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秦栀十分喜爱这个地方,甚至隐隐在想,等解决了褚云祁身上的大麻烦,是否可以与他一同定居在这里,不再管扶桑山,不再管天道院。
可一切美好的幻想在她踏入海边小筑时统统烟消云散了。
她与落荒而逃的林皎月几乎撞了满怀,幸好提前感知到她的动向,秦栀伸手便揽住了她。
“怎的这么慌张,发生何事了”
林皎月虽生性活泼,却也鲜少会如此狼狈无措,定是发生了什么远超她能力范围,亦或是认知范围的事情。
她看见秦栀的一瞬便如获救星般紧攥着她的衣袖,哆哆嗦嗦说道:“褚……褚云祁发疯了……”
秦栀一听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褚云祁还能发什么疯,定然是体内的镰鼬鬼骨再度作祟。
只是事出必有因,秦栀深知褚云祁的为人,他不可能无缘无故便着了魔道,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她心中惴惴地往林皎月所指方向而去,林皎月也是大喘着气跟在她身后,文景见此情形猜到出了大事,于是手中捏诀似是在联络文思虞跟蔚雪松。
一片荒凉原野之中,四周土地几乎寸草不生,两道人影逆着光立在那儿,一高一矮十分显眼。
风声裹挟着肃杀气拂过二人眉梢,衣袍猎猎作响,长剑发出猛兽低吼般的嗡鸣,褚云祁一双黑瞳冷得可怕,他死死盯着面前少年的掌心,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喑哑低沉的声音来。
“放下它!”
少年面色平静,眼眸中空洞一片,似是失去灵魂一般,面对威胁他的褚云祁没有丝毫神态变化,他的指尖自衣袖中摸出一个铃铛,在褚云祁微微眯起的双眼中,只见少年轻轻摇晃了一下。
霎时间如泣如诉的哀鸣自铃铛中涌出,尽数钻入褚云祁的识海,将他的神志搅得如同烂泥。
“别敲了!”
褚云祁捂着脑袋,眼眶里已是泛着血丝,微颤的瞳孔偶尔竟化为竖瞳,更为可怖的,还是他自脊骨而起的道道黑气。
犹如厉鬼之爪一般从身后缓缓钻出,巨大的黑影将其笼罩其中,四肢百骸都充斥着魔气,犹如厉鬼掌中之物。
他早已分不清天地,跌跌撞撞朝少年走去,挥舞着手中长剑想要将身边黑影尽数劈开,最终一道热流溅在了他的脸上,他迷茫地伸手去摸,掌心鲜红一片。
他呆住了,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他清醒了几分,再一低头便看见脚下躺着陈风的尸身,如今被他一剑斩断,在布满魔气的剑意下,陈风已是犹如一滩肉泥。*
他跌跌撞撞倒退了两步,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拼命告诉自己。
一定是梦,一定是梦!
可再一睁眼,仍然是满手的血迹。
“云祁!——”
山野之下传来一阵呐喊,石破天惊般在褚云祁心中激起波澜,他忽然想要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亦或是有人能拦住师尊,不让她看见自己做下的恶。
可在极度的慌乱与自责下,他终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半分。
秦栀感到他身边时,先是被他浑身血迹惊住了,接着目光下移,望见已无人形的陈风。
“你……你杀了陈风……”
她不可思议地走近几步,确认那是陈风尸体无疑,而褚云祁默不作声的模样,再观她浑身血迹,扑面而来的魔气几乎呛得秦栀浑身汗毛倒立。
“说话!你为什么要杀陈风!”
