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命运不公平,天道分明在逼着应拂云死,以她一人献祭命运之子的光明大道。凭什么?我既然于万千生灵中看见了她的命运,这便是我的责任。”
“我想让她活下去,我要让她活下去。”
话音乍落,四周狂风猎猎,似乎是在警告蛇妖的不知轻重,胆大妄言。
有白不为所动,额间白痕闪烁,无数光影画面在他面前展开。
有白眸光烁烁,目光快速掠过一帧帧画面,试图从中翻寻他所需要的信息。
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溯洄镜其实已经忘了,它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有白做新的守护神兽,但是目前看来,有白比它想象中的还要心软,还要固执。
自知劝不动有白,溯洄镜也不再劝。
“随便你,你若要做就去做,我回去看人类小姑娘了。”
说罢,神镜旋转镜身,消失在原地。
***
应府,惠阳院。
有白和溯洄镜离开不过一二时辰,惠阳院却已经闹翻了天,疯魔了的应拂云以死相逼,把全院的丫鬟婆子都赶出去找蛇,惠阳院遍寻不见后,应拂云带着人在整个应府里找蛇。
这一番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一向神隐的应父应田忠。
应田忠本就瞧不上这个残疾的庶女,下朝回来,却听闻应拂云为了一条蛇发疯,闹得应家不得安生,登时怒火中烧,不顾姚氏恳求,在大庭广众下请家法,打了应拂云十鞭,以正家风。
应拂云也是个倔的,挨完了鞭子也不认错,一心就要找蛇。
应田忠自觉被庶女忤逆,面子上过不去,又差人将只剩半口气的应拂云关进祠堂,先跪两三天再说后事。
溯洄镜回来的时机不凑巧,应拂云刚挨完鞭子,后背血淋淋的,正跪在祠堂里。
祠堂厚重的木门,被押送应拂云的下人从外面用大铜锁锁上,整个祠堂,除了白霞霞的纸灯笼,再没有半点光。
应家的祠堂不过是一间正厅,又黑又窄,帷幕深沉,正中间放置着四张矮长桌,摆放着香案和瓜果馒头等祭品,桌后是放着黑底白字牌位的神龛,一字一句,供奉地全是应家的男人们。
应拂云冷眼,对着牌位密集的神龛,吐了一口血唾沫,眼看着唾沫星子沾上惨白的隶书,她忽而泣声而笑,扶着身子趴倒在冰凉刺骨的石砖上。
背后的伤口被姚氏派来的丫鬟紧急处理过,血已经不再流,但她仍然感到失血过多,乍冷还暖之感。
‘我的蛇,我的蛇,我的蛇!’
脸贴着石砖,明明应该是寒冷刺骨的,应拂云却觉得脸颊滚烫,她眯蒙着双眼,神志不清地向神灵祈祷。
‘神啊,请您再将他送到我面前,或者让我死在今夜。’
要么逃出生天,要么直接死亡,请不要让我再做他们的养料,活生生被敲骨榨髓。
“他好着呢,你倒是真的快要死了。”
冰冷戏谑的声音乍响。
应拂云竭力睁大双眼。
镜,镜子,好大的镜子在说话。一只镜妖,它是蛇妖的同类吗?
应拂云咬紧下唇,争取清醒的力气,问道,‘他去哪了?’
下唇渗出血丝,应拂云仍旧一转不转地盯着突然出现的镜子。
“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关心一条蛇,他有那么重要吗?”
明明有咬钉嚼铁的意志力,却还是被命运捉弄至此,那蠢东西说得没错,天道就是在逼着她死,半分活路也不曾留给她。
溯洄镜一边问,一边伸展镜身,硕大的镜子舒展,泛着柔和威严的光晕,漂浮在祠堂半空。
刹那间,祠堂里白霞霞的纸灯笼全部熄灭。
只剩神镜柔和的光晕,将奄奄一息的应拂云笼罩其中。
应拂云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好像有温热轻柔的一双手拂过,于是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泡进温风热雨中。
异样的温暖甜醉将她包裹。
她的身躯仿佛在逐渐融化消解,但她却不觉恐惧,只觉随着光华转淡,不仅背后的鞭伤愈合如初,连同体内的沉疴痼疾也随之消散。
意识回笼,她不再感到疼痛。
应拂云从地上起身,坐到蒲团垫子上,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喉咙,嘴唇张张合合,仍旧没有声音。
“嗓子是天道惩戒,治不好。”
溯洄镜收拢镜光,心情复杂地飘落在应拂云面前。
应拂云吓了一跳,连忙用手势加唇语询问,‘谢谢您救了我。您是有白的朋友吗?’
“不,我是他的祖宗。”
第15章 不肖子孙
“溯洄镜,神镜你知道嘛?”
溯洄镜骄傲地挺起镜身,等待应拂云的夸奖。
瞥见应拂云迷茫的眼神后,神镜才想起来,溯洄镜的名字对大多数神鬼妖魔而言,都是传说中的存在,更何况一个灵窍未开的凡人!
