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他气得要把拐杖掷下, 顾佑远依旧置若罔闻,心无旁骛的翻阅着一本灰棕典籍,落在信纸上的笔尖不急不缓, 画出一串完美的英文书写体。
顾纶重重拧眉,极具警告的咬牙切齿:“顾佑远。”
“你别忘了,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他瞪着眼大喘着气,”就算是你再威风, 也要把我放在眼里。”
月光透过单薄的窗帘, 将一切都洒落着银辉, 在这样宁静的夜晚, 顾佑远指节一滞,钢笔在纸上晕出墨点, 他倏然抬起眸,轻笑一声:
“是啊。”
如清风过境的嗓音却染着森寒气息,顾纶眼皮颤了颤,看见顾佑远八风不动的站起身,慢条斯理的合上笔盖,眼底的狠戾借着月色全盘托出:
“可是,父亲,”他的声线像是缓缓倾泻的大提琴,沉闷而嘶哑,“您已经老了。”
书房的檀木熏香在此刻发挥不了任何清心除燥的作用,反而像一场烈火,灼伤着顾纶苍老无力的身躯。
他心魂猛震,干涩的唇翕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垂下头,在灌满碧螺春的茶杯中,看自己花白的双鬓,久久回不过神。
这一句话就像离弦之箭,提醒他,无论过往再如何辉煌,他如今都已然老态龙钟。
而他精心培育的‘爱子’,终究会接手他的国度。
半晌,顾纶的怒火仿若被一盆水浇灭,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佑远,我没想过,你竟有这样的野心。”
“小不忍则乱大谋,”顾佑远眸色淡淡,“这是您教我的。”
顾纶虚弱的咳了两声,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嗓音沙哑:“你要是孝顺,就陪我下一场棋吧。”
往日的棋局中,顾佑远面上没有一丝多余情绪,哪怕能在瞬间看破顾纶手下的破绽,他也只会压下眼睑,默不作声的退让。
没想到看似讨好的影子下,竟有着深不可测的目的。
或许是这场棋局同往日一样,赢得太过轻松,顾纶的思绪很快便飘向远处,目光若有所思滞在瓷瓶插的那株海棠花上,苍老声线裹着淡淡悔意:
“你母亲年轻时,爱海棠花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那时没有人知道我们相恋,每次见她,我都会从庭院中折下两枝,路程辗转,不免磕碰,可她拿到那株残败的花,还是会拥紧我。”
他惭愧的低下头,鬓边的头发仿佛又白了几分:“我虽富庶,却从未带她享过福。”
望着他的惺惺作态,顾佑远淡漠垂眸:“您说的这些,母亲向来都清楚。”
“于是自我出世,她便没在窗台再摆过海棠。”
顾纶猛的一颤,痛心疾首的抽动着嘴角:“即使我从未爱过别人,她也不肯原谅我?”
时隔多年,提起这件往事,顾佑远已然云淡风轻,落子的手依旧很稳:
“您抛弃了她。”
顾纶哑然失笑:“这怎么算抛弃,爱她就要跟她结婚吗?”
苍老声线回档在棋室的那一瞬,顾佑远捏紧白玉动作滞了半分,目光幽深,手腕轻转,将棋子落向与原本轨迹相反的一端。
这张棋局的风云倏地变幻,顾纶呆滞着还未来得及看清招式,便一败涂地。
顾纶缓缓拧起眉,望着顾佑远接过吴特助递上的手帕,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指节,声线平缓而坚韧,每一个音节却像是在剥着顾纶的皮:
“您爱她,那就更应该爱护她。”
印象中,母亲独身一人带着他在出租房生活,什么苦难都自己吞下,哪怕在外受了委屈,也极少提起父亲,好像他已然人间蒸发,她不提,也从不许顾佑远提。
母亲不娇贵,甚至太过坚韧,是不被心疼的女人。直到顾纶威逼利诱将他接走的那天,他才知道,原来母亲的泪珠,像是切不断的雨线,一颗一颗,坠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会砸出漂亮的水花。
母亲说,佑远,你这样卓越,不能只困在这样的一隅之地,你要飞远,越远越好。
他点点头,接过她哽咽的嘱托。
从未想过,这是他同母亲的最后一面。
顾佑远在家族商圈摸爬滚打的这几年,顾纶全然放手不管,任他在权利金钱的泥潭中反复拉扯,顾佑远也认定,这是他漆黑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命。
他本以为自己会成为病态狠戾的,像顾纶那样的冷血动物。
直到他遇见一个人。
她果敢,明媚,像是迎着光的向日葵,培育她的每一寸土地,都染着光辉。
他才徒然懂得,究竟如何才算是最纯澈无暇的爱。
雨渐渐停下,落地窗外依稀可见克莱因蓝的天际,有一丝曙光破开云层,正朝他照耀而来。
顾佑远合上玉质棋盘,低垂的眉眼染着不可多得的柔顺,唇角渐渐浮上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知道,他将在不远处等候他的梦寐以求、他的困顿和谜团。
在黎明来临时,他一定要在沈暮帘最爱的乐声中,缓声诉说自己的爱意。
不再逃避。
他已经下定决心。
然而就在他缓缓阖眸的那一刻。
吴特助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脚步虚浮,撞倒门框旁的盆栽也未曾停下,声线止不住的颤抖:
“不好了,顾先生!”
