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不是沈二小姐那般温良的女子。”
“啧啧,也不知道那沈随安怎么想的,这种姿容的男子都舍得放走……”
“说不定是玩腻了……”
她们嬉笑着在暗中讽刺,而顾云熙能做的,只是装作听不懂,然后尽可能地笑着接受她们的一切刁难。今天也是这样,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或许以后……都会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姐姐与哥哥们所经历的。
他懂得了哥哥看向他时,眼神中浓烈的嫉妒与憎恶了。在此之前,他是被排除在外、唯一干净的。而现在,他们都一样,被折断了傲骨,卑躬屈膝,扮演者听话的、供人调笑的物件。母亲只保证了,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不会让他们死。
但也仅此而已。
必须要这样吗?他问过。母亲只是沉默。末了,她说,如果想活下去,就去做。只需要忍耐一点言语,承受一点压力,让她们愿意去看在一点薄面上,不去平白污蔑二姐便好。
说起来好像很轻松一样,毕竟名义上,他仍然与那些家伙身份平等。对方也知道分寸,她们把恶意藏在暗处,没有拿到明面上,好像是一场人尽皆知的做戏。
可他不想以这样的姿态活着。
熬过今夜,明日还要出门。没完没了,好像永远望不到头。讽刺的是,她们邀请顾云熙去的草场,是曾经沈随安带他去过许多次的。
他很熟悉那里,即便曾经的顾云熙总是不喜欢被带去草场。那里有沈随安的马儿,他不擅骑马,沈随安想教他,总被他拒绝。他抱怨为何沈随安限制他的自由,不让他出门,他向往那些可以出门赴宴的公子,想要成为他们中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但当他真的拥有了“赴宴”的机会,一切也都不同于往日了。
“只要你还是我的夫郎……”那个女人曾经用轻缓的语气,安抚着他,“就可以信我。”
他已经不再是沈随安的夫郎了。
*
沈随安回府时,夜色已深。
今夜月圆,云也多,不冷,能听见虫鸣。
因为被留着用了晚膳,还陪着陛下去御花园走了一圈,今日回府的时间晚了一些,不过沈随安并不疲惫。这个时辰,妹妹应该已经歇下了,云水居应该十分安静。
不过她刚踏进自己的院子,便听到了身边人的声音。
“逸欢姐姐!”小少年从旁边的果树跃下,小跑着赶过来,“你回来啦。”
眼前的陆湫看着精神好了许多,蓬松还带着微卷的长发早已干透了,扎起高马尾,像是尾巴一样在脑后摇晃。
“这么晚了,怎么在外面待着?”沈随安发现自己见到陆湫就总忍不住想笑起来,对方见到她时显而易见的向往与欢喜让她也不由得被感染。
“想等你,送你个礼物,”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从背后拿出一个小东西,“不过……做得不是很好。”
那东西大概一掌大小,还带着陆湫的体温,这里有点暗,看不清楚,不过通过质感,她大概能感受到,那似乎是个人形小木雕。
“今天做的?”沈随安将木雕拿在手中把玩,颇为意外。
“嗯!”他说话的时候好像站不住,就在沈随安跟前乱走,一刻不歇,看起来之前来沈家参加接风宴,还真是把他压抑坏了,“我去找闻序姐借了点工具,然后她给我弄了块木头。”
“这雕是……?”沈随安仔细摸了摸手中的小人儿,摸到了那人手中折扇形状的东西,猜测着,“我吗?”
“如果你喜欢,那就是,”陆湫没有直接说,挠了挠脸,语气弱下来,“要是觉得不好看,就当成别人吧……”
“怎么还当别人。”沈随安失笑。
“我、我是想做成逸欢姐姐的样子来着,但总觉得差了很多……”陆湫耷拉着脑袋,“对不起,我手艺不太好,等之后练好了,再多给逸欢姐姐做几个。”
“好,”她应着,抬头看了眼天空,“这里其实也看不清楚……”
陆湫见她不说话,犹豫着抬头,不知道沈随安在看什么,也跟着她一起看。
“陆湫,”她轻声说,“要不要随我去屋顶,看看月亮?”
