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很喜欢这个温柔可怜的哑|巴小姐,不顾大丫鬟警告的眼神,笑嘻嘻地给应拂云涂上护发的花露头油,又给应拂云讲了件京都最近发生的有意思的故事。
手腕被冰凉滑腻的细物缠绕,应拂云低头,就见小蛇用蛇尾在她皓腕间松松地缠了一圈,蛇首摇晃,兴致缺缺地吞吐蛇信。
应拂云这才想起来,刚才听秋月讲故事,是要观察蛇妖的反应来着。
她不能言语,在和蛇妖交流的方面,有诸多不便。总不能明晃晃地表现出来,知晓蛇妖认识字,每次都写字给蛇妖看吧。
应拂云还想着后日借着裁新衣的空档,找一个稍微识点字的小丫鬟,能将她写的字读给蛇妖听就行。如果蛇妖对话本故事感兴趣,需要打发时间,还可以让小丫鬟给蛇妖读话本听,她会挑选一些妖精报恩的故事混入其中,不求蛇妖自愿舍身相助,只要蛇妖对她的好感度稍微高一些,不抗拒帮助她,她就可以找方法将蛇妖变成自己的妖仆。
这个世界,神迹难寻,妖魔常见。
比起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妖族实力强大,寿命绵长,而且大多肆意妄为,不受礼法拘束。若是遇见恶妖作乱,一方百姓都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种情况曾经持续百余年。
天道至公,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类中不乏拥有灵窍的人,这些人可以入道门,修习道家法术,学成之后,一柄桃木剑,数张朱砂符纸,便可与妖怪抗衡,斩妖除魔亦不在话下。
长此以往,便形成了人妖相互制衡的局面。现在,朝廷设有专门的司妖局,供养捉妖师,世家大族也有秘法,驯养妖仆。
一个妖仆可抵数千精兵,而且妖族一旦认主,便会忠贞不二,至死方休。
这世上,她无人可以依靠,父母、手足、仆人,所有她认识的面孔,都等着她一步步踏入苦海,好让这个家有机会更上一层楼。
她需要一个人或妖,毫无条件地,愿为她出生入死,带她脱离苦海。
心中波涛翻涌,面上不显分毫。
应拂云温柔含笑,同秋月道谢,感谢她愿意照顾自己,又给自己讲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事。
大丫鬟皱眉,恶狠狠地瞪秋月一眼,一言不发地合上窗户。
正开心的秋月身子一抖,连连行礼推拒,将拾掇完成的秀发放下,快步退到大丫鬟身后。
“夜色已深,烦请小姐就寝。”
例行公事地说完,大丫鬟挑灭油灯灯芯,径自带着四个小丫鬟退守门外。
房门合拢,连月光也阻断在外,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四周霎时寂静下来。
应拂云还坐在贵妃椅上,距离床榻有一段距离,需要她自行摸索上床。
她没有动弹,沉默着等待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同时按揉太阳穴,舒缓脑中疼痛:她耳朵也不好,乍静乍响的时候,她耳中的嗡鸣声会显得更严重,头疼的也会更严重。
应拂云知道,大丫鬟这是不满秋月对她有好脸色,但主母又留应拂云有用,所以明面上不好苛待她,就在琐碎处为难她。
