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港多雨, 这样倾盆的坏天气让空气都染上潮湿的土腥味。
女孩安静站在屋檐下,声线颤抖的打着电话。
虽然眼尾还泛着潮红, 但脸上的泪痕已然干涸,看样子已经镇静下来。
她裹着并不合身的黑色外套,茫然的朝大雨伸出手。明明雨滴是坠到她的掌心,溅起的水花却全然落在顾佑远的眼底 ,掀起阵阵涟漪。
可就在他要步入雨幕的那一刻。
亭子旁的小道却忽地跃出一个温润身影,正捧着茶馆里最招牌的龙井,将乌金茶盏轻柔的递入沈暮帘手中。
亲昵、自然,里里外外都透着毫无违和的妥帖。
顾佑远的脊背蓦地一僵。
站在沈暮帘身旁的男人,他并不陌生。
“cypris”礼服的首席设计师,时尚界不可多得的才子,去年顾氏年会,还请过他来驻台。
电光火石之间,秦慎像是感受到什么,缓缓抬起眸,隔着一处枯黄草圃,对上顾佑远明晃而幽深的目光。
这样的半近不远的距离,像是为轮廓画上模糊的交界线,秦慎看不清来者的脸,心底却莫名生出些许渗人的寒意,忙不迭垂手搭上沈暮帘单薄的肩背,温和的唇角掺杂着淡淡嘲讽,像是不容旁人靠近他的领地。
顾佑远几次三番警戒自己垂眸不要再看,可沈暮帘的眼泪却好像是看不见的刀剑,架在他的喉间,要他没有自尊,要他直视自己丑恶的怯懦。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能望见秦慎的敌意,他将一颗灼痛的心吞下,咀嚼良久,品出的竟不再是怒意。
而是踏实的万幸。
万幸在这种时候她有人照顾。
万幸就算没有他在,她也会幸福。
雷声又一次轰响,顾佑远缓缓仰起头,飘忽闪电在他眸中亮起时,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不通透,也望不到底。
攥着伞柄的手青筋凸起,像是盘曲的树根。
半晌,他像是骤然脱力,雨伞掷回身后,别过头,只身走入雨幕之中。
孟枳焦急的望着他的背影,刚想要撑起他落下的那把黑伞,目光掠过漆黑伞骨的那一瞬,猝不及防愣了下来。
几分钟前还是没有这周的布料,此刻伞面却陷下大半,就连伞骨这样坚硬的材质,都被硬生生折断。
扭曲的裂口纵横交错,落在隐秘的位置。
像是有人在极度压抑下,毫不知情的失控过。
–
在那之后,顾佑远又不分昼夜的阅览报表,每日高负荷的运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忘却心脏某处的空缺。
准备离港的前一周,他终于赏脸停下手中的工作,作为看客出席白砚词自发组织的马会。
说是看赛马,实际上就是名流、贵族、与社会精英的社交,即便知道顾佑远喜静,还是会有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敲响VIP包房的门,只求同他碰上一面。
赛马前摇十分漫长无聊,趁着没人打扰的空隙,顾佑远只身前往顶楼的露台,面无表情的敲出一支烟,虎牙咬上烟蒂,火机却在狂风中打不出火花。
他蹙眉,指腹重重碾过烟草,直到指尖染上淡淡草垛干草的粗犷香气,才勉强压下他心中滔天的燥意。
就在他想要转身下楼的那一刻,耳旁却忽的拂过一串如清冷山泉的空灵声线:
“太闷了,有没有人想玩刺激的?”
即使隔着一堵墙的嗓音模糊得不成样子,顾佑远却还是蓦地滞下脚步。
这几日他埋头在文件之中,已然做好回到京城与她不复相见的准备。哪怕是未来还有半分露水般的缘分,他也会戒掉对她的瘾,这么多年的磨炼,他一向对自我的自控力出奇的自信。
可直到这一刻,顾佑远才发觉,这一切竟然是徒劳无功的空想。
她只要出现,哪怕什么也不做,他的心脏还是会在一瞬之间毫无章法的乱序。
他抬手握紧酒杯,杯中金黄的麦卡伦威士忌却迟迟未入口,这样漫不经心的人,在情爱面前,也会像是失了魂魄。
与沈暮帘同行的名媛不少,听她这么一说,纷纷打起了精神,蓬勃讨论着玩些什么。
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蓝衣女人轻笑一声,目光若有似无的停在沈暮帘白色的赫本帽上:“各位大小姐,想不想赌一把赛马?”
