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何师兄只是经义策论的方向与朝中举仕标准不一样,却实打实有真才实学,文章更是有古人之风。总有一日,他必然会出人头地,叫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才华与人品!”
少女说这些话,带着骨子里的自信。
既是对自己的眼光自信,也是对何茂丘的人品才学自信。
才这样毫不犹豫地维护自己的师兄。
齐郁看着眼前少女熟悉的情态。
可惜,从前她这样维护的人另有其人,今日自然也不是他。
她眼中从未瞧见过他,毕竟他比起何茂丘,确实声名扫地、性情偏激……从前如此,如今如此。
“好得很。”齐郁道。
他抬起脸看她,眼底是毫不遮掩的阴郁。
第12章 拒绝
谢胧一时之间有些无措。
但她无论如何,不允许齐郁在她面前这样讥讽何茂丘。
但毋庸置疑,眼前的少年不知为何,似乎极为不悦。
可她是有求于人的,不能真的和齐郁对着来,于是认真解释道:“在我心中,何师兄与齐师兄,都是我敬重的长兄。便是遇到旁人讥谤齐师兄,我也会同今日这样,说自己的肺腑之言。”
齐郁手里捏着一只黑瓷盏,盏内茶水滚烫。
他缓缓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我记得,你与我不熟。”
谢胧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弦外之意。
她往日自然与待在谢家最多、和阿爹往来最亲密的何茂丘相处得更多一些,关系也就更为亲厚,只怕在她话说得好听,实则心中从未将他这位叛出师门的师兄放在眼里。
甚至于,两人都不熟。
便是真有人毁谤他,她都未必想起他是谁来。
当然更说不上维护他。
“也不能这么说吧。”谢胧有点儿心虚,虽然往日她确实没太留意齐郁这个人,但的的确确是将他视作师兄的,所以心虚得也不多。
略想了想,此时便换了个折中的说法,“我记得,齐师兄还给我摘过青梅呢。”
她翘起唇角笑起来,没太因为他态度不好而难过。
毕竟齐郁说得也不错嘛。
又不熟,她和阿爹还得罪过人家,能对她没有恶意就很不错了。
齐郁松开握着茶盏的手。
他低垂着眼睫,目光晦涩不明,仿佛在克制着些什么。
状似轻描淡写道:“我不会帮你。”
“我并不贪心,齐师兄,只要你帮忙将我请的大夫送进去……”谢胧并没有因此就放弃,她知道这点小事,对齐郁来说并不难,只是齐郁凭什么帮她。
她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我和阿爹当年,也算是救了齐师兄。”
这笔旧账其实不该翻出来的。
毕竟阿爹后来也对不起齐郁,拿这个来说,未免有些挟恩图报。
可谢胧顾不了那么多了。
齐郁却没有如她所猜测那般愠怒,面上一派清冷平静,只是眸子黑沉沉的不见底,似乎有一缕光芒不易察觉滑过,抬眼时却只看了她一眼,只说:“衣裳烤干了,便回去吧。”
似乎是知道谢胧不甘心,他淡淡问:“你可知这桩案子,为何从北镇抚司转到刑部我的手下!”
谢胧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她解下肩头的氅衣,搭在架子上,对他行了个礼才转身朝外走去。
身后那人冷声道:“墙角有伞。”
墙角确实立着把在沥水的油纸伞,谢胧走过去撑开,回头看了齐郁一眼。少年姿态端正地坐在茶案前,信手分茶,眉眼笼罩在袅袅水汽里,看不分明。
“叨扰师兄了。”谢胧道。
规矩又礼貌,是百年清贵的谢家教出来的规矩。
说罢才转而离开。
白白走一遭,谢胧难免有些垂头丧气,自然没有察觉到身后悄无声息落在她背上的视线。等到出了门,她蔫头嗒脑地往黄土墙上一靠,便顺着墙一屁股滑坐在地上。
少女抬起眼,看着朦胧的春雨。
她看着看着,眼眶便有些发红,眼角也湿润起来。
谢胧抿紧唇,一声不吭。
她想,她若也是个男子就好了。
阿爹说她还算有些才学,若是自幼跟着读些经世致用的文章,说不准也能吊车尾得个同进士出身,多少在朝中也能说些话,不像现在两眼一摸瞎。
可转念一想,若她是个男子,那就会和阿兄一样被二话不说收押看守了。
钻不了空子,将她摘出来。
如此一想,谢胧便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裙子。她撑着伞,顺着来时的路,什么都不多想,只快快朝着何家的方向走去。
她这么急急忙忙出来,何师兄会担心的。
少女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明亮起来,被细雨洗刷过,越发清澈坚定。
比起梦境里,至少眼下她并不是束手无策。
人一定要往好了活,才好。
何家的门前,站着个梳着双髻的蓝衣小姑娘。她时不时朝着路口张望,瞧见了谢胧的影子,便朝着屋内飞奔而去,大声唤道:“大兄,大兄!谢娘子回来了!”