应拂云早就习惯这样的待遇,她低眉顺眼,安静地为自己舒缓疼痛,正如她一直以来,安静地忍耐命运施予她的磨难,再于无声处竭尽全力去抗争。
因为抬手,没有反应过来的蛇妖倒挂在她小臂上,蛇首向下,一脸无措地晃来晃去。
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术,二指粗的蛇身竟然没有半点重量。
脑中疼痛稍作舒缓,应拂云点点自己的胳膊,示意他爬上来。
‘我们去睡觉,别怕,只是熄灯了。’
蛇妖依言爬上她的胳膊,却没有盘在她的手腕处,反而顺着臂膀,攀缘至肩颈线,用蛇吻碰了碰她的耳廓软骨。
随后一动不动地挂在她脖颈处,不知为何,应拂云总觉得这蛇妖突然有些萎靡,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她摸了摸被蛇吻擦过的耳骨,低头侧首,与蛇妖湛蓝如洗的竖瞳相对,无声安抚道。
‘不疼,没关系的。’
一双柳叶眼波光盈盈,温柔至极。
第6章 恶妖
次日一早,应拂云被丫鬟们伺候着梳洗,四个丫鬟一如往日,沉默至极,根本不愿与她多言。
只是不见横眉冷对的大丫鬟。
应拂云一问才知,她的大丫鬟昨晚守夜受了凉,刚回房睡下就发了高热,现在还迷糊着。
应拂云估测大丫鬟这病是蛇妖所为,心中更加肯定蛇妖是个极易心软的精怪。
她面上不露形色,神情哀婉地祝大丫鬟早日康复,还托秋月拿着她的人参片,替她去看望她。
秋月送完参片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应拂云新养的幼蛇,不待在蛇窝里,反倒在房间内四处游走,毫无拘束,自由极了。
“小姐,您对这条小蛇真是宠溺,”秋月眼笑眉舒,瞅着趾高气扬地蛇妖,完全看不出一开始被蛇吓到尖叫的模样。
“它在小姐这儿,一定比在养蛇人那里快活多了。”
闻言,应拂云放下手中书卷,冲秋月笑了笑,又一脸关切,指了指门外。
秋月意会,同应拂云细说大丫鬟的情况。
应拂云听得很是认真,连蛇妖何时游回来,挂在她的手臂上,都不知道。
油光水滑的蛇尾在欺霜赛雪的皓腕上虚虚缠了两圈,剩下大半个蛇身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极致的黑与白碰撞,竟然显得异常和谐,像鱼和水、花与树、鸟并天,合该放在一起供人欣赏。
可惜房中诸人,没有一个关注。
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感,那蛇妖无聊至极,竟然咬了她一口。
注意力被蛇妖拉回来,应拂云暗暗记下大丫鬟生病的症状,以备来日验证。
为何突然要咬我?
应拂云心中不解,她垂首微笑,就见小黑蛇耷拉着脑袋,趴在她手背上,一动不动。
这是在装死逃避吗?
应拂云忍俊不禁,用指尖搔挠蛇吻吻背。
小黑蛇瞳孔骤缩,脊柱僵直,鳞片紧绷,黑红的蛇信吞吐,发出嘶嘶的声音,看着吓人,却没有太大的动作。
应拂云安抚地改挠为拍,手垂在扶手边缘,示意蛇妖爬下去待一会儿。
许是被刚才的动作吓到了,不用应拂云明说,小黑蛇就一溜烟地,从她手腕滑下,游走到书桌一角,睁着蔚蓝色的竖瞳,安静地盘成一团。
性情敦厚的小姐眉目温婉,却总是染着挥不去的忧伤,此时终于真心实意的笑了。
秋月心中一片柔软。
她和院里的丫鬟闲谈,才知道小姐生有哑疾,姨娘早逝,父亲不疼,主母强势,多年来,应家一直将她丢在小院子里,任其自生自灭。若不是陆公子照拂,恐怕还没等主母起了卖女求荣的心思,小姐就孤零零地死在小院子了。