众人来了兴趣,赶忙追着她问:“怎么玩?拿什么下注?”
“用最简单的玩法就好,各位从这些马匹的号码中,盲选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个,最后看究竟是哪一匹跑得最快。至于下注的东西……当然是要各位最珍贵的物品。”
这些名媛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每日只是机械的学着如何成为一位让人赏心悦目的淑女,心中能想到最珍贵、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那几件漂洋过海的珠宝。
可既然是珠宝这样的死物,哪怕是一朝失去,第二天也会有更奢靡的样式被人献宝似的送上来。
于是她们兴致高涨,赌注也渐渐推上高台,从心爱的王室古董扇到家父书房的玉佛,甚至有人押上了祖母的爱宠,浪潮一重比一重要高。
可就在议声最盛的那瞬,始终在一旁缄默的沈暮帘却冷着声线:“我没有什么能拿出来供各位娱乐豪赌的。”
很显然,她并不想在这样算不上宴席的活动中,玩这场离谱的赌局。
而蓝衣女人却装作听不清她的言下之意,只是顺着她的话回答:
“怎么会没有?”女人挑起柔和却蕴含深意的笑,“阿暮,我记得上次生日宴会,沈先生不是送了你一套白洋南珠的首饰?”
她的话音刚落,周遭便陷入一阵死寂,女孩们你看我我看看你,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是沈陇为爱女搜罗而来的奇珍异宝,就连设计也是亲手完成,整个坞港只此一件,她竟也敢开口?
听到这句话,饶是再好脾气的人也摆不出什么好看的脸色了,更何况是那时千娇百宠的沈暮帘。
她顾不得鄙夷的目光,缓缓蹙起眉:“你什么意思?”
气氛倏地诡异下来,原本嘈杂的人群渐渐噤声,不明所以的望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沈小姐,我能有什么意思?”蓝衣女人眸色狡黠,“大家都是交过心的人,不要这样玩不起。这样,如果是我输了,就算被我父亲打断腿,我也会把家里那副传家玉佩送给你,这下你有没有平衡一些?”
沈暮帘甚至还来不及呛声,蓝衣女人却惋惜的摇摇头,明里暗里都在阴阳怪气“只是一个比拼运气的堂堂的沈家大小姐,竟也会有不敢的时候。”
多年的“好友”,她太知道沈暮帘的命门。圈中人都在私下里讨论沈暮帘莽撞冲动,只要压着她的死穴,再精心设计一番,就算她再聪明,反应过来的那瞬,也为时过晚。
今日,她就是要让沈暮帘颜面扫地,从此狠狠将她踩在脚下,让她再也爬不起来。
那时的沈暮帘并不是不知道前方的险境,只是心怀侥幸,莫名觉得自己不会输,再加上被人这样一激,理智瞬间掉了大半:“谁说我不敢?”
她微阖着双眼,目光掠过蓝衣女人捧起的画报,指尖在其中点了点,视死如归的抿唇:“我选八号。”
她的手还未离开纸面,蓝衣女人却早已掩盖不住脸上张扬锐利的笑意,像是已然胜券在握,微微垂首,在沈暮帘耳畔轻轻落下一句:“愿赌服输噢。”
蓝衣女人骄傲的盛气逼人,甚至透过那扇厚厚的墙,传到顾佑远耳廓。
他蓦地蹙起眉,目光沉沉垂下,手腕蹭过粗粝墙面,拂来轻微的刺痛感。
在来马会之前,白砚词曾带他去过马厩。
他的马术是青年才俊之中最出挑的,只需要掠过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毛发乌黑锃亮的那匹荷兰热血不凡。
而越往里走,马匹就越发不愿靠近,若不是吴特助提醒,他根本注意不到角落蜷缩着皮毛粗糙无光、前腿不停搔爪的一匹白马。
那就是沈暮帘选的“八号”。
那个女人明显在来之前做过攻略,起码看过马场报,甚至了解过骑手的状态,于是蒙骗过众人选了那匹荷兰温血。相比之下,沈暮帘毫无防备,甚至根本不懂骑术,自然落入下风。
顾佑远缓缓压下眼睑,想起沈暮帘成人礼上踩过的每一条花路、她张扬的笑意、她雪白脖颈间的那条南阳白珠。
那么皎洁,像是圆月,戴在她肤若凝脂的身上,同她一样耀眼。
思绪还未回笼,吴特助先一步来寻人,恭敬的守在门口:“顾先生,白先生带了一瓶纳帕谷,想请你一同品鉴。”
露台的视野很好,站在白玉雕花的石柱旁,能俯瞰整座马场。顾佑远单手撑着玉台,修长指尖轻点,另一只手把玩着火机的牛皮,缓缓垂下眼帘:“不急。”
他回过头微微颔首,不容置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话说出口的那瞬,顾佑远神色稍滞,就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行云流水,甚至从未思索。
