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声
不知那妖怪用了什么法术,应拂云夜里睡得格外沉,第二天丫鬟催了几催才起床。
头昏脑胀地梳洗完毕,又在掌院嬷嬷不满地目光下用完早膳,被一路领进主母姚氏的院子里,应拂云才真正意义上地清醒过来。
和应拂云居住的惠阳院不同,姚氏的院子坐北朝南,宽敞华丽,院子里除去牡丹芍药等名花,还有一株种了数十年的四季桂,树冠如云顶,遮住五分之一的院子,其中米点般大小的桂花香的醉人。
应拂云一路走来,都在注意周围能躲藏的地方,期盼能看到昨日的一袭红衣,进了姚氏的院子,也冒着被嬷嬷告状的风险,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
可惜,无一处有人影。
没有用吗?看来还是只能另寻他法。
应拂云咬紧牙关,一时间,失落沮丧俱上心头。
掌院嬷嬷瞥见应拂云的小动作,嗤笑道,“小姐,将心收收,这没有你放肆的余地。”
语毕,手中长板重重落在应拂云背上。
应拂云吃痛,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她摇摇头,用手比划着为自己辩解。
“老奴看不懂,小姐您还是进去和夫人解释吧。”
掌院嬷嬷怠慢地甩手,两手正对着应拂云的肩膀,她忽而用力推手,想要让这不听管教的婢生子在主母面前出丑,最好再罚得狠一点。
就是这死丫头不听话,非要逃跑,才害得她被罚了两个月的月银。
应拂云看出掌院嬷嬷的意图,侧身欲躲。
可嬷嬷的手刚碰到应拂云的肩膀,还未来得及使力气,她脚下就忽然一滑,整个人连滚带爬,直挺挺地磕在主屋的门槛上。
应拂云停下避让的动作,状似不经意地往院中花草间看去,果然见一条通体漆黑,唯独额头稍有白痕的小蛇倒挂在树枝上,正悠闲地来回晃荡。
真的是蛇妖吗?
应拂云故作一无所知,平静地收回目光,在主母开口叱责之前,乖顺地进屋请安。
及笄的日子近在眼前,姚氏就算再生气,也不敢真的打骂应拂云,生怕搞出不好遮掩的伤痕或疾病,即使罚应拂云跪三天祠堂,一日三餐还是遣人正常送饭,心里正憋屈着。
掌院嬷嬷这时候撞到姚氏枪口上,正好被她逮着一通痛骂,又罚了半年月银才作罢。
至于对待应拂云,说来说去还是老一套,无非就是敲打她,反反复复地说她生来残缺,生来就是做妾的命,要认清自己的地位,能给掌印太监做妾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她应该多多感恩。日后若是出阁了,也要明白只有娘家靠得住,要多多在夫家谈及娘家,互相帮衬。
应拂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心思全在心底不时流动的声音上。
“神镜奶奶,您就会坑我,我情愿用蛇形四处爬着找,也不要用那个人类的脸骗小姑娘,恶心死了。”
……
“神镜奶奶,您这么肯定怎么不自己去找?我还没问您呢,为什么那个小姑娘能看到我,我明明布置了结界,施了隐身术,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蛇妖明显在和什么东西对话,但应拂云能听到的不多,有上句没下句,不容易拼凑成形。
应拂云一面敷衍姚氏的套话,一面凝神细听蛇妖的声音。
姚氏见她驯服顺从,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拉住应拂云的手,假模假样地掉了几颗金豆豆。
“云儿啊,我知道你心里苦,生来就和旁人不一样,要多受多少委屈,母亲都知道。这么多年,母亲打心里疼惜你,对你也是视如己出。但你珊儿妹妹还小,她才貌双全,心地善良,合该做那云端上的人物。”
