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胧点点头,“我只会这个。”
“很久没吃过了。”齐郁语气平静,认认真真吃起了这碗并不太合时宜的寿面。
谢胧原本在专心对付有点烫的面条,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陡然间想起一些已经遗忘得差不多的记忆。齐郁是个孤儿,反正从遇到爹爹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家人。
那年爹爹刚将齐郁收归门下,因为他年纪小,常常留他在家里吃饭。
有回她过生日,等了许久不见阿爹来陪自己吃寿面,便让丫鬟拎着食盒去寻爹爹,结果正巧被陛下召去撰写文章,屋内只有齐郁坐着吃饭。
她年纪小,因为父亲不能陪自己过生日大发脾气。
最后颐指气使,让人把自己不想吃的寿面的端给齐郁,让他一并吃了。
理由当然是,他看着太瘦了。
少年当然没理她,只是搁下筷子,安静坐在一边。反而是听说了消息的崔眉妩急急忙忙赶过来,安慰了闹脾气的谢胧,又向齐郁解释:“这是阿胧缠着我好久,才让我亲手做的寿面。她气得不肯吃,又舍不得辜负了我的心思,见你是她爹爹的学生才让你吃的。”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是将你当作自己的长兄看的。”
齐郁当时好像没说什么。
不知道阿娘又说了什么,他竟然当真拿起筷子,低头吃起那碗快要冷掉的寿面。
谢胧只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好像有些难过。
“我也想我阿娘做的寿面了。”谢胧也有些难过,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吃到阿娘做的寿面,只是吃着面,她忽然轻声说,“我做的寿面,应当和阿娘做的差不多味道吧。”
这样想着,谢胧吃起面也吃得认真起来。
两人对坐,安静吃面。
吃过面,齐郁自己拿了碗筷去洗了。
洗完碗筷出来,谢胧仍旧坐在那发呆,目光有些难过。
“你若想哭……”他顿了顿。
谢胧一下子醒过神,立刻反驳道:“我没有!”
齐郁面上没什么表情,垂眸看她一眼,将架子上的铜镜递过来,语气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戏谑,“我的意思是,你若想哭,不妨先洗个脸。”
谢胧端起铜镜,“……”
她气得站起身,对他比了个鬼脸。
不等齐郁说话,她便一溜烟跑了。
在房间内洗了个脸,又把脏衣裳重新换下来,这才坐在窗前发呆。
事态和她设想得不太一样。
梦里的齐郁做的那些事情,令她即便没有过情郎,也觉得他应当是喜欢自己。但她现实里和齐郁相处,实在不觉得他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
而且,齐郁所做的事情……
梦里的他,在这个时间段,好像并没有做过。
谢胧原本是对那样真实的梦境深信不疑的,但面对着眼前的齐郁,她却忍不住一再迟疑。可纵然北镇抚司要调查证据,陛下的态度却那样明确,想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望着院子里茂盛的青梅树,谢胧做下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她都要试探出齐郁的态度。
第25章 赴宴
这年春似乎多雨。
细雨在窗前绵绵而落,将青梅树洗得格外青翠,枝叶间小小的青梅如悬铃。
齐郁整日待在书房里,只有偶尔夜里会出门。
谢胧最近睡不好,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梦里爹娘都不在了,她只能看见一片墓碑,她就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恍惚看着重来一遍,又对一切无能为力。
她就不喜欢睡觉了。
趁着齐郁不注意,她溜出去,准备打听有关谢家的消息。
结果才推开门,便猝不及防瞧见一个人。
是甄灵儿。
她披着银鼠皮坎肩儿,身着荔枝红对襟衫子,拎着雪白如意缎细褶裙,满是嫌弃地走在狭窄的巷子里。陡然瞧见一脸莫名的谢胧,她一下子炸了毛,“谢十一!你真是出息了!”
谢胧绕开甄灵儿,只当没听见。
身侧却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的衣领,拽着不让走。
她被拽得没法,只得停下来。
谢胧道:“做什么!”
甄灵儿冷哼一声,说道:“南安王妃办了桃花宴,年年都是这个时节,难道你不记得不成!”
谢胧便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什么意思!故意装忘了”甄灵儿裙子也不拎了,三两步走到谢胧跟前,对她怒目而视,“三年前,你在南安王妃做东的宴会上大出风采,还说年年都要给王妃折枝插瓶,好叫春意多留在她府上停驻徘徊,你别说你连这件事都给忘了!”
谢胧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甄灵儿。
如果不是骂人太没礼貌的话,她真想将甄灵儿骂一顿,顺便告诉她脑子里装得都是浆糊这个人尽皆知,唯独她自己毫无觉察的事实。
家里都这样了,谁还记得几年前宴会上一句客套话
“你还真忘记了!”
