惑的目光,杨纨玦只觉得自己如芒在背:“我……我们,不太清楚您的想法,但是……”
他心一横,眼睛紧闭着,将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若是你愿意,我们几个就自降齿序,喊你一声‘大哥’;若是您不愿,您仍旧是王爷,也不会影响我兄弟二人的忠心。”
“您……”杨纨玦迟疑道,“您意下如何?”
萧怀琳当场愣在原地,他完全没想到,面前的两人竟然会是这样的想法。
他们竟还愿意有这样的想法……
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些惶恐的想法可笑极了。
“你们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从杨婉枝变成了萧怀琳吗?”
两兄弟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杨纨枫的声音落入萧怀琳的耳中,带他回到了三年前,安定侯府的那个春天。
因着碧月轩的院子里种着一颗很大的柳树,一到春天,院里总会飘满了柳絮,哪怕丫鬟们打扫得再勤快,也禁不住柳絮时刻不断地往下落。
但好在他们几个孩子都没有柳絮癣,有一次,他们碰巧一起去了母亲的碧月轩,又刚好谈论到了这个话题。
那时母亲是这样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所以,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苏若琳挨个揉了揉他们的头,含笑道,“我们都应该尊重别人的秘密。”
而如今,这句被尘封在记忆里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我们都应该尊重别人的秘密。”
“这是母亲曾经亲口教导我们的。”杨纨枫眼中的柔和一如当初母亲温柔的微笑,“只要我们都敬爱着母亲,谨遵母亲从前的教诲,我们就都是母亲的孩子。”
“我们就都是兄弟。”
少年秀丽的杏目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照亮了萧怀琳原本晦暗的内心。
他不禁低下头,轻轻地笑了。
原来那些温暖和光亮,也并非遥不可及的。
也可以属于他的。
半晌,萧怀琳重新抬起头,轻声道了一句:“好。”
他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着,眼中闪烁着温暖的神色:“那这声‘大哥’,我就不客气了。”
见此,杨纨玦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大哥!”
杨纨枫同样弯起好看的眉眼,含笑道了一声:“大哥。”
三兄弟相视一笑。
看着此情此景,杨纨玦不由得感慨了一句:“不知道等哪天纨岚回来,发现自己从老三变成了老四,会是个什么心情。”
他这般调笑着,眼中却不禁浮现出了思念的神色。
杨纨枫毫不客气道:“离家出走一年多,连续几月都没有音信的人没资格有意见。”
“倒也不能算没有音信吧。”杨纨玦微微扬起眉头,“直到京城沦陷之前,那小子不是还定期往家里寄信吗?”
“那可真是一封信,里边就四个字,‘一切平安’。”杨纨枫冷哼了一声,“可真是难为他为了这四个字还专门准备了信纸和信封。”
“就连他每次在每页信左下角画的那些简笔画,都比那四个狗爬一样的字内容丰富。”
杨纨玦无奈地笑了。
萧怀琳静静地听着两个弟弟闲谈,眼中却不禁浮现出了思索的神色。
纨岚啊……那小子成为自己暗探的事,看来他没有和家里提起过。
不仅不曾提起,为了避免暴露自己成为暗探的事,他连路上的所见所闻都对家里隐瞒了。
徒留下一封“一切平安”么……
那可真是,难为那小子了。
三兄弟说笑着,忽地,杨纨玦抬起头看了看高照的日头:“我觉得我们该去用午膳了。”
“再不去就得被韩龙抢了。”
“嗯?”萧怀琳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讶,“韩龙会抢你的饭例?”
