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青梅——尔礼【完结】
时间:2024-11-19 14:35:51

  嗯,平日里也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没多少读书人该有的温文尔雅,多瞧几眼只觉得阴郁淡漠,深不见底的样子,反正她是不愿意招惹的。
  偏偏今日这情形,像是实打实招惹上了他。
  不等眼前少年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佩刀侍卫便已然上前。
  腰间佩刀出鞘半寸,雪白森冷的刀光射出,凛然杀气扑面而来。
  甄家仆从哪里见过这架势,纵使人多势众,也不由后退几步,竟然是一动也不敢动。
  “甄娘子纵马闹市,想也是前不久的事。”
  “怎么,眼下想再添一桩官司!”
  齐郁仍垂着眼,神情倒有些令人不解的温和,细细擦掉谢胧脸侧的水痕,只眼角余光扫向甄灵儿,平静的语气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战栗。
  京都到处都是显贵,当街纵马的事少不了。
  但上月却有一桩官司闹大了,辗转递交到刑部齐郁手里。
  本以为齐郁会念在对方身世背景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他竟然是兜了个大圈子,先是表面客客气气安抚了对方,转过头便暗中搜集了诸多证据,竟然是将那人从重判了下去,把这家显贵折腾到在京都彻底无法立足。
  他这话,是明晃晃的威胁。
  甄灵儿却不敢发怒。
  
第15章 议论
  换做是旁人,甄灵儿早已冲上去与之对峙了。
  她甄灵儿在京都横行霸道这么些年,京都论是谁见了她,不给她家几分薄面,也要给她那位在宫中格外得宠的姑姑几分薄面。
  否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明着威胁。
  当真是忍不了的。
  “我记得,你与谢家早已划清界线了。”甄灵儿虽然不敢得罪齐郁,可也咽不下这口气,梗着脖子瞟向谢胧,“难不成,你还要护着她不成!”
  作为谢胧的死对头,甄灵儿当然不可能不了解谢胧。
  虽说谢胧认识其父门下不少弟子,关系自然也都很不错,可这些人里是绝不包含齐郁的。
  以谢胧的好性儿,齐郁和她关系一般才奇怪。
  两人身为同门师兄们,却全无往来,那只有可能是一个原因。
  那便是两人素有过节,彼此十分不对付。
  想通这一点,甄灵儿恍然大悟。
  齐郁这种人,怎么可能好心帮谢胧
  只怕是随便找个借口让谢胧落在他手里,好由着他亲自收拾罢了。想到他在刑部的名声,连甄灵儿都打了个寒噤,怜悯地看了一眼谢胧。
  若是落在她手里,自然少不了欺负。
  但她甄灵儿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欺负归欺负,却也不会太过下作。
  总之谢胧待在甄家,也算是变相得了个会漏风的庇护,应该也不算顶破天的坏事,但落入齐郁手里那可就全然不一样了。
  “谢十一。”
  “要不要跟我走!”
  甄灵儿没好气地对谢胧喊道。
  谢胧抬起袖子,擦掉口鼻间的泥沙,闻言看了甄灵儿一眼。
  她不吭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晃晃的厌恶,抬起手对她挥了挥拳头,才扯唇轻蔑一笑。
  气得甄灵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转身就走。
  眨眼间,甄灵儿的马车便消失了。
  谢胧这才抬起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齐郁,有些奇怪。
  他昨日不是才拒绝了她的求助吗
  但好像每每见到他,总是她如此狼狈的时候。谢胧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要些脸面,眼下送走了招人厌的甄灵儿,后知后觉地感到很窘迫。
  谢胧捡起地上的米糕,也不说话。
  对着齐郁轻声道了句谢,转身便一溜烟跑走了。
  生怕再被人多看几眼。
  身形清雅修长的少年仍立在矮墙下,隔着朦朦胧胧的细雨,目光追随着那个绿裙子的少女跑出街角,才淡淡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枕书有些疑惑:“主子!”