第29章
“沈二小姐当真喜欢自降身价,”顾云熙秀眉蹙起,“也不知是把自己当了暗卫还是当了贼,总要上房子跟爬树。”
“想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
说罢,眼前的青年一甩衣袖,冷然离去。
顾云熙不喜欢这些。沈随安记住了。
于是她邀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在看到什么喜欢的景色时,她也再不会想起要带自己的夫郎也看一看。
沈随安喜欢看月亮,看花,看那些每日相同却又不同的景物,看自己院子里的春去秋来,看落雨,看飘雪。和那些文人墨客一样,她也钟爱花鸟风月,节气变化,偶尔灵感迸发,随手便是一篇诗文或画作。
志趣相投的人,并不都能时时相会。沈随安在沈府很自在,但她仍然喜欢天天往外跑,其实就是因为,她不知要跟谁分享那些不起眼的、简单的风景,与那一点一滴的欢喜。
在少年时的沈随安心中,如若要娶夫郎,最好是可以与夫郎分享自己心之所感的。但每每当她这样说,姐妹们总会不解,毕竟她们认为,男子虽然要学习琴棋书画去充实才学,但那些更为深刻的、精神上的事情,还是得靠女子去钻研。
沈随安觉得,她也不是非要别人做到与她一样。在她的眼中,万物皆有光彩,她想要的是,有人不问原因,不纠结意义,不会旁人的话语,只是陪着他,在她身边,一起走一走,看一看,听她说说话,便好。
她想有人同行。
后来,她就连这一点念想也断了。不知是受了家中人影响,还是被耳濡目染地熏陶久了,沈随安抛弃了那些无望的想法,不再追求什么精神上的陪伴,只希望夫郎可以安心跟她过日子。
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只能将自己发现的美,倾注在画,倾注在字,倾注在文章中的准备。她都已经要说服自己,有些事情不必寻求共鸣,不必宣之于口。
可是今夜,月光明亮。
银白色的光芒给那瓦片都镀上了一层亮色,像是水的波纹,跃动在夜空之下,而天空中云层薄厚不均,犹如巨大的鱼影游过,纷乱缥缈,让人不由得畅想,九天之上,是否真的存在鲲鹏。羽化而登仙,又该到了哪里?
如果是陆湫……沈随安不免会去猜测他的反应。她知道,陆湫应该也不懂得自己复杂的思绪。
但,他会和自己去看看月亮吗?
这个说喜欢他的,热烈而冲动的少年,会选择在这一刻,停留在她身边吗?
或许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沈随安意识到,自己开始对陆湫抱有期待。
眼前的小少年在听见她这句话之后,像是反应了片刻,才扬声道:“可以吗!”
干净而纯粹,喜色溢于言表,连语调都高了一些。
“我们要怎么上去?搬梯子?还是直接翻上去?”陆湫跃跃欲试,张望着云水居院子里有没有适合上屋顶的位置。
陆湫满足了她的期待。
“别急,”沈随安笑了,也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待我去拿些糕点。”
*
“凶我做什么!”陆湫跟乌裘大眼瞪狗眼,又不敢动作太大,怕伤了这小狗,“又不是在你饭盆里抢吃的!”
“汪!”乌裘不服,咬着陆湫的裤腿不让他走,看样子是对陆湫帮忙拿东西这件事极其不高兴。
“不懂事,”沈随安俯身,抱走了凶巴巴的小黑狗,交给墨竹,“你陪它玩会儿,给找点肉吃吧,上屋顶不方便带狗。”
被墨竹强行抱走的乌裘一直在乱蹬,又挣脱不开,乌溜溜的一对眼睛似乎都有着人一般的幽怨,像是在控诉沈随安见了别个就忘记了它一样,看着像个小怨夫。
“走吧,”沈随安喊了一声陆湫,“有梯子,不需要翻墙。”
“好!”陆湫不忘了回头朝着那小狗做了个鬼脸,这才步伐轻快地跟上沈随安。
沈随安是极好的人。
如果让一年前,尚在军营的陆湫去想,他大概想破脑袋也预料不到,自己能够有进入沈府,跟沈随安并排坐在云水居的屋顶,一边吃糕点,一边看月亮的时候。
嘴中的糕点是绿豆糕,甜味不浓,清凉柔软,口感细腻。他们带上来的分量不多,只有七八块而已,拿了个小盘子装着,放在二人中间。陆湫爱吃,但吃得很慢,也很珍惜,不敢多贪嘴,生怕吃得快一些,沈随安就要提前结束这次的赏月了。
身边的人确实是在赏月。
陆湫悄悄望向沈随安的侧脸。
那双似乎永远带着春水的双眸,凝视着遥远的天边,月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轮廓,清丽,俊雅,好看到让人失神。只有在此刻,陆湫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有人说沈随安是明月之才。
她比月色夺目。
“让你赏月,一直看我做什么?”沈随安不经意开口,叫醒连吃东西都忘记嚼的陆湫。
“逸欢姐姐比月亮好看,”陆湫没有犹豫,直白地说出心之所想,“月亮每夜都能看到的,不足为奇。但逸欢姐姐……不是总能看到。”
“哦?”她了鬓角的发丝,“你之前应该也看过月亮吧?不是看见,而是真正地,仔细去看。”
“有啊,”陆湫点点头,咧嘴笑了,像是很乐意被问到这一点,“在边塞的时候总是会看。”
“边塞的月亮是什么样的?”沈随安似乎很好奇,歪头看他,“讲给我听听。”
“那里的月亮特别大,比现在这个要大好多,”陆湫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绿豆糕,比比划划,“要是上了树,站在高处去看,会有种好像伸手就能碰到的感觉。”
“月亮上有影子,有图案,不知道是不是仙人的居所。我阿姐以前跟我讲,说是只有犯了大错的仙人才会被赶到月亮上去,她说,月亮特别冷,冷到像是活在终年不化的冰洞中。”
“……我曾经见过海,海浪拍打礁石,好像随时能把人卷下去,比任何志怪故事中的鬼都要吓人。那时候的月亮,像是被海一点一点吃掉一样,慢慢沉入最远处的,看不见岸的水中。”
“如果是在草原,夜晚广阔,风声喧嚣吵人,那里的月亮是最亮的,亮到草地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能见到白花花一片,风一吹,浪花一般翻腾起来,发出分辨不出来源的响动,有时候风太猛烈,营帐都会被吹走……”
忽然,陆湫停住了自己一时没控制住的话头,忐忑地看向身旁的沈随安。逸欢姐姐已经许久没说话了,一直在听他说些无聊的东西,陆湫怕自己说得太多,惹她不高兴。
可身边人只是笑,望着他的眼睛,一如她刚刚望向月亮时,那般专注,那般认真:
“我喜欢听这些,陆湫。”
“还有呢?”