他几乎抖成了筛子,一身都是凌乱的,甚至就连瞳孔都在震颤,但他还是执拗的、咽着口水说下去:
“沈氏的公馆——”
“沈氏的公馆,失火了!”
第37章 Chapter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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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陪奶奶去上香时, 取了一卷红绸,系在古树上。奶奶好奇,问我写了些什么, 我并未告诉她, 我的愿望很简单, 是‘再见你一面’。”
——顾佑远·「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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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尖叫犹在眼前,顾佑远拨去前方的迷雾, 与视线一同明朗的,是一片灼烧的火海。
火舌疯狂舔舐着大地,燃起的苗尖像是暴徒, 捶打烧得焦灰的墙壁, 人群四处哭喊逃窜,浓烟几乎让他窒息,恍惚间回眸, 骤然在人山中望见熟悉的洁白裙摆。
心脏揪得快要爆炸,他却顾不得自己,挤入乌泱泱的人潮, 按住沈暮帘的肩,望着她空洞的双眼几近央求:“不要过去。”
可周遭已然沦陷, 他渐渐漂浮在空中,没人发现他的崩溃,只能眼睁睁的, 看着沈暮帘穿过他的身体, 义无反顾的与生机背道而驰, 步入烈焰之中。
就在顾佑远朝着火海失控嘶吼的那一刻, 火苗卷上她白皙的肌肤,四下瞬间炸入一片白茫——
顾佑远蓦地蹙眉, 汗珠自额角落下,坠入丝绸枕巾,不见踪影。
他缓缓睁开眼,压抑着紊乱的喘息,单手撑着床角,自抽屉中取出米白色药片,面色如常的就着温水吞下,起身去了书房。
窗口未关,绵长的风吹起书页,顾佑远抬指揩过陈旧纸张时,目光悠悠定格在高楼大厦间缓慢爬高的烈阳。
晨光熹微,黎明破晓。
盛大的蓝天同六年前沈暮帘失踪的那日,一模一样。
郁气腾起,他眼底的阴翳一览无余,嶙峋的喉结滚动着,紧紧拉上厚重的窗纱,直至透不进一丝光亮,心中闷燥方才勉强压下几分。
只是一回头,书房门前便出现一道清丽身影,旁若无人的坐在贵妃椅上,娇滴滴的喊他:“佑远,你喜欢的那位Aria要在曼哈顿开一场音乐会,要不要一起去看?”