  “走了。”齐郁道。
  枕书便不再多问,毕竟这已然不是齐郁第一次改变主意。
  一遇到那位谢娘子,齐郁便是这样。
  -
  谢胧回了客栈。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找客栈要了碗小馄饨。
  吃饱喝足,她翻出藏在胸口的金银细软,又一股脑将自己周身的首饰环佩取下来,放在一处,大概估了个价,心中安定了一点。
  人是都靠不了了,好在还有些银钱可指望。
  阿爹和阿兄都在狱中,想必许多外头的消息还不知道。
  她拿这些银钱打点,先想法子进去将这些新的变故讲与他们听,毕竟父兄在朝中,想对策多半是能够比她强一些的。
  但也有一个缺点,这些变故对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个噩耗……
  谢胧又有些犹豫了。
  其实以赵御史的事来说,陛下的态度很明白了,那便是绝不放过谢家。父兄已然在牢狱之中,若是知道这些,只怕心里会彻底绝望……甚至对陛下产生怨怼。
  以谢家人的家风来说,说不准会为证清白触怒君王。
  谢胧很快做下决断。
  她将手里银子收起来,打开了笔墨。
  一边思考,一边写状纸。
  这封状子并不好写,谢胧一直写到天黑,才写出初稿。她写得头晕脑胀,眼前发花,不得不出门走走,便在大堂里挑拣了个位置坐下。
  此时也到了吃完饭的时间,大堂里不少人。
  不远处还坐着个说书先生,长衫折纸扇,正说得唾沫横飞。
  谢胧当然没心思听什么说书,却架不住说书先生着实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又兼语调抑扬顿挫,极其富有感情,内容便直往谢胧耳朵里钻。
  好巧不巧,说得主人公还就是她谢胧本人。
  “……却说谢家这一场无妄之灾,唯一躲避开的,只有那位早早订了婚的谢家十一娘子。原本是出身清贵的翰林千金,传闻还生得仙姿玉貌、面若桃花,京都的勋贵人家做媒都是踩破了门槛,只是这位谢十一娘实在品貌出众,又才学不输男子,极其得其父的疼爱,婚事自然也挑剔了些。
  “谁料到谢家突然出了祸事,只好草草定下一桩婚事,算是保全了她一个小娘子。若是如此,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就在今日,谢家这位唯一逃过一劫的小娘子,却被自己的未婚夫退了亲!她那未婚夫,说起来还是谢翰林的学生,谢翰林对他算是恩重如山……
  “但话又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谢娘子的未婚夫病情寡义,实在是迫于无奈!前些日子被贬为庶人的赵御史,诸位都有听闻吧那可是一位两袖清风、廉明公正的好官……
  “听闻谢翰林,便是暗中搜集过《西城春山图》。这前朝皇室的藏宝图,一旦沾上,可就是死罪!换作是谁,也不敢招惹上谢家的事情。所以眼下这位谢十一娘子,已然沦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今日早上更是当街被荣安伯府的大小姐折辱,要她跪下磕头,才肯饶过她一条性命……
  谢胧听到这里,倒有些佩服说书先生的消息灵通了。
  但她作为当事人,听着别人或怜悯或讥讽的的点评,实在有些浑身上下不自在。
  站起身,捂着脸就准备走了。
  说书先生却一拍醒木,引得众人支棱起耳朵。
  连在门外蹭故事听的闲汉们,也一窝蜂往里挤,毕竟谁都喜欢听小娘子掐架的八卦。
  谢胧不得不坐了回去。
  “这谢娘子也是清贵人家的女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竟然要投河自尽!可见其肝肠寸断,了无生念,实在是没有比这更伤心的了。恰在此时,却出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救下了这位谢娘子!
  “此人便是年纪轻轻,便连中二元的刑部侍郎齐大*人。这位齐大人不仅文采风流,更是生得俊美清雅,乃是朝中仕途最为顺遂的新秀。这般俊彦,却是对那位家境败落的谢娘子,早已情根深种!故而当下挡在谢娘子身前,痛斥伯府小姐无礼,对谢娘子好一番安慰……
  谢胧真的听不下去了。
  但凡有双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齐郁对她有意见。
  这编得哪跟哪。
  何况,这本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皇城根下又只有这么大一块地儿,齐郁和谢家的那点恩怨简直是人尽皆知,一时之间底下一片嘘声,没一个信的。
  还有听得没意思的朝说书先生丢花生壳瓜子皮儿。
  “我昨儿个就瞧见谢娘子上门去求齐大人,连敲门都没人应!淋了个落汤鸡。”
  “今早我也瞧见了,齐大人就是上值路过,俩人连话都没说一句,谢娘子就一个人淋着雨哭着跑了,齐大人连伞都没给一把!”
  “眼下这形势,明显是谢娘子有求于人……”
  “可惜了,谢家当年是将人得罪透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断人前途只怕是十辈子的深仇大恨了!”
  “便是被谢翰林耽搁这么些年,指不定还被恶意打压过,齐大人仍旧是步步青云,年纪轻轻便任了刑部的要职,可见其才干与前程!”