应拂云垂眸,轻轻点头,温顺地像只小羊羔,安静,沉默,毫无锋芒可言。
“可惜母亲无能,没有那通天的本事,只能靠我们云儿,你可千万别怨母亲。”
姚氏满意地拍拍应拂云的手背,将手腕上的冰种翡翠镯子褪下来,套到应拂云的手上。
“这镯子是母亲特意找人买的,母亲打听过了,萧公公最喜欢这个颜色,你先戴在手上养养,过几天母亲再找人为你裁新衣,务必把我们云儿收拾得漂漂亮亮。”
应拂云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她肤色白皙,是长久不见天日捂出来的病态的冷白,青绿色的玉镯套在腕骨间,更显她骨瘦形销,楚楚可怜。
她知道臭名昭著的掌印太监是个什么货色,她这样的天残,最能激起人心底的凌|虐欲。若是真进了太监房中,怕是不出半月,她就要被折磨死在床榻,一卷草席裹尸,被奴仆扔到京郊的乱葬岗里去,成了一个无名无姓无碑无坟的野鬼。
应拂云抬头,与面慈心苦的主母四目相对,姚氏一张富贵圆脸上写着明晃晃的威胁。
她心中划过许多恼恨与恐惧,最终只是乖巧点头,拿出言辞板,写道,‘我不怨母亲,玄闵哥哥已使我明白许多。’
应拂云不明白她一个六品官家的庶女,手里头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一个妖怪觊觎的,以至于要潜伏在她房中寻找。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妖怪明显初入人世,身上也没有妖仆的徽章印记。这是上天给予的良机,如果再抓不住,她就真的只能草席卷尸,归于乱葬岗了。
她必须要赌一把!
见庶女吃了苦头,又变回平日里温驯退缩的样子,姚氏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畅快。
应拂云借机询问,‘母亲,院子里无人与我交谈,委实过于孤单,我可否养个小宠物逗趣。听闻萧公公喜欢虫蛇,不若就养条小蛇,到时候我好也有话同萧公公说。’
这一番话下来,挑不出半点毛病。
姚氏略加思索,便拍手同意,“云儿有心了,稍后我便吩咐下人买几条无毒蛇回来,送去你院中,你挑一条合眼缘的,仔细养着。”
应拂云乖巧致谢,目光透过撑起的木窗,窥见还在树梢晃荡的黑蛇,他现在不和那个“神镜奶奶”说话,看起来快活极了。
这八方神佛,无论是哪尊神明垂怜,烦请再助我一次。
将他送到我身边来。
第4章 养蛇
许是神明垂怜,当日下午,仆妇拎来的蛇笼里,果真有那条小蛇。
它通体漆黑,鳞片隐隐泛着光泽,唯独额头稍有白痕,在一众花色斑驳的无毒蛇中格外显眼。
旁的蛇大都温顺地蜷缩在角落,只有它抬起上半身,睁着一双湛蓝如晴空的眼睛四处巡梭,精气神十足。
应拂云一眼就看到了它,但仍旧作势犹疑许久,在送蛇的仆妇的推荐下,才顺势选中它。
一番操作下来,并无任何出挑的地方,传进姚氏耳朵里,也没引起她的怀疑,甚至还找了个有养蛇经验的妇人帮着应拂云布置养蛇相关的东西。
蛇窝和爬架已经搭好,养蛇的妇人知道应拂云不能言语,便将新手需要注意的地方,写在纸上,让应拂云对照着看。
临走前,养蛇的妇人帮忙将黑蛇送进窝里,又好生恭维一番,才离去。
惠阳院里的丫鬟婆子都被特意教导过,不愿与应拂云过多说话,无事的时候,都像一尊雕塑立在门口,应拂云也懒得唤她们。
只有一个小丫鬟叫秋月,年纪尚小,心肠也软,偶尔会主动留在屋内伺候。
可惜她有点怕蛇,又不大识字,不然可以帮着我与蛇妖建立感情。
应拂云坐在窗前,手里的刺绣只绣到一半,就再无动静,她一面想着事情,一面看风中的垂丝海棠颤动,粉色花瓣飞扬。
忽而听到秋月惊讶地呼喊,“哎呀!”