“专抢我的。”杨纨玦无奈地耸了耸肩,“有一次我忙着带兵,晚回去了半个时辰,再回军帐的时候,他刚好端着我的饭碗出来。”
他的兄长和弟弟都不由得笑出了声。
萧怀琳忍俊不禁道:“回头我就命令他不许抢你的饭。”
“那咱们走吧。”杨纨枫秀气的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走。”
兄弟三人并列走在一起,正午的阳光洒下,为三位大楚未来的栋梁加冕了一层耀眼的勋章。
·
用过午膳之后,三个少年又干脆凑到一起,商议了一下有关下座城池的攻打和部署。
这还是兄弟三人第一次聚在一起谈论某个话题,从战略兵法到军务政事,三兄弟各占一个角度,互相补足,刚好能够拟定出一个几乎完美无瑕的方案。
萧怀琳由衷地感到庆幸。
幸好两个弟弟愿意接纳他,否则痛失了这两员大将,对萧军的损失将是致命的。
就这样,在三兄弟的齐心协力下,萧军高歌猛进,竟然一路拿下了四座城池,距离凯旋而归仅剩最后的一座。
自那日开诚布公的畅谈之后,杨纨玦和杨纨枫再没有提防过这位大哥会对母亲心怀不轨,而萧怀琳也确实再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甚至都有些害怕再见到他的心上人。
那只满翠的翡翠镯子到底还是被他亲手送给了他的心上人,他眼看着心上人白皙的玉手自他手中接过那只镯子,而后……
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谢谢婉枝,我很喜欢。”
欣慰,呵……
他的心上人喊的是婉枝啊!
不是怀琳!
萧怀琳笑得有多么温柔,眼底就有多么的悲哀。
从今以后,他也只能是婉枝了。
自那以后,他逐渐开始躲着他的心上人。
亦或者说是,他的母亲。
他害怕再见到心上人温柔的脸庞,害怕再见到心上人夹带着欣慰的笑意。
心上人眼中的慈爱,深深地灼痛了他的心。
可他越是躲着,他的心上人反倒开始日日来找他。
失踪多年的女儿终于回来了,苏若琳对失而复得的“女儿”陷入了一种近乎痴迷的状态。
从他早晨何时睡醒,何时离帐,去哪开会和练兵,再到夜晚何时归来,她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儿子用膳时,她必定到场,望着儿子勉强的笑容,她不由得地担忧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便伸出手抚上萧怀琳的额头:“不烫呀,应当是没有发烧。”
萧怀琳收敛起近乎是颤抖的内心,轻轻摇头:“我没事。”
“……母亲。”
自那日以后,他的心上人对他的任何亲密举动都再没有了丝毫的男女之情,取而代之的则完全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舐犊情深。
其实他本该庆幸的,母亲能够不厌恶他真的实属不易,比起他最初的预想好了不止千倍万倍。
可是他非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心痛得比母亲厌恶他还要难受。
很多时候,失去了比从未得到过更加残忍。
这日晚上,一身疲色的萧怀琳踏着月色回了军帐,却见到他的心上人正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单手撑着下巴,昏昏入睡。
许是听见了他的声响,苏若琳原本模糊的意识登时清醒了,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婉枝,你回来了。”
萧怀琳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中却布满悲哀。
“您在等我吗?”他张开口,声音干涩,“……母亲?”
苏若琳轻轻点头,末了,一双关切的目光看向他的胸口。
“算着日子,你该换药了。”
“上次换药时,伤口就好得差不多了。”苏若琳说着打开桌上的药箱,向他轻轻招手,“想来这次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
“好。”萧怀琳艰涩道。
比起见到心上人笑靥如花的面容,他更害怕的就是与心上人亲密接触。
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都成了泡沫,他心痛,他难受,但他依然可以忍着。
即便心里伤得千疮百孔,他都能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是当心上人那双细嫩的玉手触碰到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轻抚过他身上那些有伤疤的、没有伤疤的肌肤,他到底要怎么忍得住?!
萧怀琳最后还是听从了心上人的话,老实坐到她身前的椅子上。
他惧怕着,可同时也在渴望着。
感受着心上人缓缓揭下缠绕他身上的细麻,那光滑而又微凉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肌肤,小心翼翼的避开他的伤疤……
就如同,他被下了春药的那晚一样。
萧怀琳猛地瞪大双眼,惊醒自己怎么还敢有这样的想法。
这样,这样……大逆不道,危险至极的方法。
可是他根本没办法抑制。
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便越是被疯狂地涌上心头。
他要如何忍住不去想?
心上人的指尖像是小猫的爪子,而他的心则是猫爪下的毛球,被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
每一次拨弄,都令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栗。
“……婉枝?”心上人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你怎么在发抖?”
苏若琳疑惑地看着那道痂皮都只剩下狭小一块的伤口,不应该啊……
都好到这种地步了,没道理还会痛啊?
然而她哪里知道,面前人并不是痛,而是痒。
伤口处的痂皮在痒,身上的伤口也在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