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作为当事人的陆湫,对于柳箐前来道歉这件事的态度并不算友好。
“他本身就不怀好心,凭什么让我原谅!”陆湫抗拒母亲让姐姐过来给他递的话,“再说了,我们家跟这柳家八竿子打不着的,非要卖这个面子作甚?”
“小湫,这只是一句话的事情,”陆元枫无奈极了,“又不需要你真心实意原谅,姐姐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们家不想随便跟人结仇。”
“可是、我连伤都还没好……”陆湫咬了咬嘴唇,他的一双手都拿不了东西,每次稍微碰了点什么就一阵刺痛,虽然能忍,但绝对不好受,“必须要我出面吗……你们去应付算了,我不想去,去了我也不原谅。”
“陆湫。”陆元枫呼出一口气,叫了他的全名。
陆湫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非要倔到这种地步?”陆元枫眼神满是失望,“你不了解柳家,在沈家人忘了这件事之后,你觉得他们要报复的是庆国公府那些大小姐,还是报复我们?”
“现在,是,沈家是给你出头了,那以后呢?你能指望着人家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低头看我们一眼吗?”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原谅了,人家都可能会报复我们,更何况你不原谅,人家还要被沈家怪罪,这份怨恨,你觉得他们会针对沈家,还是针对我们?你为什么想不明白!”
“出门在外多忍让,并不是我们软弱,小湫,”陆元枫疲惫地叹息,“是为了好好活着,我们只能如此选择。一时的冲劲是没用的,面子也是没用的,宴会上那件事,如果就这么过去,或许还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好处一点。”
“也怪那个沈家二小姐多管闲事……啧。”陆元枫小声念叨一句。
“行了,现在跟我走,人家都等半天了,也算是让你耍了下性子了。记得态度好点,别在人前犟。”
可是,他的疼呢?他的名声呢?他在沈家给那些人留下的印象呢?这就不重要吗?明明他也有尝试着,一整晚都乖巧,都懂事,他又没有惹事,是麻烦自己找上来的。
为什么还是他在忍受呢?
被陆元枫拽着胳膊走的陆湫咬紧了牙关。
第23章
寅时,天色刚刚泛白而已,顾云熙就已经梳好了妆,呆坐在床榻上,望着低矮的蜡烛上,那跳动的火光。
最近,这种状态似乎越来越多了。
没有什么心情跟精力抚琴看书,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爹爹不愿见他,大姐整日忙碌,哥哥们一改曾经的温和,甚至对他冷嘲热讽,说他差点就能挣脱出去,可惜却没有那个享福的命,被人家退了回来。许久未归,顾家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极为陌生。
顾云熙只能整日整日地,被囚禁于一方院落,忧心,却不知道自己该忧心什么。
在迷茫的时候,他会回想起之前。至少沈府不似这般凄凉。
云水居最多的、也是让顾云熙印象最深的,便是烟火气。院落中的农具,四处生长的植物,带着露珠的花朵,还有房檐下的燕子窝,似乎每一处都带着暖意,都有人生活的痕迹,与顾府的冷清截然不同。
尤其是当沈随安出现。
顾云熙之前总是嫌沈随安太接地气,没有世家小姐该有的骄傲,也没有高门大户养出的女子身上那种矜贵的气质。
可他也清楚,沈随安给他带来过热度。
他身体寒凉,在沈家时,他屋里的炭火一般是要一直烧到夏至才会撤去。但现在的顾府状况不好,没有多余的银钱供人挥霍,既然已经出了冬,府上是不会有炭火的,无奈,他也只能就着以前冬日的衣裳来保暖。
雪白的狐裘柔软至极,用的是最好的料子,这是去年冬日时,沈随安送给他的。那人说,这狐裘没有其他杂色,看着干净漂亮,衬他正好。顾云熙还记得,在收到这狐裘之后,自己对那个女人笑了。因为他真的很喜欢。
那年的冬天,他过得很好。
他们去了湖心垂钓,去了雪后的草地踩下第一串脚印,去了皇家的私人庄园泡汤泉,还去了繁华的闹市,牵着手一起走。最后,她说,其实落雪也挺好的。
“至少天冷的时候,你还能多亲近我一点。”说这话的时候,沈随安从背后抱住了他,因为刚刚结束的温存,顾云熙没有急着挣开,他一边唾弃自己此时的不守规矩,一边又真的,很喜欢对方的怀抱。
只是他不喜欢直说。
那是最后一次。他短暂地在沈随安怀里,忘记自己到底是谁,放下那些没用的坚持,放肆了一小会儿。
蜡烛终于燃到了末尾,烛火骤然熄灭,屋内的光源霎时间消失殆尽,暖色褪去,黑暗与开始侵吞他的视野,冷意也缠上了他的身体。
“她待我……并不算好。”
这句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即便刚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一切终究覆水难收。
他不该说的。
沈随安听到时,应该对他很失望吧。
喉咙似乎有些酸涩,顾云熙抹了把眼睛,轻咬嘴唇。前几日的争执还历历在目,最终的结果是,母亲拗不过爹爹,答应了爹爹的要求。一直以来,他所走的路,从来不会包含他自己的意见——于是今天,在母父的安排下,顾云熙要去到监牢,探望自己的二姐,也就是顾家二女顾兆樊。
