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可!”
他看向面色苍白的谢胧,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周身一遍,见她形容狼狈,漆黑的眸子便不由沉下去几分。他立在明亮的日光下,看着她,“过来。”
少女看向他,有些茫然。
但踟蹰片刻,还是朝着他走了过来。
“齐师兄。”她轻声。
其实谢胧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齐郁当真会派人过来。但他不仅派人来了,甚至自己亲自过来了,眼下瞧着竟然还有些偏袒她的意思。
谢胧有些受宠若惊。
但她也捉摸不透,齐郁到底对谢家是什么态度。
正在她思绪重重时,发髻被人扶了扶。谢胧下意识抬眼,正撞上齐郁略显阴郁冷清的眸,他从容自然地将她发髻上爬着的蜘蛛掸落。
看见漆黑长毛的蜘蛛,谢胧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胆子这么小,还来韩家做什么”齐郁问。
谢胧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其实将消息传给齐郁,她完全可以不来韩家这一趟,齐郁自会带人查抄韩家。
但有些问题,她想要亲口问。
韩家的下场,她想要亲眼看。
“下次不要再做这样没必要的事。”齐郁嗓音冷下来,从她面上移开了目光,“何必以身犯险。”
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也是,齐郁一向都不喜欢自己,眼下自己给他惹了麻烦,他当然会不高兴。
但谢胧也不太在意,总归韩家她是非来不可的。故而谢胧乖乖点了点头,又看向崔夫人,小声问齐郁,“师兄,你能帮我审问出结果吗!”
“得寸进尺。”
齐郁在她的注视下,喉结微微滚动一下,别过脸去,“该审问的,我自然都会审问。”
“我眼下就想知道。”谢胧说。
齐郁没有说话,而是解下腰间蹀躞上的金属器具,走到韩修文身侧。晦暗的光线下,谢胧只听见噗呲一声皮肉破裂的声响,韩修文的惨叫声便经久不绝。
崔夫人先是一愣,便猛地扑上去。
“你做什么你放开大郎!你这是滥用私刑!”
齐郁嗓音不变,只说:“说。”
韩修文被按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他身下流下一滩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随着齐郁有条不紊的动作,惨叫声不断溢出。
“我说!我说!”
“我家相公去谢家做客,无意间听说谢宇拿到了《西城春山图》,便想着要过来。可谢宇不给,我相公气愤之下,不小心将消息漏了出去……”
谢胧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快步上前,“漏给了谁!”
崔夫人呜咽道:“锦衣卫指挥使周成,周大人。”
谢胧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后腰被人扶了一下,淡淡的沉水香拂面而来。
还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滚出去。”齐郁道。
崔夫人连忙扶起浑身是血的韩修文,朝着暗室外挪去。果然传闻是真的,齐郁虽然是读书人出身,手腕却十分狠辣,难怪短短一年便在刑狱上有这样的名声。
谢胧呆呆看着两人的背影。
她脑子乱作一团。
不光是上辈子她遭遇的折磨,还有谢家举族惨死,都是拜韩家人所赐。想到她被关在暗室内,被一遍一遍折磨的画面,谢胧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就是这间暗室。
她要改变这一切。
“大人!搜到《西城春山图》了!”
“还有韩家作假的账册,全都在这里!”
齐郁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拿着一卷图走了进来。他垂眼看着靠在角落里的少女,将手里的图递了过去,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要看看么!”
“若非是你,本官也不会立刻能找到这册图。”
谢胧接过那卷图,借着黯淡的天光看下去。
这果然只是一册简单的图,没有任何玄机,只是民间传得神乎其神。
只要将这卷图呈上去,便能洗刷谢家*谋逆的罪名。
谢胧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周身都轻松起来,眼眶却忍不住发酸,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
谢胧后知后觉感到有些怕。
她孤身闯入韩家,韩家人多势众,可以像梦里那样再度将她囚禁起来。他们会将炭火塞进她口中,灼伤她的喉咙,再用刀硬生生割断她的舌头。十指连心,也被一一折断。
“怎么了刚刚胆子不是……”
齐郁话音未落,便感觉袖子被人小心拽住。
少女默不作声地掉眼泪。
从齐郁的视线往下看去,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旋。
记忆里,谢胧总是笑着的,从未这样哭过。
她是百年书香世家最受宠的小娘子,举家都宠着她,连谢翰林那些文采风流的学生、谢家世交家的贵公子,也都哄着她。
她众星拱月,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
齐郁的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迟迟没有上前一步。
他看着她,眸色复杂。
谢胧哭了一会,抬起袖子抹了抹脸,强迫自己眨眨眼睛。她看着眼前的齐郁,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别过脸去,小声说:“我只是有点高兴。”
齐郁哑声道:“我知道。”
谢胧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只说,“我将这些证据交给师兄,师兄应当可以信我当日的话了。”
“好。”齐郁牵住她的手腕,转身朝暗室外走去,唇边扬起一点意味不明的弧度,“那我们便来算一算,谢师妹该给我的报酬。”
谢胧大惊失色。
她惊疑不定问道:“什么报酬!”
