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环绕在陆之奚身上的沉冷气息忽然尽数消散了。
他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干净、单纯,属于十九岁男孩儿的笑容。
黑沉的夜色里,蒋萤枕在床头,凝视着窗外的晚星,脑海里渐渐有了想法。
也许那样的决定,对他们而言都是最好的。
第52章 偷看
蒋萤在第二天中午给她爸打了个电话, 将自己的条件明确地告诉了他。蒋志文果然反应激烈,连连叹气,说她体会不到爸爸的心情, 又说等她年纪到了四五十岁才能懂得自己。
有些人活了很久都活不明白,自己也找不出理由, 就喜欢拿年纪压人, 说人生就是如此。
蒋志文这半辈子都在婚姻失败这一件事儿里转圈, 和王歆离婚,对他来说不仅是感情上的失败,还是对他这个人的否定。所以王歆回来找他, 蒋志文得到了一种心灵上的满足。
蒋萤把这件事儿看得清清楚楚,好话也对蒋志文说尽了。
她最后再劝她爸一次:
“爸,这事情跟年纪没关系。你心里明明清楚,我妈当年离开和现在回来, 都是为了她自己, 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儿。你自己想想,要是你俩真在一起了,过得能比现在好吗?你们连养活自己都够呛。”
蒋志文听她这么说,在电话那头陷入长长的沉默, 最终还是勉强地接受了她的条件, 答应会跟王歆说清楚。
这也是蒋萤要求的,这种事儿由她爸跟王歆说, 比她亲自说更有用, 也能让王歆看清楚蒋志文其实也没有多少真的情意。
事情说定了,蒋志文免不了还是难过, 哽咽地说:“萤萤,爸爸现在又只有你了。”
以前蒋志文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蒋萤每次听到都感觉很心酸,会安慰他别难过,说她是爱爸爸的。但现在,蒋萤自己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已经意识到这句话是个危险的陷阱。
这是蒋志文在作茧自缚,也是他试图绑架她的人生。
“爸,我们是亲人,但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你往前看吧,把自己下半辈子过好来。”
她第一次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声音很坚定。
电话挂断,蒋萤坐在宿舍的椅子上,发呆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小区角落里的一条废弃的排水沟。
小学的时候,每到周末,蒙绍就拉着她在小区里晃荡,他这人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闲不住,有一次是要跟她比原地起跳跨越那条水沟,看谁敢跳过去。
水沟半米宽,不深,但黑漆漆,脏兮兮的。蒋萤个子矮,不敢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那水沟难以跨越,像是深渊那么宽。
直到高考结束后,她拿到了华大的录取通知书,而蒙绍也要去英国学设计,他们最后一次在那个旧小区里散步聊天,又走到那条水沟边上。这一回,他们都长大了,长高了,迈开腿轻轻一蹦,就把小时候以为过不去的坎轻轻松松地迈过去了。
蒋萤现在就觉得,她和蒋志文的关系就像这条水沟。
她迈过去了。
可她和陆之奚之间的关系,蒋萤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至少那不像肮脏的水沟。
和俞斯言分手后,陆之奚步步靠近,逼迫着将她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当蒋萤再次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理性和感性总会陷入一场漫长又艰难的斗争。
当陆之奚抱住她、握住她的手,和她亲吻的时候,无数的回忆裹挟着复杂晦涩的心情,一同挤在她胸口。
快乐,又悲伤。
舍不得,却握不住。
想靠近,又想远离。
不论是她还是陆之奚,都陷入了一种紧张的状态,谁都不自在。
蒋萤想,周安宁说得对,一切关系都是图个自在。如果感到不自在,不如也往前看算了。
这些天里,她已经知道怎么跟陆之奚沟通这样的事情,只要找到合适的时机、用合适的方式。
她认为他会接受的。