“师尊……”
“别叫我师尊!”秦栀揪起他衣领,逼问他道:“你不是说你不会堕魔的吗你不是说你要做个好人的吗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她浑身都在颤抖,一张煞白的脸因为这几句质问的加持瞬间青紫交加。
识海之中,系统也是十分慌乱,控制面板上布满了红色警报。
「镰鼬鬼骨觉醒值已达到百分之九十,即将无视一切与褚云祁融合,请大人速速撤离!」
系统说道:“镰鼬鬼骨快要与褚云祁合而为一了,先别管到底因为什么了,大人快趁机刺他墟鼎封印鬼骨,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秦栀望向褚云祁的后背,那里黑气肆意生长,犹如一双硕大黑色羽翼一般,几乎将他们两个人都裹挟其中,魔气的恐怖威压令她都有些招架不住,同等级别下魔修的实力是要高于灵师的,更何况有镰鼬鬼骨这等邪物加持……
“大人,真的没时间犹豫了!”
秦栀后槽一紧,她自身后握紧霆霓剑,字字冷冽又决绝:“褚云祁,你太让我失望了!”
褚云祁心口一痛,他抬起僵硬的手抚在秦栀脸颊,目光碎碎地落在她那张满是怒意和失望的脸上,轻声呢喃着:“师尊,我没有……”
可下一瞬,那柄断剑带着势不可挡的剑气狠狠刺入褚云祁的腹部,顿时鲜血如注。
他呆呆地低下头去,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切,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气力在一点点消失,墟鼎一阵阵的剧痛无不在告诉他这一剑究竟有多狠厉,几乎断送了他余生修炼的可能。
“师尊”他轻唤了一声,想去伸手探向秦栀,却摸了个空。
他径直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地往前爬着去够秦栀的衣角。
“师尊,求你别走,云祁知道错了……”
他无助地扬起下巴,那道逆光而立的身影与记忆中的一幕幕重合在一起,有时是地牢里破门而入的秦栀,有时是将他锁在陨冰室日夜鞭笞的秦栀,又有时,是在沧海三生镜中情动不已的秦栀。
可无论是哪一个秦栀,最后却都化为那一句:“若是连杀欲都控制不住,还怎配为灵师”
她说他不配做灵师,她甚至已经不再承认他身为徒弟的身份。
他猛地呕出一口血来,被血堵住气管,附身在地上咳嗽不止,眼前挤进秦栀慌张的衣角,他如获至宝般紧紧攥住,生怕她再度离开。
“师尊,别走,求你了!”
褚云祁一瞬间犹如过往每一次被抛弃一般,揪着秦栀的衣角祈求着她,声声泣血:“师尊,我真的错了,求你别走,求你别不要我!”
秦栀何尝不心如刀绞,在系统的提示音中她逐渐平复下来,看见了陈风尸体边的铃铛。
“那是摄魂铃,会引人堕魔,寻常人都不一定能经受得住,更何况是本就身怀鬼骨的褚云祁”系统难得为褚云祁说了句好话,可下一句却让秦栀逐渐软下来的心再度提起。
“不好,镰鼬鬼骨在褚云祁体内扎根太深,如今他情绪失控,怕是要夺舍!——大人,快再补一刀,彻底摧毁墟鼎!”
秦栀捏紧了霆霓剑,久久不愿再动。
“不能功亏一篑啊大人,刺一剑和刺两剑有何区别!大人,别犹豫了,快动手啊!”
不知怎的,秦栀似乎第一次听见系统如此歇斯底里地朝她大喊,甚至趋于命令般的语气让她去做这件事,就好像恐惧到了骨子里似的。
于是,在褚云祁仰起脸望向秦栀的那一刹那,霆霓剑从后腰再度刺入他的身体。
“噗呲”一声,斩碎了他最后的一丝希冀。
第81章 离别
海风阵阵而起,吹过山野之下的一片树林,发出簌簌的声响。
湿黄土地上小雨正淅淅沥沥地落下,盛起一个个小水洼,明明正值盛夏,可清雨朦胧中,凛冽刺骨的寒意自足尖蔓延全身。
山尖尖上隐隐能看见一抹红色溪流,又好像点缀出漫山遍野的红花,近来才发现,原来是一人倒在血泊之中,不知生死。
秦栀颤着逐渐触碰褚云祁的脊骨,风雨声中,她恍若听到一阵叹息。
第二剑刺入他身体时,那难以言喻的失落与绝望如箭矢一般狠狠击碎了秦栀的心。
她如何不心疼褚云祁呢
“云祁,你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她摸出琉璃盏,手指按在他后背发散着黑气的脊骨上,以一道内力为引,吸引镰鼬鬼骨脱离褚云祁的体内。
快一点,再快一点!