顷刻间,何茂丘便与小五娘一起到了门口。
他瞧见谢胧这副狼狈的样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转身避开视线,对小五娘道:“我去烧些热水,你去给谢娘子找些干净衣裳,带她进去更衣。”
交代完这些,何茂丘只道:“谢师妹,先去换下湿衣裳吧。”
青年话音刚落,修长清俊的身影便朝着厨房去了。
“谢姐姐,你别难过。”小五娘伸出手牵起谢胧,另一只手递过来藏在袖子里的几颗饴糖,摊开掌心,“是大兄今天给我买的,我留了一半给谢姐姐。”
谢胧伸手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将她的双髻揉歪一只。
她板起脸,严肃地说道:“我有虫牙,若是你大兄知道你偷偷给我送糖,肯定要罚你抄书!”
小五娘吓得将饴糖一股脑藏起来。
“走了。”
谢胧将伞搁下,拎起裙摆就朝着自己和小五娘的卧室小跑去,身后的小姑娘被揉*歪的双髻一晃一晃,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小兔子松了口气,看来谢姐姐没有难过。
看到大兄这么担心,她也忍不住担心谢姐姐,尤其是看到谢姐姐眼圈红红的。
她就想学大兄哄自己,哄一哄谢姐姐。
毕竟大兄那么喜欢谢姐姐,那便说明谢姐姐真的很好!那她也要对谢姐姐好!
谢胧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柔软的中单,滚入床榻,拿被子将自己裹住。小五娘坐在床边晃脚,按照大兄的吩咐,绞尽脑汁,想要说些高兴的话和谢胧说。
可她觉得高兴的事情,无非是上次过节吃到了好吃的酱肘子。
大兄答应等天晴了给她买一只风筝。
还有等梨树结果了,就有吃不完的梨子了,毕竟家里平日是舍不得买新鲜瓜果的。
谢姐姐是大兄老师的女儿,听说是“千金小姐”,这些东西拿到她跟前说,谢姐姐会嘲笑她的吧。小姑娘惆怅地叹了口气,小声说:“谢姐姐,你喜不喜欢临帖写字啊!”
听说谢姐姐是才女,应当很喜欢这些,说这些或许她就高兴了。
床上裹成了粽子的少女正在思考着什么,表情有些空白。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想了想认真说道:“和你一样,不喜欢。”
顿了顿,她愤愤不平道:“是深恶痛绝才是!”
小五娘张大了嘴。
“我大概是没什么写字的天赋的。”谢胧叹了口气,她又伸手把小五娘另一只发髻揉歪,气恼道,“也就你大兄好脾气,换做是我阿爹,每日写不完五百大字、五百小子,就要挨戒尺。”
尤其是刚将齐郁收为弟子那一年。
两人年纪差不多,学的帖子、布置的功课都一模一样。每次一收上去,一贯对她最和颜悦色的阿爹,都拿着戒尺一次不落地责罚她。
好在很快,齐郁就升级了帖子难度,两人不用拿到一处比了。
简直谢天谢地。
小五娘则立刻反驳道:“才不是呢!”
她插气腰,气得鼻孔快要冒气,“是谢姐姐来我们家后,大兄才不打人。若是往日,书没背熟、字没写好、贪玩不听话,都要挨竹条,还要训上个把时辰的话。”
谢胧挑了挑眉,脸上全无同情。
小五娘气恼道:“大兄就是个伪君子!他其实一点也不温文尔雅,惯会在谢姐姐面前装!”
“谁教你的伪君子”何茂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嗓音微微压低,倒确实是有些严厉的味道,“连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信口开河,我平日教你学问是这样教你的吗!”
小五娘吓得一脚踢飞鞋子,翻上床躲到谢胧身边。
小声央求道:“谢姐姐,你帮帮我。”
“何师兄,是有什么事吗”谢胧捏了捏小五娘的脸颊,看向门口的方向,“若是有话要说,且先等等我,我等会出去找你。”
“我抓了一剂驱寒温补的药,刚熬好,便端过来给你。”
“你若是不方便,让五娘出来取便是。”
五娘对着谢胧摇头。
谢胧便道:“师兄房门口,我等会去拿。”
又道:“劳烦师兄为我操心了。”
说罢,她便起身迅速穿好衣裳,将长发在脑后随便挽起来,便推门出去拿药。谁料推开门,何茂丘仍端着托盘站在门外,只是背对着她。
不知为何,他脸色有些苍白。
谢胧接过托盘,想了想,低声和他说:“五娘到底年纪小,性格活泼自信些正好。我和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整日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如今想来也挺开心的,何必让她不高兴呢!”