下一刻,秋月就跳过来,紧紧贴在她身后,一惊一乍道。
“小姐,你快看,那蛇它动了!开始爬了!”
应拂云拍拍秋月的肩膀,示意秋月不要紧张。
放下手中的半成品,应拂云起身,来到书桌旁的蛇窝前,那蛇妖果然不再伪装,神气十足地在窝里四处游走,似乎在巡视他的新领地。
绕完一圈,他竟然直起半幅蛇躯,瞅着蛇窝边缘跃跃欲试。
应拂云知道蛇妖扮作蛇形来到她身边,是为了寻找东西,早晚要在屋内四处游荡搜寻,但她可不想让他这么快就找到。
秋月还在她身后尖叫,应拂云却胆大包天地弯腰,伸出手,用指尖隔空点了点蛇妖的额头,明示他不要太招摇。
一股粘腻的凉意顺着手指攀上脊骨,应拂云瞬间打了个寒颤。
定睛一看。
那小蛇竟然趁着她警告的工夫,一跃而起,灵活地在半空中转了个圈,用尾巴勾住她的手,再迅速攀爬上来,在她腕骨间盘成一团。
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连串动作下来,不过两三息时间。
还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异常。
是因为有足够的实力,才能这样随意放肆吗?
应拂云莞尔一笑,眼中流露出几丝羡慕。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落到小蛇的额头上,小蛇当即眯起眼睛,主动蹭了蹭应拂云。
看见这一幕,被秋月尖叫声吸引进来的下人俱是一脸震惊,秋月更是不敢置信,她双目圆睁,许久才反应过来,对应拂云福身行礼。
“养蛇人说这蛇是市场上淘来的,没想到竟然生了些灵性,虽然还是比不上开了灵智的妖宠,但这也说明小姐您与蛇有缘,日后肯定是有福气的,您不用再难过了。”
应拂云点了点小蛇的头,又指了指自己,做出夸赞的手势。
“是,这蛇很好,合该是小姐的蛇,”秋月看懂了,又行一礼,拍着手说,“一定是上天有灵,特意给小姐送来的蛇君。”
倒是歪打正着。
应拂云掩唇轻笑,指了指秋月,手上下摆动,再指了指手腕上的蛇,问她怎么不怕了。
秋月眉开眼笑,天真地道,“有灵性的东西都是神的恩赐,我不怕。”
院子里的大丫鬟闻言,冷笑一声,用怜悯地眼光扫了扫主仆二人,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催着进屋的丫鬟婆子出去站着。
――这院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境遇,都明白她要前往的是怎样的地狱。
***
用过晚饭,小蛇还盘在应拂云左臂上,乖巧地随着她移动。
应拂云看着下人拎来的小老鼠、小鸡仔等食物,她犯难了。
按道理,她应该按照养蛇人所言,等幼蛇适应新环境后,喂食鲜活的小型动物。
可她手上的不是普通蛇宠,是成精了的妖怪,冒然投喂活食,蛇妖碍于身份遮掩,怕是会吃进去,但很难保证蛇妖不会因此对她心生抵触。
应家不是世代簪缨的大家族,没有豢养妖仆的资格,她也是跟在应念珊等人后面,在世家小姐的宴会上才知道一些妖仆的事情,目前只能确定这蛇妖初入人世,身上没有大家族的妖仆印记。
而且应拂云灵窍不通,未曾学过强行契约的术法,只知道书面上流传较广的一些民间方法,这些方法大都需要精怪较高的好感倾向。
如果因为这些小事,让这个容易心软的蛇妖心生不满,那就得不偿失了。
但小蛇是蛇妖一事,旁人不知道啊,甚至连蛇妖自己也不知道应拂云知道,她不能表现得太奇怪,免得让人(妖)起疑。
拇指蹭了蹭小蛇额角,应拂云让下人将食物在蛇窝中一字排开,松手轻推小蛇,让他进窝,自行选择食物。