爹爹冷着脸说,既然他也是顾家人,那就合该出一份力。否则,顾家是谁也保不住。如果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一样,会被其他家族侵吞干净,或许连当个通房小侍都算是不错的结局。至少多一个人出力,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些话不好听,但现实。
顾云熙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局。母亲说,等他看完了二姐,就将一切告诉他。到时候,他将会跟哥哥们一起学着做点事。
他的确很久很久没见到二姐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顾家乱起来之前。
印象中的二姐,虽然同为武将军娘,但她跟沈家那个闷葫芦似的三小姐截然不同。二姐为人豪爽,又风趣幽默,嘴上偶尔不把门,但也不会真正得罪了谁。而且,二姐的武艺高超,战功显赫,连那位平晟王君都对二姐情有独钟。那个时候,二姐还传信来说,她立了功,马上要升军衔了,等到升了军衔,就带着封赏回家——
可顾云熙没能等到。
他只等到了自己被嫁入沈府的消息。
*
在经过严苛、甚至称得上侮辱的细致检查后,顾云熙与母亲跟上了狱卒,缓步踏入那吃人的监牢。
阴冷昏暗的牢房关押着无数罪孽深重的人,她们的眼神或狰狞,或麻木,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或者带着病气,明明看起来命不久矣,却偏生还活着。周遭围绕着无法驱散的血腥味,还有灰尘跟些许奇怪的药味,顾云熙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坠入了冰窖,与监牢比起来,顾府已经算得上是宝地了。
二姐就是在这里吗……?
他不敢问。
母亲显然是已经来过许多次,她的脚步很快,没有随意停留在任何人面前。一直到拐了两个弯,经过一个处在阴影中的牢房时,顾渊停下了。
“……观华,”顾渊声音很轻,向着阴影的方向,叫了一声顾兆樊的字,“你弟弟来看你了。”
一只染了血、满是疮伤,犹如一根根钉子一般皮包骨头的手,用力握住了眼前监牢的栏杆,她的力气似乎用得很大,让那铁杆都发出了震耳的响动。顾云熙被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可在这之前,他听到了一句气若游丝的、沙哑的话语:
“为、什么……为……”双目血红的女人再也看不出半点曾经明丽肆意的模样,顾云熙无法相信,这个人会是他的姐姐,会是那个热烈如灿阳一般的女子,“连他、连云熙也……啊啊……”
“云熙也需要了解真相,”顾渊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掩饰,“他与沈家二小姐和离了,此后,他也会一起帮你。”
“不、不要——”听到这句话后,那生命仿佛早已如灯油耗尽一般的女人,突然发了狂一样,不断摇晃着铁质的栏杆,“我没有、我没有做那些——”
“滚开,啊啊——”
“我、没有,不是我做的……去死——!”
“别看我、呜……别看姐姐……”
那渐远的声音一直在脑内盘旋。
顾云熙浑浑噩噩地跟着母亲返回了家中,听着自己一直想要了解,却根本无力承受的所谓真相。
顾渊说,前两年的时候,顾兆樊还在坚持,还能维持智。可第三年,不知道那边的人用了什么自从手段,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还会时不时梦见那个早已死去的平晟王君。当顾家给狱卒塞了些银钱后,短时间内,顾兆樊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但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原来,在三年前,顾家没等来顾兆樊的封赏,而是等到了她的罪状。
投敌叛国。
这样一项足以致三族死罪的,如同大山一样的罪名,重重压在了顾家身上。若不是母亲争取到了旁听的机会,在审案时发现了端倪,挽救顾家一线生机,恐怕顾云熙就只能等来自己娘亲与姐妹的尸骨了。
可那终究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
三年过去,一切没有变好,线索也没有进一步浮出。
顾渊说,她曾经想过,让顾兆樊去死,而顾兆樊也多次说过,想要死,想要结束,这样起码她还不至于忍受无数的痛苦。可是,如果顾兆樊死去,一定会被认定为畏罪自裁——也就是说,顾家一案,会立刻定性,她们一个也别想逃脱。
所以顾兆樊不能死。即使再痛苦,为了家人,她也要活着,挣扎着、苟且着。
顾兆樊仍在狱中蹉跎,母亲奔波到黑发染上银霜,却终究一无所获。或许是看在顾家曾经的地位与功劳上,陛下宽容,顾家一案仅仅是被搁置处,目前,顾家女儿还可以保全性命,名义上只是迁了官,压了俸禄。可王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顾家的事情,又怎能一直瞒下去呢?