“你那时候大出风采,惹得京都的贵女都学你折花送礼,你怎么可能会忘了!”
“我知道了,你就是故意装成这样……”、
谢胧觉得甄灵儿也很聒噪。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不但自己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别人和她说太多话。
“所以甄娘子,你来我这里,就是问一问我是不是确实记不记得这件事吗”谢胧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两人本来就关系不好,偏偏甄灵儿总是上赶着惹人烦,“我记不记得,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甄灵儿竟然安静了一刻。
随即,她直接说道:“我来带你去赴宴。”
谢胧:“”
如果不是眼下甄灵儿人多势众的话,她可能会直接问甄灵儿,是不是犯病了。但甄灵儿好似毫无自知力,她一把抓住谢胧的手腕,拉着人便要走。
谢胧没动:“我不去。”
甄灵儿得意道:“周成也会去!你难道不想见周成吗说不定他会告诉你一些消息,反正换成是我,我是绝对会去的!”
见谢胧真的没说话,甄灵儿哼笑一声。
她可是来之前,就和丫鬟商量出了要挟谢胧的消息,断然不会像上次那样被谢胧吓得落荒而逃。
“走。”谢胧说。
甄灵儿尚未反应过来,谢胧已然朝着她的马车走去。轻车熟路,踩着凳子撩起帘子,径直坐到了原本属于甄灵儿的位置上。
甄灵儿气得大叫:“你给我滚下来!”
谢胧卷着车帘,微微一笑,“你确定!”
甄灵儿被丫鬟按着,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径直也上了马车。
两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比起还在生气的甄灵儿,谢胧表现得还要淡定一些。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端在手里暖手,连带着上下打量了甄灵儿几眼。
甄灵儿和往日一样,打扮得花里胡哨。
“这是蜀地上贡的织锦,去年宫里拢共才得了三匹,有一匹便是做了我这身衣裳。”甄灵儿故意拂了拂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拿眼角瞥谢胧,满脸自得。
谢胧细细看一眼,问道:“织的是仙鹤吧!”
甄灵儿的脸扭曲了一下,没好气道:“仙鹤怎么了谁说年纪小就不能穿仙鹤了,你以为只有上了年纪才能穿吗!”
谢胧道:“这鹤还是飞的。”
“你给我闭嘴!”甄灵儿勃然大怒,她站起身来,愤怒地反驳,“你不就是想说这是没人穿的驾鹤西去图案吗若真是如此,我怎么会蠢到穿这个。”
谢胧什么也没说,悠悠喝了口茶。
甄灵儿不知道为什么,更生气了,一把将茶壶扔了出去。
一时之间,车内便安静了下来。
过了会儿,谢胧放下手里的茶盏,问道:“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不渴吗!”
甄灵儿下意识抿了抿发干的唇,吐出一个字,“滚。”
谢胧忍不住笑出声。
连日以来,她都在为同一件事反复思虑,越想越焦灼不安。眼下遇到了甄灵儿,虽然被她闹得有些烦,但好像总算是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以至于看着窗外的风景,竟有种恍惚感。
马车还算快,在正午时分抵达了南安王妃的别苑。
眼下正是暮春时节,地处山阴的别苑内却正是花团锦簇,夭桃李,美不胜收。
甄灵儿跳下马车,左右环顾一圈,回头高声唤道:“谢十一!”
早就听到风声的众人下意识朝着甄灵儿的马车看过来,果然见车帘又被挽起,一个梳着双髻的妙龄少女踩着矮凳走下马车,面容果然就是谢胧。
只是往日谢胧若是露面,便有数不尽的少男少女上前打招呼。
今日瞧见她,却纷纷移开了目光,佯装没有留意。
谢胧内心倒没什么波动。
这段时间,辗转求了许多人,又在齐郁和甄灵儿面前丢够了脸,算是习惯了眼下的局面。
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一面周成。
但男客和女客是分开的,谢胧暂时便跟随着甄灵儿,在女客席上落座。
甄灵儿一来,便有数不尽的少女上前寒暄搭话。其中自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甄灵儿身份尊贵,她们有意拉拢,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来瞧一瞧谢胧。
嗯,借着这个机会,还能问一问谢胧两句近况。
谢胧当然不乐意回答。
但这些人里,大部分人都不像甄灵儿那么直来直去,她便不好得罪,免得对方趁机在背后落井下石。
如此一圈应付下来,很不容易。
好在一圈下来,南安王妃终于离场,让大家随意不必拘束。
谢胧便抓紧这个时机,离开了席面。
因为这不是能放在台面上的事情,谢胧挑了条没有人的小路,循着记忆往男客那便寻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迎面竟然走来一个面色匆匆的侍女。两人擦肩而过,侍女的肩膀撞在谢胧身上,手里正碰着的汤羹也洒了出来。
瞧见谢胧裙子上的狼藉,侍女脸色煞白,连忙跪地求饶。
“奴婢该死,求贵人饶过奴婢一回!”