正是因为清楚小姐的身世,秋月才更觉纤弱得像柳枝条的小姐可怜。
眼下见应拂云开心,秋月就势将小黑蛇好好夸了一通,末了,她想起来小姐还没有给小蛇起名字。
“小姐,您还没有给小蛇君起名字呢!养猫养狗都要有个诨名叫着,养蛇应该也差不多,总不能一直蛇君蛇君地喊吧。”
小黑蛇支棱脑袋,竖瞳缩成一条线,显出人性化的为难。
“救命!神镜奶奶,她,她要给我起名字了!这可怎么办?她要是起个旺财富贵之类的贱名,您就另外找个护镜神兽吧,我得去海棠枝上吊死。”
低沉暗哑的声音如同烈酒入喉,直直浇在人心底,仿佛在应拂云心尖脑海流动。
再次听到怪异的心音,应拂云的第一反应不是分析蛇妖说话的内容,而是觉得,这蛇妖的声音和他的性格真是南辕北辙。
明明纯净如稚子,却有着烈酒春|情般的声音,还真是奇怪。
不过很好听就是了。
应拂云眼睑微敛,用来拿书握笔的手指轻抚自己的脖颈,心想,我这里发出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眉目间忧愁难解,如同烟雨薄云,却不让人厌烦。
秋月以为是自己的话令应拂云伤了心,急忙安慰她,“小姐,您别难过,不起名字也没关系,反正都是您的蛇,就算没名字,旁人也抢不走。”
应拂云摇摇头,指了指自己,比划出花木凋谢的样子,又指着回神的蛇妖,比划出一条长线,半是宽慰,半是解释。
‘并不是声音的缘故,我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活,何苦给它起名字,牵绊住它呢?’
手语是给秋月看的,唇语是说给蛇妖听的。
秋月没太懂,蛇妖却看懂了。
应拂云心底流动的声音停住,小黑蛇耷拉着脑袋,蛇瞳涣散,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愿再看她。
应拂云嫣然含笑,拿起书卷继续阅读,没有半点自伤自怀的神情。
秋月沉默一会儿,竭尽全力地搜刮脑海里有意思的事情,一一说来逗应拂云开心。
“小姐,最近京都不大太平,前些时日,京都里好多女儿家无故消失,官府的找到时,往往是被剥皮抽骨,只剩一摊烂肉横在野外,这还是几个发现的早的。”
“很吓人吧!”秋月继续说,“那些发现晚的,被官府找到时,只剩下被野兽啃得干干净净的一堆骨头,只能通过残余衣物首饰加以辨认。不过受害者大多是平民家的女孩,所以没引起波澜,只有我们这些下人关注了点。”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
应拂云茫然无措地放下书,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桌角的小黑蛇上。
蛇妖还在低落,蛇首微垂,完全不关注她们主仆二人。
“小姐你说,京都中是不是有什么大妖怪?”秋月问完,搓了搓肩膀,又自我安慰道,“要真是法力滔天的大妖,您发发神威,把黑心坏水的吃掉,别来我们这些嚯嚯平头百姓啊!”
蛇妖仿佛才听到秋月的话,转了转脑袋,不以为意地吐着蛇信游走。
应拂云太阳穴突突,眼皮狂跳,心中浮现一个离谱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那只恶妖,莫不就是他?