黑紫色血气自后背的剑伤滚滚涌出,一点点融进琉璃盏中,最后,在团团血雾的笼罩下,一块幽暗的脊骨一点点自他体内脱离。
秦栀几乎屏住了呼吸,额间覆着薄薄细汗,以自身内力为饵引诱着那块颤抖的鬼骨。
就在它即将收拢进琉璃盏中时,褚云祁忽然闷哼一声,从方才的昏迷状态醒来,轻咳着喉中淤血。
就是这刹那的声响,竟惊扰了被秦栀迷惑住的鬼骨,他似是生出神志一般挣脱秦栀内力束缚,震碎了琉璃盏的盖子,疯狂搅动着周围魔气。
秦栀大惊失色,顾不得系统的警告,伸手便去抓那鬼骨,想捕获它封印进琉璃盏中。
但她小觑了镰鼬鬼骨的威力。
鬼骨附着的魔气肆意侵蚀着她的骨血,纵使她强忍着掌心剧痛却依旧撼动不了它分毫,秦栀倾注全部的内力,却似乎遭到了更大的反噬与排斥。
听见师尊的闷哼声,褚云祁恍恍惚惚抬头望去,便看见秦栀右手不知握着何物,满目皆是痛色,下一瞬,鬼骨忽然盯上褚云祁,竟连带着秦栀一起,借她握拳的手将褚云祁从地上捞起,几拳轰出山野。
山野的另一边,是无涯山谷。
“不要!——”
秦栀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接着喉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鲜血的气味让镰鼬鬼骨更加疯狂,它挣脱出秦栀的掌心,在虚空之中逐渐化为一团黑雾,让人再难捕捉真形。
“秦栀!退开!”
文景大喝一声,自秦栀身后奔袭而来,掌心凝结出一道巨大的法阵,其中咒法千变万化,犹如一尊巨鼎将镰鼬鬼骨牢牢禁锢。
秦栀不敢怠慢,连忙催动琉璃盏靠近鬼骨,可他暴动之下力量实在恐怖,仅是几息便将文景的阵法震碎,连带着反噬了他的五脏六腑。
文景狂吐鲜血暴退数步方才站定,身后姗姗来迟的文思虞见状登时咬牙切齿的冲上前来,大喊着:“邪物,我跟你拼了!!”
而后便被鬼骨随意掀起的黑雾击中,滚落在地十数丈之远,而文思虞的全力一击亦是伤到鬼骨,引得它更加愤怒,彻底失去理智。
它裹挟着滔天怒意朝文思虞冲来,白光一闪,秦栀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施展毕生所学全部防御符咒与阵法,拿出了所有法器与之相抗。
文思虞猛的一怔,她没想到生死攸关之际会是这个讨厌的秦栀挡在她身前,可那又能怎样呢身为八阶灵师的她面对鬼骨也仅是一招就被击飞,秦栀区区五阶在鬼骨面前不过是送死的蝼蚁。
可秦栀心中明白,这一切本就该是自己来应对,是她揽下了封印镰鼬鬼骨的活,文景与文思虞根本就是平白受害。
鬼骨之力扑面而来,霆霓剑护主挡在了最前面,不过两三息的功夫便一片粉碎,符咒与护身阵法一道道破裂,直至死亡离秦栀仅有一丈远时,林皎月不知从何处钻出,毫不犹豫挡在了秦栀身前。
鬼骨刺穿了她的胸膛,碾碎了她那颗原本鲜活的心脏。
“阿月!!——”
秦栀目眦尽裂地抱住她的身体,在那最后一刻竟是她挡在自己身前承受住了鬼骨的致命一击。
“阿月,你别吓我……”
秦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臂紧紧将林皎月愈来愈冷的身体抱在怀里,她伸出指尖够上林皎月缓缓递来的手,听她嘴角轻颤,说着遗留时间的最后一句话。
“……此生遇见大人……是阿月的幸事,阿月……不悔……”
她素爱穿的月白色衣衫此时尽数染血,秦栀从前所赠,夹在她发间的金簪如今竟碎裂在地,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睛此时失去了光点,独留下一片死寂。