“你答应我,可以给我想要的。”少年眉梢眼底浮现愉悦的笑意,乌黑的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子,像是野兽盯上了猎物般,“谢师妹难道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谢胧呆呆看着齐郁,有些不自信了。
她以为齐郁要的是证据啊。
眼下《西城春山图》被他找到了,证据到手。
他还想要什么
总不能也是想将她关入暗室折磨吧
谢胧摇了摇头,晃掉了荒谬的想法。
她略想了想,露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瞧着齐郁问道:“难道是《西城春山图》作为证据不够若是谢师兄需要我当人证,我随时有空。”
齐郁看着她不谙世事的面容,眸色沉沉。
他摩挲着腰间蹀躞带上仍在滴血的刑具,迎着她的笑眼,温声道:“好。”
“多谢齐师兄!”少女高兴地弯起鹿儿眼笑起来,她走出暗室,深吸一口气,“若是齐师兄日后有需要我的,我也会鼎力相助。”
“不需要等到日后。”
齐郁看向她,眸色渐深,“眼下即可。”
“嗯”谢胧问。
她满脸不解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呆,仰起脸认真瞧着他,却又很令人喜欢。从前谢家没有败落时,那些世家公子总逗她欢心,她便拿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齐郁的面色忽然沉了下去,他冷声道:“别发呆。”
谢胧眼珠转了转,讪讪道:“哦。”
她老老实实,不再说话。齐郁陡然觉得心口有些烦躁,他又看了谢胧一眼,却见少女仍高高兴兴的模样,昨夜的忐忑不安,随着刚刚《西城春山图》被搜出来,烟消云散。
齐郁阴郁压抑的面色不觉和缓了些。
他低垂浓长的眼睫,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等会,随我走。”
“不行!”谢胧脱口而出。
齐郁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无意识收紧,指腹碾过她跳动的脉络,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修长的身影前倾,笼罩住她的影子,“我不是商量。”
少年的表情冰冷,目光满是侵略性。
但谢胧并不明白,齐郁为什么变脸得那么快。
大概是因为讨厌她吧……
记忆里,在谢家时,每次不小心撞见齐郁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是这样。
每次都会吓得她一大跳。
恰好此时韩家诸人也被绑好了,该搜查的东西也都搜查出来了,一行人往出门的方向而去。齐郁登上马车,回头朝她看来,抬手替她掀起了车帘。
意味不言自明。
谢胧站在马车前,正要开口。
不远处的茶寮便涌出一群人,推搡着何茂丘上前。
“快将你家娘子接回去啊!”
“人好不容易出来了,你这回可得看好了。”
“这位小娘子,你相公在这里等得心急如焚,你可算出来了!”