“小姐对它可真好,”秋月笑眼弯弯,指着不情不愿进窝的小蛇说,“小蛇啊小蛇,小姐这是让你自己选着吃呢,快挑吧。”
应拂云闻言,冲小蛇点头微笑。
小蛇刚爬进窝,和一排小鸡仔、小老鼠、小青蛙面面相觑。它瞳孔收缩,竖成一条线,流露出人性化的嫌恶,却不得不绕一圈,最终用吻尖的鳞片蹭一下末尾的鸡蛋,随即扭动着蛇躯迅速后退。
应拂云猜蛇妖与普通蛇不同,是不喜欢这些食物的,于是伸出手搭在蛇窝边缘,让它回来。
小蛇一扭头,瞥见白皙玉手,立刻毫不犹豫地弹跳而起,卷上应拂云的手腕,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好。
应拂云便让下人将那些食物通通撤下去,只留下几个新鲜鸡蛋,说是等小蛇什么时候想吃了再吃,反正蛇宠不需要一日三餐的饲喂,间隔一段时间喂一次就好。
下人才将食物撤走,面无表情的丫鬟们又立起屏风,端来热水和毛巾,催促应拂云洗漱就寝。
小蛇见状,低头嗅嗅自己的蛇身,随后委屈巴巴地在应拂云袖子上蹭来蹭去。
应拂云略作思索,指着铜盆里的洁净温水,用口型问,‘要洗澡吗?’
第5章 养蛇2
应拂云如此问,真的是单纯地想为小蛇清洗身体,毕竟他嫌恶的表现都那么明显了,这时候不刷好感度什么时候刷?
但没想到那蛇妖竟然又害羞又气恼,一头跳进应拂云洗澡的木桶中,发泄似的,痛痛快快地游了两个来回。
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去捞蛇,却又害怕蛇咬人,折腾了好一会儿。还是应拂云伸手唤他,小蛇才吐着蛇信,慢腾腾地爬回她手上。
下人们换水的工夫,应拂云拿着长条棉布,在油灯下为小蛇擦拭鳞片。
昏黄灯光下,蛇妖的鳞片泛着妖冶的光泽,一片片黑鳞,仿佛是抛光至极的镜面,惑人心神。
指尖无意间擦过冰凉滑腻的蛇鳞,应拂云心尖微颤,低头对它柔柔一笑。
秋月准备好新的澡巾,站在一旁,回想起刚才的情况,惊讶地说,“小姐,您的蛇好厉害!它好像特别懂您。”
应拂云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单手比划来表达自己的疑惑。
“您刚才是不是和它说进去洗澡,所以它才会突然跳进木桶里啊?”秋月一脸崇拜,自己补足了来龙去脉。
将擦干的小蛇放到软榻上,应拂云对秋月摇头,两手打手势,废了老大劲才打消秋月惊世骇俗的念头。
不过这也让应拂云意识到,不能对待蛇妖太特殊。
洗漱完毕,应拂云跪坐在贵妃椅上,小蛇顺势从软榻上爬下来,估摸着位置,专挑铺了毛毯的干净地方爬行,一路爬上贵妃椅,在应拂云腿边寻个空处舒服地窝起来。
“小姐,这蛇可真爱干净,真惹人疼爱,像您一样。”
秋月拿来棉布,站到应拂云身后,帮她绞干湿发,时不时说些趣事逗她开心。
比如艳冠京都的花魁突然从良,嫁给了一个低等武官;又如一向以惧内闻名的京兆伊竟然偷偷养了外室,还被家中悍妻得知,划破了他的脸,现在京都的百姓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还如齐国公家的狸猫换太子一事,据说现在齐国公家的小姐是个假千金,真千金刚出生就被乳母掉包了,齐国公府已经暗中寻找大半年了,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秋月像是天生的说书人,语调抑扬顿挫,该停时停,该快时快。
应拂云听得入迷了,时不时轻扯她衣袖,催促她不要卖关子,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