顾佑远指尖微颤,眉心凛冽:“谁让你来的。”
“家主说你近来睡眠不好,让我熬些安神汤送过来。”
孟炽笑着将食盘依次摆在桌沿,丝毫没有觉察到顾佑远的愠怒,自顾自呢喃:“你知道吗,巴黎竟有一家中医馆名声不错,回国之前我特地去学了套按摩手法……”
然而她的话音还未落,手肘却突然撞上台灯旁摆放的黑色药瓶,玻璃坠在厚重华丽的地毯上,闷响之间,白色药片洒落一地。
看清瓶身后,孟枳脸色倏地失了血色,抬眸望向顾佑远斑驳在暗处的苍白侧脸。
许是药物控制,他脸上并未有过多疲惫之色,依旧是在商圈叱咤风云、人人敬仰的那位权贵顾先生。
但她再清楚不过。
自从沈氏发生意外之后,他便犹如坠入冰窖,仿佛沈先生的惨死、以及沈氏大小姐坠落尘埃之中,是他顾佑远穷凶极恶的错。
整整六年。
他从未安眠过。
孟枳缓缓蹲下,用颤抖的手拾起药片,痛心疾首:“佑远,人各有命,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轻柔讨好的声线中,顾佑远置若罔闻,转身欲走,孟枳情急之下抓紧他的衣袖:
“事情过去这么久,你这样不要命的找,那位沈小姐也不见踪影,”她的声线恳切,“佑远,不少人都说当年就是她亲手弑父,如今可能已经客死他乡,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吴特助的口中得知,沈陇是顾佑远的恩人,生前还嘱托他照顾爱女。
如今顾佑远心中这道亢长的伤疤,应该是未尽到责任而深深愧疚,她说出的这番话,是想让他放下执念。
可她刚要继续开口,却看见男人面色蓦地黑沉,几乎是瞬间腾起的狠戾,猛然抽出手——
孟枳重重撞上椅腿,却来不及感受到痛意,瞳孔震颤着仰视顾佑远,看他眸中的暴雷,看他克制着青筋暴起的拳,沉声命令:
“滚出去。”
“佑远……”
“别让我说第二遍。”
她心尖猛颤,却又不知触了他哪处逆鳞,无措得落下满脸泪,扶着红丝绒起身委屈哽咽:“你不是狠心的人,我不信你会不顾孟氏的脸面,真的让我狼狈的走出去。”
初秋的凉风猛灌,顾佑远指节冰凉,夹着未燃的烟,灰色的影子陷入窗台夹角,却格外令人发怵。
“好,”他的眸色极深,“就让你看清楚,我究竟是哪种人。”
孟枳还未反应他词句中的深意,法式雕花的白色木门骤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在侍者推搡下哆哆嗦嗦的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一位甚至已经目不辨物,恐惧的摸索着,脊背紧紧贴着门框。
污秽的血迹不断从他们脸上、手上、嘴角溢出,散发着腥臭,像是被开膛破肚的鲸鱼。
她从未见过这样冲击的场景,呼吸蓦然停了下来,胃里的翻滚让她止不住侧身干呕,一阵阵眩晕侵袭着她,从心底涌上的嫌恶让她生理抗拒。
缩在墙角的男人痛苦呻.吟着,颤颤巍巍开口:“顾先生,时间过去太久了,我真的、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顾佑远倚在胡桃木古董书柜上,手中那杯莫洛凯醇香四溢:
“不急,”他缓缓垂下眸,荡开疏淡笑意,“我等你。”
男人一愣,努力睁开肿胀的双眼,知道顾佑远说的‘等’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惧的看着乌泱的侍者上前,双腿骤然无力,嘶哑的哭喊蓦地从口中蹦出:“我说!我说!”
“指使我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沈小姐的亲舅舅,他给了我们五百万美刀,要我们去布达佩斯把沈小姐活捉回去,”他犹如站在钢索上的小心翼翼,“但那天下了暴雨,沈小姐以死相逼后跑进了小巷,等我们追上去的时候,那里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每说一个字,就像给顾佑远喂下一根针,痛意缓缓蔓延,流淌至心脏大肆叫嚣,
脑海中,猝不及防浮上那个雪天,他初见的,生机勃勃的沈暮帘。
那时的她娇俏爱赌气,罩在苏绣的酒红色斗篷下,微卷的栗色长发沾着雪花,纯澈的一双剪水秋瞳小心翼翼却又好奇探究,透过古老陈旧的古屏风,轻巧落在他身上。
究竟是沦落到怎样的境地。
才要让这样鲜妍的人用生命博取自由。
良久的缄默过后,空中蹭过火苗腾起的轻微声响,顾佑远垂头抿上烟蒂,声线模糊不清:“我知道了。”
男人发颤的腿稍稍回暖,大着胆子抬眸,从烟雾缭绕中望见顾佑远恬淡的侧颜,看他从未向这里投过一眼,怒气好像压了下来,瞬间窃喜,缓步踱到门口想要离开。
可就在充血的手掌刚碰上把手的那一瞬,守在门前的吴特助波澜不惊的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回原地。
他猛地一怔,目光从恐惧变成绝望,牙齿打着颤,开始哀求:“原谅我……顾先生,原谅我,这种行当我真的只做过一次,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可他的撕心裂肺穿不透这座晦暗的庄园。
他应该知道的。
无论说出怎样的答案,自六年前将沈暮帘逼入绝境的那一刻开始,顾佑远就不可能会放过他。
被侍者压在地上的那几秒,男人清晰的听见膝盖碎裂的声音,周遭灌满同伴的求饶,他却好像感官尽失,只能惊恐的瞪着眼,看着顾佑远垂眸碾灭了烟。
然后,一步,一步,朝他逼来。
还来不及呼喊出声,顾佑远先一步伸出手,重重扼住男人的下颚,强迫男人抬起头,直视顾佑远漆黑深冷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