手机又响起几条消息,蒋萤回过神来,打开手机一看,来自很多人。
有蒙绍问起她爸妈的事情是否解决,有俞斯言问她的流感有没有好全,有刚从导师那里聊完论文的周安宁催她快出门去食堂一起吃饭,还有导师林教授提醒她记得把毕业论文定稿后看看投稿期刊的事情。
热闹的消息将她从有些沉闷的心情中拉扯出来,她一一回复后,把聊天对话框往下划,又看见了程教授的消息。
她在早上给程教发了自己在周末打网球的照片,程教授看见后迅速发来鼓励红包。
蒋萤一点开,有66.6元!·她立刻发去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
程教授发来一串大拇指,「下次锻炼继续报告还有奖励,努力强身健体,为学术事业奋斗六十年!」
每个年龄段的女孩子都没办法抵抗粉色的东西,程教授还问蒋萤那个粉色网球是哪里买的,下次她打网球也要用粉色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程教授提起半个月后有一个学术论坛在香港举办,她会在论坛上进行报告,打算带三个学生一同去参会交流,问蒋萤想不想去。
说着,程教授发来一个关于论坛的电子版介绍手册。
蒋萤点开一看,瞬间激动了。
这个学术论坛定在香港,也是考虑到参会的学者来自许多不同的国家,折中选择了出行比较方便的城市。而在参会的名单上,她看见哈佛大学心理学系劳拉·布朗教授的名字。这位教授的研究领域集中在认知和临床方向,恰好是她所在的硕博项目可以选择的导师。
说来也巧,当初蒋萤申请程教授的项目组,正是因为她想要申请拜入布朗教授的门下,所以打算积累更多的临床研究经验。
人生的奇妙之处在于,机会总在无法预料的时候出现,但前提是得不停地往前走。
蒋萤都没意识到自己回复程教授的时候,脸上已经乐开了花,也许因为太激动了,她给程教授发的消息都不像之前那样中规中矩。
虫虫:「去去去!」
程教授:「太好了。」
显然,程教授是个紧跟时代的老师,她对微信的很多功能也玩得很熟练。
于是就在蒋萤以为对话结束的时候,她看见聊天框里出现了这么一行字——
“Jasmine Ching” 拍了拍虫虫的触角并被毒死了。
程教授:「我就知道拍一拍学生的头像总会有惊喜[龇牙笑]」
*
“我也跟你一起去香港。”
晚上,陆之奚还是照常给蒋萤打电话。他一听到她要去香港的消息,立刻说要跟着,还说可以给她的老师和同学买头等舱。
“不用,只是去五天而已。况且你现在不方便出门,没有必要跟我一起去。”蒋萤说。
她从陆之奚的声音听出了明显的疲惫,大致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这几天媒体还在报道他们家的事情,纵使不是专业人士,她也感觉到这桩闹剧似乎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老威廉姆斯出山坐镇勉强维持住了股价,但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安东尼被调查缠身,陆之奚不知所踪,那些安东尼的私生子们已经在今年一月份的时候被爆出各种丑闻,在公众视野里彻底败坏了名声。这些事让大股东和普通股民对继承人的事情一直存在疑虑。
这场本质上由家族内斗引发地震实在是令人惊心动魄。
蒋萤猜测,陆之奚始终不露面,大概是因为还在私底下和家里谈条件。
她本来想今晚跟他约个时间见面,说清楚两人之间的事情,但见他状态不好,而自己未来几天也要帮程教授准备去香港参会的材料,同样会很忙碌,又有了一些迟疑。
左思右想,蒋萤打算等一切都忙完了再心平气和地谈,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转而问:“你好像很累,遇到棘手的事儿了吗?”
得到她的主动关心,陆之奚很高兴,温声道:“不是。谈判的时候总是比较费心神罢了,别担心。”
“那你专心处理家里的事情吧,跟我一起去香港费时费力。等你手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可以再见面。”
对于外国人来说,在香港出入境比在内地出入境简单很多,要是陆之奚过去,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可能也会被一些人找上门,影响他的谈判。
陆之奚却说:“我不放心你。”
“现在是法制社会,我在香港也不会有危险的。而且住宿和日程都安排好了,你就算跟过去,我们也没什么时间见面。”
“不是安全的问题......”
