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刚和咱们打招呼的你还记得名字吗,我看着那么眼熟,但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了。”
“那是老方,方毓钟,当初她整理莫高窟石窟档案你忘了?七百多个洞窟,她和她老师挨个记录过去,我后来就叫她‘方愚公’。有一次我临摹的时候她来做记录,我还帮忙爬梯子看墙顶的题记,结果没站稳摔下来自己的腰给扭了,把她胳膊也砸伤了。就是为了这个,老姜才去学推拿给我治病。”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那会我已经去兰州了吧?”祁绣春摸着猫头叹了口气,“咱们进来的时候在门口见到的老齐,当年多帅啊,脖子上挂着个相机拍照,那会好奇那么先进的机器人家怎么摆弄的。我刚一打眼都没认出来他,都老皱巴了。”
杭柳梅转头批评她:“你拿镜子照照咱们自己,别人能不老吗!”
“你说活得久了是好还是不好?要我说我就不想当最后一个走的人,朋友亲人没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熟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杭柳梅想到老姜了,老姜什么都好,就是把她扔在了后面自己先走了。
祁绣春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揉着小猫的脑袋找补:“但是你说谁没一死?咱们现在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也蛮好的,惜福就行了。”
“小祁!小杭!”两声欢快的呼唤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已经很久没有人用“小”做前缀叫她们了。
一个小老太太举着手臂热情地挤过来,杭柳梅一眼认出她尖溜溜的眼角和鼻头,唤出她的名字:“小芳?你也来了,真的是你呀?”
“是呀是呀,老远就看见你们了,你们俩还是一把韭菜不单卖!”小芳说着在两人身上亲昵地各轻拍了一下,“怎么样,这两年还好吗?”她比年轻时胖了一圈,一笑眼睛都眯不见了。
“哎呀!何芳?咱俩得有几十年没见了吧!” 祁绣春激动地站起来拉住了小芳的手。
“可不是嘛,你说时间快不快。听说你后来去上海了,怎么,这次也是专门过来?”
祁绣春笑着摆手:“当年照顾姑娘上学和工作才去的上海,后来又给人家在那带孩子,现在都回来了。你还在成都?那可太好了,你得常来!来了就住家里!就剩咱们几个了,咱们得走动起来!等今年有空了我和小梅也去成都玩一趟,对吧小梅!”
小芳顺着她的话转向杭柳梅问:“你家老姜呢,咱们所有名的模范丈夫怎么这会不见人了。”
杭柳梅的笑挂在脸上:“他前些时走了,走得急,我也跟着病了一阵,就没通知老朋友。”
小芳的肉手轻掩住嘴巴:“哎呀你看我这嘴太快了,真是不知道……”
“没事,我现在也缓过来了,人嘛还不就是前后脚的事。”
“要说也确实可惜,你家老姜那么好的男人,脾气又好又顾家,你们两口子又有共同理想,留在敦煌都没去香港,你看后来所里的那一批小伙子都没你家老姜精神……”
“啊?什么?”杭柳梅被她绕糊涂了。
小芳嗔怪地一拍她肩膀:“我是说他长得帅,你看你,还非得让人再说一次!”
“不是,我是说前一句。”
“夸他崇高!连香港都放弃了,也就他和你一样耐得住性子留在莫高窟。”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啊,你记错人了吧小芳,老姜从来没和我说过香港。”
小芳大惊失色,仿佛发现什么天大的消息,一边拉住一个坐下,把人凑一起讲故事。
“八几年那会不是有几次学习机会吗,有的去北京,有的去日本,后来就有一次是去香港。不过香港那次主要是交流保存修复,你们老姜就是研究这个技术的,所长当时就想让他去。这种机会多难得啊,就一两个名额。我那天要找所长说事情,结果你们老姜就站办公室门里头,我听见他说你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如果要他一个人走对不住你们,要是让他把你们都带走,所长也很为难。反正后来老姜就把这个机会推了,我以为这是你们商量好的,原来你都不知道啊……”
从葬礼上出来,杭柳梅想了一路这件事。到底是因为她是个过于粗心的妻子,还是因为他是个过分深沉的丈夫,怎么就能做到这么一件大事被他带进棺材里去。
但杭柳梅知道,老姜一切都是为了她,她离不开敦煌,他离不开她。
“小梅,过去的事情就不要遗憾,一辈子能有这么个老伴,香不香港的就不提了。”出租车上祁绣春安慰杭柳梅。
“绣春姐,我不遗憾,我就是觉得我……你说他本来这大好的前程……”杭柳梅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摇下车窗闭上眼睛。
“他是为了你,但你们不也都是为了莫高窟吗,要不是为着这个,你们不会在那一留就是这么多年,去香港是一种前程,当初留下是另一种前程,不要因为没发生的事而否定自己做过的事,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个理,那就是你还没活明白。”祁绣春看到泪珠流过杭柳梅的眼角,知道她为的是老姜的这份情谊,但是笨嘴拙舌只能讲这么些干巴道理。
杭柳梅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前浮现的是老姜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当了婆婆之后给儿媳妇麦穗讲自己当年向老姜求婚的故事,麦穗说真想不到爸妈你们这么前卫啊!