秦栀很少这样近距离地打量着林皎月,也从未想过会以这般惨烈的方式与之永别。
这一刻秦栀方才反应过来,那个因为秦栀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便能日日下山学厨艺的姑娘,真的离她而去了。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你们……”
秦栀轻轻放下她的身子,低着头轻声说道。
她站起身来,原本看不清的眉眼神色此时映入众人眼帘,那是一潭死水般的静默,如一头不服输的孤狼一点点扬起桀骜的头颅。
她召唤出曾赠予褚云祁的列缺剑,剑尖所指,便是镰鼬鬼骨。
黑暗中传来一阵的嗤笑声,那邪物似乎对秦栀如今垂死挣扎般的作为十分不屑。
“区区凡人之躯,也敢对抗神明之骨,可笑!”
她眉宇间的杀气冰冷而嗜血,仿若自灵魂深处演化而成的修罗。
秦栀指尖覆过长剑,浑身内力皆附着其上,一点点荡清尘埃,“区区鬼骨竟敢自诩神明,可笑!”
说罢她将长剑刺向鬼骨,而鬼骨也毫不示弱地迎了上来,两相接触,鬼骨发出刺耳尖锐鸣叫声,几乎要划破众人的耳膜。
可惜再过锋锐的攻击,没有内力支撑依旧无法撼动比之修为更高阶的魔物,秦栀很快内力耗尽,狂躁的魔气肆意凌虐她的躯壳,不过几息便形同血人,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肉。
她一声不吭,服下数颗提力丹,不顾药效反噬的后果,一剑一剑刺着鬼骨,纵使败局已定,她也要战到最后一刻。
最后的最后,她以剑拄地已是强弩之末,她头晕目眩,眼前尽数一片血色,唯有那渐渐袭来的无尽黑暗中,乍起的点点星光金光。
那金光柔和而圣洁,如同羽毛一般轻抚秦栀的脸颊,她只觉得浑身温温热热,似是被人搂在了怀中。
曲云歌眉目带着忧色,她的身子透明到几乎已看不到实形,却依旧不舍地望着秦栀,望了一眼又一眼。
“阿栀……”
她的声音很淡,却如钟声响在耳边,秦栀顿时清醒过来,拼命揉着眼睛想要看清师尊的模样。
可她怎么揉,都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心里不安,似乎能感觉到师尊语气里的离别之意。
“阿栀。”
她又唤道。
秦栀连忙开口,脖颈的一处伤口伤到了她的声带,只发出了喑哑的呼声:“师尊,我在!”
“这一次,或许是真的要跟你道别了。”
秦栀一呆,尽管已然猜到,曲云歌在她危难之际,再次动用那戒指中的力量,保护了秦栀,因此她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原以为她会沉睡个几年,可秦栀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要与自己永别。
修士自尽是没有往生的,其实秦栀早就接受了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可她明明才在这几日给过她一丝希冀,却偏偏再度夺走。
“师尊,不要,你别走,你别去管镰鼬鬼骨了!”
秦栀拼命扑向她,可双脚却如坠千斤。
“阿栀,别自责,这都是师尊自己想做的事,与你无关。”
她遥遥挥着手朝秦栀道别,接着转身拥抱住那团不断躁动的黑雾,镰鼬鬼骨在金光裹挟下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接着被她的力量渐渐挤压进琉璃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