  “如此看来,谢娘子着实是痴心妄想。”
  “依我看,谢娘子若真去求了齐大人,才真是恬不知耻。”
  谢胧:“……”
  换做是往日,她肯定是要亲自去吵一吵、辩一辩的。
  但眼下,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救自己一家人,她还在乎什么恬不知耻脸面能值几条命活着比什么都强。
  艰难穿过人群,谢胧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一颗心再度沉静下来,将勾画修改好的初稿工整誊抄下来,方才窗前晾干,这才好好折起来。
  做好这一切,谢胧才躺上床合上眼。
  谢胧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而可能是白日里太累,她一闭上眼睛,便觉得身子沉重起来,恍然间便沉沉进入了梦境。只是这场梦境,真实得格外熟悉。
  就像是那个风雨夜。
  她孤身伏靠在小几上,黄粱一梦。
  醒来,便是一场变故。
  
第16章 梦境
  抄家夜所做的那个梦,原来还有后半截。
  只是后半截,比起开端还要压抑。
  谢胧沉溺在梦里,几乎醒不过来。
  直到窗外响起几声梆子,她才骤然从梦中惊醒,伏靠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喘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浸湿,浑身无力地不自觉颤抖。
  她感到一种有心无力到极致的恐惧感。
  谢胧从床上起来,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咽下去。
  才终于觉得灵魂落在了地上。
  梦里,她被姨母割了舌头、断了手筋,卖给了人牙子,却被韩修文暗中买下,将她悄悄养在外头的院子里。他大言不惭,诉说着对她的爱意,承诺着往后如何补偿她。
  谢胧只觉得恶心。
  她废了好大的努力,才逃了出去。
  却落入了另一处虎狼窝。
  秦王看中了她的脸,将她安置在自己的私宅中。唯一的幸运,大概是秦王手底下出了些事情,一直都没能来私宅,使得谢胧胆战心惊却安安稳稳过了段日子。
  然而,养在秦王私宅的那些女人却不是好相处的。
  打听出她的身世之后,便肆无忌惮起来。
  磋磨下人的手段,如流水一般用在她身上,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后宅对付人的手段,看不见血,却比凌迟还要令人折磨。
  谢胧从前性情有多明媚天真,后来便有多么消沉麻木。起先还觉得恨、苦、痛,到了后来,只觉得疲倦,呼吸变得没力气,入睡成了折磨,更不消说饮食。
  她沉默得像是一个天生的哑女,又比哑女莫名更安静一些。
  在梦里,谢胧能清楚明白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
  她偶尔闲下来,坐在日光下。
  竟觉得稍稍提起精神,为了还没报的仇活下去,都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果然病得要死了。
  她整日都在睡,整日都困,整日被梦魇折磨。
  最后终于死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
  这段梦境,却并未因她死去而抽离。
  谢胧的意识盘桓在院子里那棵青梅树上,她坐在树梢,看着院内春秋流转,而她怎么也离不开这座四四方方的院子。
  只能听见众人细细碎碎的闲聊,偶尔夹杂几句外头的事情。
  时日久了,谢胧便知道。
  她生病时所谓好心婢女为她取的药,其实早被人下了微量的砒霜,只是为了送她一程。
  又比如,秦王如今在朝中位置越发尴尬,这才不敢涉足私宅。
  可这些事里,从未有人提起谢家。
  随着时日过去,好像这世上从未有过蒙冤而死的谢家几十人。
  他们死了,便这样不轻不重死了。
  直到某日午后,私宅内忽然人仰马翻,几列官兵闯入进来,将所有人都围住。这阵喧哗没有持续太久,所有人都被关到前院屋子里去,后宅反而清冷下来。
  谢胧坐在青梅树上,愣愣发着呆。
  沉重的木门被人推开,一阵清风顺着门外吹拂而来,青梅树簌簌轻响,零落一地树叶。
  青年身着朱红官袍,广袖也被风吹得翻卷。
  他眉眼有些不符合年纪的沉寂,古潭般冷清地朝着青梅树看来,长长的影子拖曳在他身下,越发衬得他清瘦的身形格外萧索。
  谢胧不自觉看他。
  像是看到了同类,很少有人和她一样没有生气。
  可她现在已经死了,倒也理所应当。
  听那些人说,齐郁的仕途不是十分顺遂么
  少年进士,及冠相公。
  天底下,没有人有这般殊荣了。
  齐郁转过身,又合上那道门。
  他挽起袖子,手里竟然拎着一把铁锹,径直朝着青梅树走来。
  谢胧看着他在青梅树下挖起来。
  一铲又一铲。
  他起先挖得风平浪静,到后来气息便不稳起来,握着铁锹的手青筋毕现,仿佛在颤抖。
  等到土里裸露出点点白骨,他手里的铁锹滑落下去。
  连带着齐郁都好像都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坐在土堆上,目光幽深地看着那些白骨,像是隔着白骨在看什么。谢胧就和他一样,呆呆坐在树枝上,任由阳光和风落在自己身上。
  齐郁最后小心翼翼挖出了整具完整的白骨。
  他脱下自己的衣裳,将白骨收拢好,装入准备好的木匣中。
  这才看向那棵青梅树,低低呢喃了句什么,转身离去。
  谢胧死后,听觉反而敏锐了不少。
  风向她吹来,她便清晰地听到了齐郁嗓音压得很低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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