老姜在一边笑呵呵否认,你妈只讲她自己的壮举,怎么不说我前面的努力呢?她可一直把我当坏人的!
当年他在驴背上一眼就记住她了。斗大的月亮挂在天上,他一个人数着星星赶路,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光,是个年轻女人在骑自行车。老姜远远听到她唱着歌为自己壮胆,怕贸然过去会吓到她,就慢慢靠近,谁知她越蹬越快,他不得已高喊出声,她举着手电转过身,强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再一看,是一张忘不掉的脸。毛躁的头发梳成两根麻花辫,额前碎发像狗啃过似的,被戈壁滩上的狂风吹乱了。她脸上沾着灰,眉毛拧在一起,大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闪着亮光,眼神惊慌又凶狠。看清他的模样,她却笑了,牙又白又齐,嘴边还有两道纹路,像小猫咧嘴。她说她叫李红艳。
老姜一路主动和她搭话,她都不冷不热,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她。这么晚她应该是累了,她一个年轻女孩深夜赶路也够辛苦,我还吓了人家一跳,确实是我不对,老姜这样想着。回到所里他拿着土特产想去答谢她,却被告知这儿就没这个人。
在石窟里再次见面,他才知道她叫杭柳梅。她之前果然是在骗他,但老姜不生气,心想女孩子谨慎一点也是对的。
老姜后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人群里寻找杭柳梅的身影,发现她总是抱着个婴孩,聊天时听人提起所里有个女的找了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被扔在这一个人生养孩子。他误以为是杭柳梅,完全理解了她一直以来的敌视态度。
最后终于弄明白杭柳梅是帮好姐妹带孩子,又认定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奇女子。那天晚上她本可以为了自保拒绝和他同行,但她还是陪他一起走到研究所,他心想杭柳梅真是个好姑娘。
有天老姜在院门外的树荫下休息,用树叶盖住脸,伸直腿,刚把胳膊垫到脑袋下面打瞌睡,一阵脚步声“哒哒”地靠近。他曲起腿让路,没想到那人也正打算跃过他,他的腿这一弯,反而把那人绊倒了。听见有人重重地跌在地上,老姜马上站起来查看,竟然是杭柳梅。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要不要去包扎一下?”老姜赶紧把杭柳梅从地上扶起来。
杭柳梅的两个手掌被小石子擦出了点血,她却大气地说没事,说完用手绢轻拭手上的血迹,潦草地拍掉衣裤上的浮土就准备离开。
“你的手还要画画,我给你找点药擦一擦吧。”
“我就是要去办公室借纱布和碘伏呢,你歇着,没事了。”杭柳梅边说边往前快步走。
老姜迈开腿跟上她:“那我和你一起去。怎么了?谁受伤了?严重吗?我可以帮忙。”
“绣春姐的女儿从炕上摔下来了。她现在会爬了,我们早上都要出去,只能用布条把她绑在床上,谁知道她绕来绕去把那布条给绕散了,倒栽葱掉到地上磕破了脑袋,这会正在屋里哭呢。我去拿点药把脑门上的伤口给她擦擦,好歹是个女孩子,以后别破相了。”
老姜陪着她拿了药回屋给孩子抹上,又坚持把她的手也一并包扎。杭柳梅摊着两只手对老姜说:“我们还要给莺莺做饭,现在这样手都动不了了。”
“我去我去!”绣春姐抱着孩子在一边插嘴,但她刚把莺莺放下,孩子就开始大哭。
老姜正忙着归拢纱布棉签,抬头看着杭柳梅说,你们都不用动,我来,告诉我孩子要吃什么就行了。
杭柳梅执意和他一起下厨房,没想到老姜做饭比她还熟练,不留给她上手的机会。
杭柳梅两只手掌朝下,用手背撑着下巴,坐在小马扎上感谢老姜。老姜被热锅的蒸汽熏得流汗,抬胳膊抹掉汗珠,跑出去拿回来一小瓶香油淋在蒸鸡蛋上让杭柳梅端过去给孩子。等杭柳梅拿着空碗回来,老姜已经走了。熬好的小米粥盖着盖,锅炉灶台一应收拾干净,那瓶香油放在显眼的地方,明摆着是留给她们了。