她说,喜欢。
在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陆湫一人。
“我、咳,那个——”
陆湫呐呐半天,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绯红慢慢爬上了少年的脸颊,他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脸比被人拿热水泼的时候还要烫,只能笨拙地咬了几口糕点,想用绿豆的凉意让自己降降温。
“等、等我准备好了……”陆湫将口中的糕点咽下肚,小声说着,“就、再说给逸欢姐姐听。”
“好,”沈随安答应了,“我等你。”
“……嗯。”
可是,他明天就要走了。
要等多久,才能再次相见?
“……其实,还是能看出来是我的,”沈随安见陆湫不再说话,于是像是在把玩着手中的小木雕,“做的真细致,小涵肯定会很喜欢。”
“如果逸欢姐姐不嫌弃,我还可以做很多,”陆湫低声说,“等之后回来,一齐送过来。”
“这倒不必,”沈随安失笑,“太麻烦了。”
“不麻烦。”
他说。
“我愿意的。”
在心中描摹她的容貌时,陆湫只会开心。他不介意沈随安把自己做的东西送给弟弟,只要她喜欢,只要能派上一点用场,陆湫就不算白做。
陆湫没能说出来,他每次看向月亮,想到的不是什么景色多好看,月亮多美,而是沈随安的面容。或许也不止是看向月亮的时候。不管是在边塞,还是在王城,即使月亮看起来不一样,对于陆湫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身在王城时,他可以知道,自己离沈随安很近。
而此时,应该会是最近的一次。
……他不想走,不想走。他一点也不想离开沈随安,一点也——不想让她,把这幅样子,留给其他男子。只要想到沈随安会娶别人,会用温柔的目光看旁人,他就嫉妒得想提起武器,去练个千八百次棍法刀法。
毕竟他又做不到去伤害逸欢姐姐心悦的人。
为什么家中人都想把他嫁给旁人?为什么他不成婚就没办法在这里立足?为什么他没有能力挣脱一切,笨到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摆脱掉所谓的必经之路?
真没用,陆湫。
真没用。
陆湫垂下脑袋,低声开口:“明天的骑射会,逸欢姐姐想赢吗?”
“嗯?”沈随安声音疑惑,“只要参加了,就没有愿意输的吧……怎么?”
“只要逸欢姐姐想,”陆湫缓缓抬眸,咬了咬口腔内壁,把自己疼得清醒之后,他才开口,“我就会去做到,我可以帮你。”
他说得很慢。
“用尽一切。”
“假如、我真的做成了,”陆湫吸了一口气,像是那次当街求亲一样,不管不顾地,抛弃智,但仍然忐忑,“逸欢姐姐……可以奖励我,一个吻吗?”
“不需要嘴唇……”他狼狈地,卑微地,乞求,“脸颊也好,其他地方也好,让我碰一下逸欢姐姐的手也好……”
“一下就好……”
第30章
“好。”她说。
陆湫恍然醒来。
夜晚的记忆模糊而渺远,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如梦幻,如泡影,显得极为不可思议。陆湫很少喝酒,他曾经在军中尝过沈明琦奖励给下属的酒水,结果应该是不胜酒力,咂吧几口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记得什么滋味,之后就不喝了。可是,陆湫觉得,沈随安对于他来说,像酒。
一看到沈随安,他就会和那些喝醉了的将士一样,做些冲动的事,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脸上通红,心跳没了规律,记忆断断续续。
他有些不敢相信。
逸欢姐姐,答应了。是真的还是假的?答应的是他那句话吗?如果他做到了,就可以……可以被允许一个亲吻吗?
记不清楚。
其实他最开始,是想要不提前说出来,等到临走前,直接去亲对方的——即便只是想亲一下对方的脸颊。他怕问了会被拒绝,他怕沈随安会觉得他不检点,怕沈随安露出哪怕一点嫌恶的表情。但他还是问了,原因无他,陆湫是真的做不出这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不顾心上人意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