保护沈暮帘这件事,竟然开始成为他下意识奉行的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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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之下,骑手领着出赛马同各位贵胄见面,沈暮帘终于开始随着调整步伐的马蹄声开始惴惴不安。
她知道自己的缺点是容易受激,但因为自幼含着金汤匙在父亲的庇佑下长大,她从未想过要改,甚至有些时候,会将这种性质定义为“勇敢”。
只有在知晓陷入陷阱的这一刻,唯独只有这一刻。
她才发觉这究竟是多蠢的一件事。
就在马匹绷着肌肉蓄势待发的那瞬,沈暮帘不敢多看,指尖深深陷入护栏的软木,只能重重阖上眼。
但让她意想不到的是。
那种激烈角逐而溅起沙土的声响却并未出现,就连原先沸腾的观众席,也渐渐熄灭了火苗,只在一瞬之间,欢呼声就变成一些窸窸窣窣的耳语。
心中腾上几分诧异,在她睁眼时,蓝衣女人的笑容瞬间僵在煞白的面容上,忍不住颤动额角拍案而起:“怎么可能?!”
沈暮帘呼吸一滞,目光炯炯的落在赛场。
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如果身旁的好友没说错,最落后的那只应该是今年赛场上最让人看好的一匹马,性格活泼,本该策马奔腾驰骋沙场,现在却不不知道被人花了哪些心思,竟然一反常态,精神充足的在跑道上缓慢的散起步来。
而奔在最前线那只精瘦的马匹却好像脱了缰,很快在众多马匹中脱颖而出,甩出不短的距离。
系在它身上的布料上,赫然印着数字“8”,正迎着风猎猎作响,在一片飞扬尘土之中,穿过了终点线。
迷蒙的视线中,沈暮帘用力压下呼吸的颤抖,这就像是一颗不被人看好的恹恹树苗,从未有人想过,它也会长成参天大树。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面面相觑,同行的几人更是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呢喃:
“沈小姐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是不是提前知道这场比赛的漏洞,我记得之前翻过比赛名单,八号好像不是这一匹马呀……”
“今日这场马会是白家情谊举行的,沈小姐什么时候跟京城的白家交好了?”
“会不会是不是哪位先生在讨她欢心?”
“哪会有男人讨人欢心是在背地里的,他们恨不得把那些花招全搬上台面,让全世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有多伟大。要我看,明明是某个人不懂装懂,看她之前斩钉截铁那个样子,我还以为她多厉害呢……”
女孩们意有所指的闷笑中,蓝衣女人的脸气得发紫,喉间像是哽着一把棉花,上不去也下不来,半晌才瞪着人群开口:
“……不止是我输了,你们也要给出赌注的!我们是一条船!”
沈暮帘却在她的怒吼中摇摇头,耳垂悬挂的蓝色宝石闪烁着耀眼光芒,她的眼眸却没落半分下风:“其他人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你的。”
众目睽睽之中,她笑意清浅,嗓音像是春风拂落的柳絮,缓缓飘落每个人的耳中:
“愿赌服输。”
一瞬间,万籁俱寂,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她白皙而纯澈的脸颊上,暖风滚动,卷起她的长发,像是完全符合古希腊美感的一尊生动的雕塑。
蓝衣女人这下气得要昏过去,重重咬着后槽牙,提起挎包便愤然离去。
沈暮帘收起笑意,在一片阿谀奉承之中忽觉烦闷,目光若有所思的望向场上余留的几匹马。
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这一切不像是巧合。
她不是傻子,心中跟明镜似的,知道若是那匹荷兰热血认真跑起来,就算是来十匹“八号”也跑不过。
但倘若真的不是巧合。
又有谁会有这样滔天的权,能在白家举办的私宴上这样放肆,或者说丝毫不计后果,也要帮她扳回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