“好,我记下了。”何茂丘对屋内缩在角落的五娘招了招手,嗓音温和,“我不罚你,但趁着天还没黑,将今日没背下的文章背了。”
小五娘眼巴巴地看着谢胧。
谢胧笑着对她点点头,小五娘便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她仰脸道:“若是你言而无信,我便告诉谢姐姐。”
何茂丘无奈道:“我几时言而无信过!”
小五娘略想了一想,对此没有异议,高高兴兴去院子里借着天光背书去了。
何茂丘无言看向谢胧。
谢胧道:“我去求了齐郁,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为难我。”
他似乎欲言又止,沉默了会儿,只说:“他让你回来了,也没有欺负你,便好。”
“喝了药,便早些安歇吧。”何茂丘交代了句,便转身走了。
听到身后房门关上的声音,何茂丘顿住脚步,低头长长叹了口气。他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袖中取出一封拆开过的书信,抽出信纸又看了一遍。
每往下看一行,他脸上的痛苦挣扎之色就更添一分。
恰巧这时候,房门被叩响。
何母的嗓音自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无奈,“大郎,你当真铁了心要帮那位谢娘子吗!”
第13章 约定
黑暗渐渐侵蚀天空。
何茂丘僵坐在书桌前,垂眼凝视手中的书信,整个人如同一块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起身去点燃烛火。晕黄的火光跳跃一下,终于给何茂丘苍白的面色添了几分暖意,何茂丘也伸手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颊,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面对面色严肃的何母,他恭敬道:“母亲。”
何母径直走进来。
她掩上房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仍在酝酿。
何茂丘便安静等着她开口。
“近日坊间的传闻,你都听到了吧”何母拉了张椅子,坐在何茂丘的书案旁,轻轻叹息一声,“前些时日,赵御史上奏称《西城春山图》不过是寻常画卷,与前朝皇室并无关联,更不可能是藏宝图,希望陛下下令禁止民间传言。陛下虽然没有拒绝,却也嘉奖了赵御史一番。”
何茂丘抬手捏了捏额心。
这件事他也有耳闻,若是事情到母亲讲的这里,倒也没什么。
可就在昨日,赵御史无端因为殿前失仪被革除官职,贬为庶人。紧接着北镇抚司指挥使周成呈上证据,指责赵御史收受贿赂,有贪墨之嫌。刚刚被变为庶人的赵御史,还来不及为自己喊句冤,便已锒铛入狱。
其中深意,很值得人咂摸一番。
因此,坊间为赵御史喊冤的人,多半猜测正是因为《西城春山图》触到了陛下的逆鳞。
毕竟,前朝皇室对于今朝来说,是个很敏感的话题。
“大郎,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你阿爹是因何而死、何家又是因何而败落的吗”何母目光陡然凛冽起来,她沉沉看着何茂丘,眼中既有期许又有警告,“上位者的喜恶施加在一人、一家身上,便是雷霆雨露,最难消受。”
何茂丘微微垂着眉眼,面容隐在重重阴影下,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唯有搁在桌案上的右手,青筋毕现。
作为何家的长子,比起底下年纪尚小的弟妹,他是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的,自然也十分清楚何家因何从一方郡望世家,沦为如今地步的。
那场泼天大祸,对年幼的他来说,比任何人都要触目心惊。
只是因为父亲修书一封,安慰自己尚未定罪的多年知交好友,又随信寄去数百两银票,便被定性为叛国同党。若非信中丝毫并未涉及政事,只怕最后死的,不只是父亲一人。
但纵然只是如此,对剩下的何家人来说,仍是惊天巨变。
他们一家在祖籍原地,由先前的人人尊敬,转而成了过街老鼠。至于经济上的窘迫,更是不必提,举家由先前的富贵子弟沦为平民,艰难维生。
何茂丘从不为贫寒而挫败,只当是打磨心性,
但祖辈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名望,他却不甘心就此毁于一旦。
寒窗苦读,除了为了能尽快替母亲担起养家的责任,还是为了复兴庐陵何家的门楣。
“《西城春山图》已经交了上去,可谢家的案子却没有半分动静,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议论此事。非但如此,只是提了《西城春山图》一嘴的赵御史,便落得如此下场。”
“这样清楚明白的震慑,连我这等市井妇人都能看明白,你难道还要装聋作哑不成!”
何母语气凌厉起来。
她陡然间站起来,凝视着这个自小就让她放心的儿子,眉眼间的失望掩藏不住。
他迟早会出仕,若是到时候还这般分不清形势,死去的丈夫和何家列代先辈又如何能够瞑目。
“我不能撇开老师和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