溯洄镜自觉蠢钝如蛇,不着痕迹地放平镜身,轻咳两声,以缓解尴尬。
它现在算是发现了,应拂云这人身上有毒,特别招镜子喜欢,简直不能自控,才不是它的问题。
‘神镜奶奶?’
应拂云灵光一闪,想到她心底流动的声音,无一例外,总是以神镜奶奶开头。
难不成这位就是蛇妖平时对话的“神镜奶奶”,它此时出现,是说明蛇妖已经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了,要离开了吗?
可是,她的计划还没成功,蛇妖这时候离开,她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她还有什么可以争取的,可以利用的,可以帮助她逃离应家的人事物吗?
应拂云知道自己其实应该知足,蛇妖已经帮她报复过姚氏,镜妖今天又为她治疗伤口。作为莫不相识的不同物种,他们已经仁至义尽。
她若是还不满足,仍旧妄想收蛇妖为妖仆,供自己驱使,就是恩将仇报,恶毒至极。
但她别无他法,不是吗?
应拂云的心脏缓缓下沉,但她仍旧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问,‘您和有白,你们要离开了吗?’
溯洄镜摇晃镜身,表示否定。
“你不用担心,现在还不走。那蠢东西说想要你活下来,非要与天相争,已经去找办法了,我先来看看你。”
溯洄镜自恃实力强大,说话从来不讲究,并不在乎对方听不听得懂,也不怕暴露信息,一句话里的信息量多得让应拂云发懵。
想要我活下来,与天相争,哑疾是天道惩戒……
应拂云殚精竭思,将神镜说的每一句话都拆成单个词语来解读,再联系到一起去,得出一个令她胆战心惊的结论。
‘神镜奶奶,您是说,神明,’应拂云攥紧染血的衣角,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我有罪,所以上天欲让我以命相还吗?’
“哪有那么恐怖?前世有罪,也轮不到为众生献祭,怕是有别的原因在,”溯洄镜懒洋洋的躺平,镜面明明光洁如新,但是不会映照出周围的任何东西。
“算了,帮都帮了,也不能半路再把你丢下,就让你看看命轨也无妨,找找原因,反正比起那蠢东西要做的事来说,都是小事。”
溯洄镜打了个哈欠,镜身大亮,光波弥散开来,一切都陷入奇异的宁静中。
一刹那,应拂云仿佛看到天光大亮,听见鼓响琴鸣,云卷龙腾,慈祥神秘的眼睛缓缓睁开,于人世间投下冷淡一瞥,于是万物欢欣鼓舞,蓬勃生长。
无尽的海洋,无垠的云海,无穷的生灵,无数的悲欢离合都在同一个瞬间到达她眼底,涤荡她心灵。
往日萦绕心头,百般思索不得解惑的问题,如今俱有了答案。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
应拂云原不该出生,她的生母柳娘是天上下凡历劫的大罗金仙,命中无子,渡完生老病死苦的劫难后即可回归神国,享天寿恒昌。
机缘巧合之下,应拂云的魂魄托胎成了柳娘的孩子,虽然天道惩戒,剥夺了应拂云的声音,但是柳娘的历劫之旅也因此受到了破坏,不得不提前归天。
所以应拂云后来的命轨,便承接了神仙柳娘未尽的劫难,受尽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之折磨。
若是应拂云是神仙历劫,或受天道眷顾,那受了这么多磨难,合该苦尽甘来,死后飞升。
但是应拂云不是,她只是传奇话本里的一个炮灰人物,所以她的结局是灰飞烟灭。
看到自己被恶妖打散灵魂,吸干精魄,活生生折磨至死,应拂云好像亲身体验了一遍死亡的痛苦,再睁眼,已是泪流满面。
两手握住雕龙绣凤的垫子,凸起的花纹让应拂云感到一种近乎惊悚的悸动。
她脸上泪痕未干,冷静询问。
‘得到这个答案,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什么都不用,”溯洄镜上前一步,贴着应拂云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为其平复激荡的心情:一瞬间获得太多信息,对凡人的身体来说其实是一种负担。
身体在撒娇,溯洄镜的语气却很狂妄,“没有条件,没有代价,我喜欢就行。”
话音刚落,满堂红色帷幔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屋外雷声大作,电闪雷鸣。
“威胁谁呢?”溯洄镜嗤笑,温暖明亮的光芒将应拂云笼罩,顿时屋外狂风更大,雷声更响。
两方似在较劲。
没过多久,有白感受到神镜神力波动,匆忙赶过来,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危险局面。
“神镜奶奶,您到底在做什么啊?”
空气波动,下一秒,人首蛇身的有白就站在祠堂空地,苦巴巴地开始吐槽。
“溯洄镜的神力波动,我隔着十万八千里都感觉到了!吓得我整个心脏骤停,诶诶诶,应拂云,你怎么也在这儿?啊不对,你怎么受伤了?”