他顿了顿,心里清楚蒋萤不喜欢他缠得太紧,最终退了一步,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去,至少让我安排保镖和车去接送你们,这样你们出行也比较方便。要是你的老师同学问起,就说是朋友帮忙。”
见他让步,蒋萤也不再纠结,应下了。
这个学术论坛在香港持续三天,但主办方慷慨地给参会的学者们安排了五天的住宿。
此次和程教授一起参会的,除了蒋萤,还有两个京师大的学生,一个是博士,叫苏任元,另一个是硕士生,叫刘瑾。
他们到达香港的第一天还没有会议安排,主办方不吝住宿经费,安排参会者住在位于尖沙咀地界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这家酒店历史悠久,典雅精致,虽然他们住的是普通房型,但已经足够宽敞,视野极好,往明亮的方形窗户往外一看,就能看见坐落于碧绿树林之间的半山别墅。
程教授要私下见一些学界的朋友,让他们三个自由活动,还给他们发了一堆游玩攻略。蒋萤和新认识的京师大师兄师姐就相约一起在香港逛了一圈。
她在北京住久了,对香港的第一感受是逼仄,但逼仄中又洋溢着旺盛热闹的生命力,林立的高楼、印着广告的双层巴士、中英夹杂的招牌和拥挤的人群聚集在一处,和厚重沉静、地界开阔的北京很不一样。
他们一路走到域多利监狱博物馆附近,喝了杯咖啡吃了简餐,又在霓虹街景中一路走回了酒店。
“香港虽然小,但对外地人来说真容易迷路......不过今天太阳很好,在街头散步的时候有一种走在电影里的感觉,我还去坐了叮叮车。”
晚上,当陆之奚打电话过来,问她在香港第一天玩得是否开心的时候,蒋萤跟他简单说起了今天游玩经历。
陆之奚安排的保镖司机确实很贴心,只要蒋萤需要接送,他就出现,如果想要自己出行,就立刻隐身。
人高马大的保镖西装革履,说着一口港普,也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
陆之奚笑了笑,“这些保镖是我表兄家的人,你上次在公寓楼下见过他。他们家在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从北美回香港发展,你看过的香港经典警匪片里的一些情节,他们家都经历过。”
他还说,等之后事情忙完了,带蒋萤跟他的表兄表嫂一起吃饭。
听陆之奚带着笑意提起以后的事情,她默了片刻,把话题转移了:“那你小时候也遇到过很多危险的事儿吗?”
“美国民众可以持枪,遇到枪击事件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保镖也不仅仅是保护我们在危险事件里的安全,比如有一次我们家公司部门调整进行裁员,有些民众很愤怒,尽管裁掉的职位和他们没关系。那时有人趁我爷爷出门的时候朝他泼呕吐物,我爷爷气得把那群保镖全辞了,当天吃饭时大家都不想靠近他。”
蒋萤没想到有钱人的危险竟然可以这么朴实无华,震惊不已,连问三次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如果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陆之奚以前觉得自己身边的事情都是些无聊的闹剧,没什么值得谈论的,所以之前和蒋萤恋爱的时候,他从来不提。
从一开始,他愿意和她恋爱,就是因为他发现她拥有像小狗那样的纯粹。在这个世界上,小狗要比多数人类可爱,他不希望破坏这份纯粹。
对于一个在好人居多、坏人易辨的环境里生长起来的女孩儿来说,太近距离地接触那些她没看过的复杂事物,就像给娇贵的小狗喂坚硬的碎骨头是一个道理,那是一种伤害。
陆之奚不想改变她、污染她,他认为让她待在自己的世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等他回了美国,回到那个令他厌倦的世界后,又难以避免地思念那种纯粹。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将身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清楚,再将她带回身边也很好,这也可以保护她不受影响,只不过要花一些功夫罢了。
只是没想到,在他做完这一切之前,蒋萤就有了新的人。
陆之奚从美国回来得很匆忙,但他并不后悔。没有什么要比让蒋萤回心转意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