第7章 咬伤
被当成恶妖的蛇妖不知应拂云心中所想,他起身走动不是因为秋月的话,也不是为了示|威。
他纯粹是感到无聊,以及些许的难过,需要找点事做。
蛇妖是神镜溯洄镜选中的守护神兽,生来无亲无友,独自一妖,长居于无尽海中,以守护神镜为己任。
溯洄镜是天生宝器,有通晓古今生灵命运的能力,除非必要,绝不轻易现世,因而对大多数神鬼妖魔而言,溯洄镜都是传说中的存在。
身为神镜的守护者,他多数时候都在沉睡,偶尔醒来也就是听溯洄镜的镜灵发牢骚,驱逐一下误闯的生灵。
要不是溯洄镜无故丢了镜心,他必须出世寻找,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下一任守护者出现为止。
丢了镜心的溯洄镜神力大减,迟迟不能确定具体方位,蛇妖只能依靠两者天然的联系,在镜灵的帮助下,隐身在人世间四处找寻。
只是没想到会有人类能看穿他的隐身术。
蛇妖转了转脑袋,将蛇躯往前摊平,像一条黑线搭在书桌上。
他入人世不久,寻找镜心时,多是急来急往,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
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类。
柔弱,温顺,善良,明明一生多舛,命数将近,却还是不怨不艾,沉默地伸展生命。
她像是静水流深的海洋,又像大雨过后的泥滩。
作为一只心软单纯的神兽,他很难不为她感到难过。
蛇妖心中烦闷,不愿和只会发牢骚的神镜交谈,单方面屏蔽神镜的声音,他双瞳涣散趴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听小丫鬟说话逗应拂云开心。
她笑起来真温柔,白面红唇,比海面的彩虹还要好看。
只可惜,她活不久了。
蛇妖吞吐蛇信,甩甩尾巴,蛇躯用力,又缠上应拂云的手腕。
应拂云还在思索小黑蛇是恶妖的可能性,一时受惊,下意识将蛇尾拨落下去。
微凉滑腻的蛇尾滑过掌心,像是抓不住的金刚软玉,勾得人心瘙痒难安。
应拂云木愣愣的,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抓,蛇尾入手的同时,被恼羞成怒的小黑蛇咬了一口。
虎口上的蛇印鲜明,虽然没流血,却也看得出小黑蛇用了力气。
应拂云吃痛,松开手,没管手上的伤口,先是饱含歉意地同蛇妖道歉,又起身安抚受惊的下人。
但她口不能言,丫鬟们情急之下,有人去喊大夫,有人去找掌院嬷嬷,有人绕过嬷嬷去通知主母姚氏,就是没有人有闲心停下来,看应拂云比手画脚,猜测她的意思。
一时间,惠阳院乱作一团。
还是最先尖叫出声的秋月,一直在关注应拂云,看了两遍应拂云的手势后,明白了应拂云的意思,忙出声大喊,“这蛇没毒!没毒!大家不要慌!”
高声镇住留在室内丫鬟们,手忙脚乱的局面才慢慢稳定。
丫鬟们回过神后,纷纷用杀人般的目光瞪小黑蛇,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应拂云安分守己,别再养这种危险的宠物,要是出了意外,谁来负责。
咬着尾巴,正一脸委屈的蛇妖见状,松开口,扭扭捏捏地移到桌角,盘成一团。
应拂云按住虎口的伤口,起身站到书桌前,将小黑蛇挡在身后,一贯惠风和畅般的神情冷下来,目光缓缓扫视七言八语的丫鬟们。
她无声道,‘这是我的蛇!’
凉薄如水的目光宛若锋利的弯刀,从人面上扫过,像是尖刀剜肉般令人胆寒。
丫鬟们不敢直视应拂云的目光,纷纷低下头,避开其锋芒。
她们也是这时候这才想起来,看起来软弱可欺的小姐,即使要被送到宦官府里,现在也是可以决定她们生死的主子。
场面一时间冷寂下来,应拂云伸手欲按|摩太阳穴缓解头痛,却惊讶地发现她并不觉得头疼。
似乎,昨夜被那蛇妖亲吻耳骨以后,声音入耳时就没有延绵不绝的嗡鸣声跟随了。
神啊,你看!
血脉相连的亲人想拿我换取权力富贵,心心相印的爱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我,倾心相待的下人也只恨我会给她们添麻烦。
区区一只妖物,竟然会为了两日的温情,为我害人,替我治病!真是可笑啊!真可笑!
应拂云身体战栗,冷笑不止,她不想感动,她知道对一个妖怪而言,这些事情不过是轻而易举,人与妖实力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她掐紧掌心,竭力保持冷静,却仍旧难以忽视心脏血管中汩汩流淌的悸动。
她原就是温柔善良之人,极易看到他人之美。
吻落在耳骨,泪后知后觉,流在心底。
应拂云一时间疲惫至极,她收回目光,挥挥手,让秋月将人都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