“贵人若是要更衣,奴婢还有一身未曾穿过的新衣裳,只要贵人不嫌弃……”
谢胧为难地看着自己的裙子。
若是浇上去的是茶水或是酒水倒也罢了,她且走且晾,应当也不至于特别打眼,毕竟她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
偏偏浇上去的是一碗浓油赤酱的肉羹,此时正黏答答地往下滴。
似乎是瞧出谢胧的动摇,侍女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她迫切又不安地看着谢胧。
“那便劳烦你借我一身衣裳了。”谢胧如此说着,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便又微微顿住,“我瞧着像是客人吗!”
她如今所穿的衣裙,都是何茂丘的家人准备的。
虽说料子样式都不差,但比起这些精心装扮的显贵,却全然不是一回事。只要扫一眼,别说是这些显贵人家的仆从,就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一个人,都能瞧出分别。
那这个侍女,为什么断定她是位“贵人”,而非别苑中的粗使小丫鬟
侍女抬起脸,视线落在谢胧的脸上,“别苑中旁的人,我都认识。”
谢胧便问:“那你便是府中的老人了!”
“奴婢从五年前便待在别苑中,所有人都认得。至于王妃此次带来的人,并不多,多是从前便在王妃跟前得用的,奴婢不是第一次见,故而也都记得脸。”
“贵人请随奴婢去厢房更衣,费不了多少事。”
这番说辞天衣无缝,且丝毫不作伪。
谢胧却没有动。
她瞧着那侍女,说道:“既然是老人,又能见到王妃跟前得脸的人,会不认识我!”
侍女微微一愣,全然没料到谢胧会察觉到这一点。
她确实是认识谢胧。
毕竟,从前谢胧在美人如云的京都贵女中,也是头一份地招人喜欢。她们王妃最喜欢的少女,便是谢胧,年年的宴会都会让谢胧在身边作陪。
至于游园和留宿,更是数不胜数,所以想不认识也难。
“奴婢……”
“奴婢想着,谢娘子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里,兴许不便被点破身份。”
这个侍女很聪明,但是谢胧不打算和她浪费口舌。
她拎起裙子,转身便拐了个方向跑了。
一直跑到没有人的角落,她才弯下腰,扯了两片叶子揩掉裙子上的污垢。然而还没来得及直起腰,身后便罩下来一片阴影,谢胧来不得及躲开,便眼前一黑。
第26章 试探
等到谢胧再次睁开眼睛,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
她躺在绯红的帐幔内,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味,甜腻得令她头脑发昏。
她本能觉得这香不太对。
谢胧立刻撩起帐子,下床想要去将窗户推开。然而双腿一软,她几乎是滚下去,浑身竟然也变得虚浮无力,这更验证了那香不对劲。
既然如此,这房间也待不得了。
谢胧连忙去推门,门果然从外面被锁住了。
再去推窗,也推不开。
短短几步路,她就累出了一身汗,几乎是头晕眼花,只能坐在桌前。没一会儿,意识便重新昏沉起来,谢胧干脆拔下头上的钗子,扎入虎口。
剧烈的疼痛令她清醒了些。
门外响起细碎的声响,下一刻门便被推开。
为首的是个面容还算俊秀的男人。
谢胧并不认识对方,但那张脸,却让她实打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在梦里见过,秦王。
秦王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挥了挥手打发了下人。其余人默契地无声推下去,秦王径直走进来,转身合上了那道门。
“你是叔母府里的下人”秦王问。
谢胧意识模糊,只知道对方嘴在动。
她竭力将钗子往下划,靠着疼意支撑,站起身往门口走。
秦王细瞧了她周身,“还是说,你是来赴宴的闺秀!”
少女不答,只是踉踉跄跄往门口走来,看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警惕。走得越近,秦王便越发看清了少女此时情态,眼神朦胧无辜,却带着不自知的轻喘,白皙的肌肤渗出薄红。
他一贯喜欢美人,纵情声色。
只这一眼,心底原本还有的几分克制,彻底被抛之脑后。
若对方是安南王妃的人,事后打声招呼也是了,总归她一个丧夫的寡妇也掀不出什么风浪。若是聪明些,就该早些将这个少女送给他,来日他也会记得这份情。
若对方是来赴宴的闺秀,瞧这身装扮,只怕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官之女。他瞧上她,是她和她家里的荣幸,对方不会不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