原来,他们身上背负的,是这样的罪名。
他还在空骄傲些什么?
这就是他没有听到的,他的家里人一直承受的一切吗?原来母亲和爹爹,原本是想把他从这件事中摘除出去吗?
那……
“沈随安……她知道吗?”顾云熙的眼泪早已在母亲的讲述中流尽了,此刻他脸颊上仍有泪痕,双目却再也不存希冀。
“知道,”眼前的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揭开了这最后的、残酷的事实,“是我们让她别告诉你的,她一直都知道。”
巨大的、无法忽略的悔意与愧疚,顷刻占据了顾云熙的内心。
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家中的困境,知道他只是区区一个几乎无法回归家中的弃子,知道只要告诉他真相,撕碎顾云熙所倚仗的一切骄傲与自尊,撕碎他对顾家的幻想,那么顾云熙从此以后,就再无其他选择,只能依靠沈随安。
可她没有这样做。
沈随安温柔地接过了这一切,小心翼翼地去让他和以前一样,给他编织着这一场幻梦。承受着他的埋怨与不满,包裹着他,想要融化顾云熙身上的那层冰。
现在,冰有了裂痕,终于是化了。
但她也不在了。
“我以为是你已经在沈府过不下去了。”
那时候,即使喝了酒,女人的眼神也依旧清明,她甚至勾出了一个笑容,像是自嘲,但面上还是如往常一般温和。
“毕竟,我待你并不好。”
第24章
桌前的女人没有批阅奏折,而是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里,偶尔饮茶,偶尔翻书,看样子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在意过——包括那跪伏在地,一丝一毫都不敢动弹的顾渊。
位于顾渊前方的,是当今圣上宋陌。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男侍已经给陛下添了次茶水之后,顾渊才再次开口:“……罪臣求陛下开恩。”
那女人的动作停了。
“……朕自以为,已经给过你们恩情了,”宋陌轻笑,缓声叙述,“否则,你又怎会能在这里见到朕?”
“罪臣……”顾渊没敢抬头,低声想继续说话,可却被打断。
“顾渊,”她语气沉了下来,“你在朕手下十五年有余,享了荣华富贵,获得了足够的权柄,到头来,仅仅两年蹉跎,便已经承受不住了?”
宋陌叹息,又一次放轻了语气:“你说,朕放过了他们,那谁又能放过朕的锦儿呢?”
“况且……给你的名单,不是还有大半没做完吗?”
“还不够啊……”
她的声音似乎飘得很远。
“顾渊,”女人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语气明明无比温和,说出的话却犹如尖刀,“朕要你,把自己的,还有顾家子女的脸面,全部扔到泥土之中。”
“最好被王城上下所有的人都踩透了,踩烂了,再好好地去死,才能解了朕心头之恨。”
“如若你们没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她随手将桌上的茶杯拂落在地,“那,到时候会死多少人,死法又如何,就都由不得你了。”
“毕竟,人们总是喜欢落井下石的。”
顾渊猛然从榻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环顾四周。还好,这里不是皇宫,而是依旧冷清的顾府。
逐渐回神的顾渊调整着呼吸,没有心思再继续休憩,而是起了身,沐浴更衣。
铜镜中的那张脸满是风霜,皱纹日益加深,目光的疲惫与身上的沉郁无法消散,就连曾经乌黑的头发,都已经染上了银白。她已经不像几年前的自己了。说来也是,任谁知道自己只是被困于笼中的待宰的野兽,不论怎样挣扎也不会有出路,怕都是一样的。
今日,她还需要携顾云熙第一次出门“赴宴”。
毕竟云熙已经回了顾家,也是顾家的一员,那皇上是不会容忍顾云熙一直躲在家中的。她们越是想藏,陛下就越是要把他拎出来,不如早一点带着云熙去奔波,还能少了被敲打,观华那孩子也能少一点疼痛。
在跟顾云熙说出“真相”的时刻,她只说了最表面的那一层。
所谓希望,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在她意识到自己找到的所谓证物,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平晟王君的贴身之物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哪有什么投敌叛国,哪有什么线索,哪有什么一线生机,不过都是谎言罢了。她注定是要死去的,顾家的所有女儿也一样,没有人能够幸免。自从她们逼死了平晟王君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这不是什么祸端,而是报应。
她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让陛下满意,让顾家的部分男眷存活下来。但面对家人,她不能这样说,所以这个必死的结局,她仅仅告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连自己的正夫白钰都没有告知。在知道这件事后,顾贺怜愈发沉默,不愿归家,而顾兆樊,应该是疯了。
原本,狱中的日子便已经极为痛苦,可顾兆樊硬生生凭借自己过人的精神力支撑着,只希望母亲能够还她清白,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做回曾经的武将。既然她没做过那投敌叛国的事情,那就是没有,只要撑下去,撑到顾家翻案,总是可以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