齐郁挽着车帘的手浮起淡青色的脉络,目光越发幽深莫测。好半天,他才冷笑一声,看着谢胧道:“看来谢师妹,倒与他是郎情妾意。”
第10章 重病
谢胧一呆,她觉得“郎情妾意”这四个字,用得不太妥当。
但针对这么点细节,便和齐郁争论,好像也没什么必要,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齐郁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能和你走。”谢胧说。
齐郁似笑非笑看着她。
他手里握着一卷《西城春山图》。
在他的目光下,谢胧没由来有些茫然。
齐郁为什么要带她走呢
难道是因为他太过讨厌她,所以不信任她
这样想着,少女忍不住身体前倾,往车窗跟前凑近了几分。她仰起脸瞧着齐郁,眸光清浅,小小声地说道:“名义上,我是何师兄的未婚妻,只能待在他家的。”
齐郁狭长的眸子冷了几分。
看向她的目光像是透着讥诮,又像是藏着薄怒。
谢胧有些不安。
看来齐郁果然不太喜欢自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倒是愿意帮谢家。
“上来。”齐郁只道。
几个侍卫围上来,但谢胧仍然没有动作。
但她还是有些紧张。
“以穆兄。”何茂丘径直走了过来,挡在了谢胧的面前,微笑着看向齐郁,“此番劳烦你,否则我与阿胧,只怕不会如此顺利。”
阿胧,他说得极其亲昵自然。
齐郁冷嗤一声。
“师妹求我,总是要来的。”齐郁淡淡道。
何茂丘便抬手握住谢胧的手腕,拿身体拦在两人之间,语气寻常地道:“我们还有事,就不多送以穆兄了。”
齐郁的目光便落在何茂丘的手上,眼底的情绪令人瞧不分明,只是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日后若是还有难处,尽管找我便是,谢师妹。”
少年垂下眼睑,抬手放下卷起的竹帘。
马车微微一晃,载着车内的齐郁,碾过京都青石板铺成的长街,渐渐远去。
谢胧看着齐郁远去,不觉松了口气。
她面对这位师兄,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紧张。
眼下人走了,她便缓过来了。
“怎么了失魂落魄的。”何茂丘松开那只手,背在身后,压低了嗓音道,“方才唐突师妹,是看你不想和以穆走……”
“我知道的。”少女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她对着他微微一笑,仍是那般明媚无邪的模样,“我就是有些拿不准,齐师兄到底是讨厌我还是……”
她有些苦恼地蹙起眉,唇角微撇。
何茂丘心中一跳,下意识看向谢胧的眼睛。
然而少女漂亮的鹿儿眼仍是那样清澈,只明明白白倒映出不解,和往日被老师问住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何茂丘松了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离开吧。”何茂丘道。
顿了顿,他又说,“眼下还是老师的事情最为重要,只要以穆愿意帮我们,总归老师他们在牢狱中便能少吃些苦。”
谢胧也回过神来,像是有些羞愧。
父母的事情还没有安置好,她不该分心到这些小事上。
她连忙跟上何茂丘的脚步,不去想齐郁了。
何茂丘租了一辆马车,供两人代步。
他将连夜整理出来的名单摊开,与谢胧说道:“这些都是与老师素有往来的知交好友,还有老师门下的学生。眼下并没有人主动联系,只能由我们上门拜谒。”
“这些前辈处我们一起登门,至于师兄弟们家中……你待在马车上等我便是。”
谢胧眸子亮了一刻,随即就黯淡下来。
昨夜那么大动静,京都这些消息传递最为敏锐的官宦贵族人家,此时应当是都得知了消息。
既然没有人慰问,那态度就显而易见了。
他们登门拜访,只怕也没什么用。
“我与师兄一起。”
“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躲在师兄身后。”
谢胧说完,接过名单看了起来。
她素日对读书还算感兴趣,所以谢翰林对她也有几分栽培之意,世交叔伯和门下师兄,她大都认识。眼下有了这张名单,一眼扫过去,心中也大概有了底。
何茂丘皱眉道:“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求人!”
谢胧微微一愣。
她看向何茂丘,认真道:“若是阿爹的罪名不能洗脱,我便不是谢翰林的小女儿,而是一个罪奴。”
“谢师妹……”何茂丘愕然。
谢胧却合上手里的名单,收入袖中,轻声说:“我看的清形势。”
她想起那个梦中,尊严被人碾碎一地。
没有了家人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保护不了。
既然眼下能有一线生机,她就会努力抓住。
两人接连几日,都奔走在京都各处与谢家有旧的人家中。但开门见客的寥寥无几,见了面的却又对谢宇避之不提,简直是一无所获。
总而言之,两人碰了一鼻子灰。
“不要太担心,且先耐心等一等。”何茂丘劝道。
谢胧点了点头,面上倒没什么太过失落的神色,只说:“我知道的。”
少女趴在窗前,看着开满梨花的枝桠。
她托着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在晨光下隐约能看到侧脸细细密密的绒毛。
浓长的眼睫微颤,她垂眼时眼底有掩盖不住的愁绪,轻声说:“何师兄,你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西城春山图》已经交了上去,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你不要胡思乱想……”何茂丘与谢胧相识多年,知道她往日烂漫无忧的性格,只觉得放心不下,“我让小五来陪你,母亲煮了梨子水,你们一起喝。”
“好。”谢胧弯起眼角,笑容干净。
何茂丘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而出去叫自己的妹妹小五娘来陪谢胧。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