注意到神镜光芒下的人类女性,有白立即心急火燎地询问情况。
“你没事吧?怎么忽然之间弄得全是血啊?我不就走了一小会儿吗?你怎么又被欺负了?是你妹妹动的手吗?现在能说话么?还能动吗?”
煌煌镜光下,有白长尾卷动,人身前倾,虚扶着应拂云上下打量,美丽到锋利的面孔如真似幻,应拂云一时看呆了,愣愣地点头。
“完了,人傻了,不会说话了!神镜奶奶,您不是说先来照看她的吗?就是这么照看的啊!”
有白急得摇动蛇尾,粗壮的蛇尾无意中扫过他身后的牌位案桌,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其纷纷打落劈碎,转眼间毁了大半个祠堂。
木块碎裂,霹雳吧啦作响,吓得有白用蛇尾又重重拍了两下。
好了,剩下的一半也毁完了。
偌大的应氏祠堂尘土飞扬,最终只剩帷幔飘扬,灯笼摇动。
“咳咳咳,好呛!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神镜奶奶,你怎么把应拂云带到这里来了?”
有白打了两个喷嚏,大手一挥,在应拂云身上套了个绝尘罩,苦着脸吐槽溯洄镜。
“不肖子孙,还敢怪我?要不是你突然跑出去,她能因为找你受家法?”
溯洄镜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伤是因为你受的,却是我治好的。还有,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祖宗我闲着没事带她来祠堂做什么?”
白霞霞的纸灯笼又亮起来,惨白惨白的光照亮应氏祠堂。
应拂云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捂着脸弯着腰,笑得直不起身。
真好啊!
原来应家近百年历史,在蛇妖手中也不过就是两尾巴的事情。
第16章 我要付出什么?
应拂云开怀大笑,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她以手拭泪,泪水却越流越凶,怎么也止不住。
溯洄镜对此见怪不怪,它耗用神力过多,打了个哈欠,收拢镜身,变成一把平平无奇的铜镜,飞到应拂云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下来睡觉休养。
没有经验的有白则吓得魂不附体,尾巴拍地,绕着应拂云打转,嘴里喃喃自语。
“不是吧!应拂云怎么回事呀?不会真傻啦吧!怎么突然开始又笑又哭的?明明一开始还算正常啊!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有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蛇身,蛇躯粗壮如柱,鳞片大如盏碟,乌黑发亮,惨白光照下,泛着紫黑的光晕。
好像……确实有点吓人。
意识到这一点,有白i丽至极的美人面皱成苦瓜脸,挥手熄灭白纸灯笼里的蜡烛,旋身化成人形。
“应拂云?”有白小心翼翼地捏住应拂云的袖角,压低了声音叫她的名字。
在他的印象里,应拂云是一个十分娇弱的人类,虽然有时候胆子很大,但总体上还是像一枝摇摇欲坠的花朵,微风吹过的动静稍微大一点,就会将她吹得七零八落。
有白指尖蜷缩,鼻尖冒出星星点点的汗珠,他想了又想,安慰道,“应拂云,你别怕,我来了。”
应拂云从混乱癫狂的思绪中抽身,转头对上一双湛蓝如洗的竖瞳。
在遇到有白之前,应拂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纯粹的眼睛,眼尾上挑,染着些绯色,蓝色的瞳仁干净得像是隆冬大雪覆盖的土地,又像是山野密林中的一汪冷泉。
此时,这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汩汩流淌着的,是对她毫不掩饰的担心。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妖精啊?她这种人怎么会遇到这样的生灵呢?
应拂云忽而疑心,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诡诞迷离的梦境,或是她死前过于不甘而营造出的幻境,但不得不说,她很喜欢,这一刻她不再思索那些痛苦的、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不再想知道她是谁,她从何而来,她因何要受此折磨,她的人生有何意义……
她终于能从煎熬中脱身,体会到久违的平静。
应拂云伸手,纤细修长的指尖覆盖在有白的眼皮上,温度微凉,触感细腻,是真实存在的。
“应拂云,你别摸我的眼睛啊,我痒。”
有白眼尾的绯色更重,他觉得他的心脏可能被鹿妖同化了,要不然为什么会有一头蠢鹿在他心里到处乱撞呢?
眼皮上人类肌肤的温热,顺着皮肤机理,渗透进蛇的神经,攀爬至他的大脑,额骨、颞骨的交汇之处缓缓爬出墨色蛇鳞,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
有白眨眼,抬手欲要遮掩蛇鳞。
应拂云却目露好奇,指尖顺着眼皮慢吞吞移到蛇鳞起伏处,轻轻按了一下。
她展颜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梦境好像真的啊。’
有白身躯一颤,后退两步,捂着太阳穴,剜一眼应拂云,委委屈屈地哭诉,“我就知道神镜奶奶不靠谱,把应拂云治傻了!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了。”
应拂云冲有白傻笑,陡然倒躺在地。
应氏祠堂的牌位都已经化成木渣,她倒下来,看见无数尘土飞扬,鼻腔内却没有任何窒息之感,身上的伤口也不再疼痛。
‘真是一个好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