她们知道老姜人好,所以不能占人家便宜。过了几天杭柳梅拎着一兜土鸡蛋给他送过去,正赶上老姜要去县城办事,他问她有什么要带的吗。杭柳梅想了想,掏出几张毛票让他看着买点毛线,她们要给孩子织袜子。
老姜回来的时候不光带了毛线,还拿了一包新布料,说杭柳梅钱给多了,他就自作主张买了。将来可以多做几个枕头把孩子围住,或者垫在床边也行。杭柳梅自己进城的时候专门绕到店里看价格,不出所料哪是什么钱给多了,是老姜自掏腰包。
杭柳梅捏着钱去还给老姜,老姜正在石窟里忙工作,她就把他拉出来光天化日开诚布公地谈。
“这钱你必须收下,不然以后真就不让你帮忙了。”
“给孩子的一点小东西,就不要计较了。”
“积少成多,你要是这样,不如直接进石窟找个台子坐上去当散财童子算了。今天帮这个,明天帮那个,挣的钱还赶不上花的多。”杭柳梅说着都替他着急。
老姜挠了一把头发,望着她的眼睛说:“啊?可是我也没给别人做过这样的事呀。”说完不知道为什么脸就给红了。
杭柳梅突然注意到老姜的发型理得不错,鬓角整齐,头发三七侧分,前面的一绺长长了,但长得恰到好处,被风吹到眉毛前又多了几分潇洒。
老姜真是个齐整人,相比之下自己今天这打扮不太好看,尤其头发被绣春姐给剪得一边长一边短——她那会着急剪完好去给莺莺喂奶。杭柳梅拉起他的袖子,把钱塞到他张开的手掌里,趁他没反应过来撂下一句“反正你把它收好”,就跑开了。
一口气冲回屋子,杭柳梅把头发披散下来对着镜子细细地修理,自己给自己剪头发拿不住轻重,一个没注意就剪多了,只得把其余地方也配合着剪短,最后一头及腰长发变成齐肩发。祁绣春抱着孩子进来大喊:“哎呀你怎么自己乱动,头发这么短编不了长辫子了!”
杭柳梅委屈地转过身说:“之前的头发乱七八糟,编了辫子也飞出来好多碎头发,不修怎么办呀!我好不容易剪成这样,还是很难看吗?”
祁绣春看她垮起脸,走到她身后抓起头发比划着安慰她:“谁说难看了?短有短的好处,不编辫子可以扎马尾巴,也可以梳蝎子尾,就这么披着也可以,有咱这脸蛋咋样都好看!”
杭柳梅勉强被安慰好,从此就把头发披下来,时间长了发现这样太干扰她画画,有的时候就用手绢束起来,想着哪天干脆剪成短发算了。
这天从石窟回来,杭柳梅打好饭找了个空桌子正吃着,老姜端着碗在她旁边坐下。
“你把头发剪了啊。”他盯着碗,头也不抬,似是随口一说。
“嗯,太长了洗头发费事。”杭柳梅有点沮丧,是不是剪坏了,大家都注意到了。
“剪得挺好的,清爽、利索,适合你。”老姜说完往嘴里刨了一大口白菜。
杭柳梅被他这么一夸,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就拣着土豆片细嚼慢咽地吃。老姜在那边吃得倒快,眼看碗就要见底了,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只绿色的发夹放到她这边:“这个是顺手给你带的,你可以那个,用它扎头发,这样就方便了。”
第三十六章 心照
杭柳梅经常用那只发夹把头发半扎在脑后,大家都夸好看,问她在哪里买的,她没好意思说是老姜送的,老姜也从未向他人透露。后来每逢见面,两人擦肩而过,杭柳梅都感觉老姜会在她背后转头看她,而她也因此每每都不敢回头。
夜深了,绣春姐和莺莺已经睡着,杭柳梅却破天荒地失眠了。她借着月光拿起发夹端详。它是春天嫩草发芽的绿色,敦煌常见的杨树榆树那样浓重的绿都不像它这样清新。
发夹是细长的椭圆形,中间还印着花色,三朵七瓣花围成一簇。杭柳梅去县城、去兰州、甚至在西安都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老姜一个大男人是从哪买到的呢?
整个屋子都蒙着一层白色的月光,杭柳梅的手里拿着一个秘密。她想与人分享,但只有两道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跳也跟着放慢了,把发夹放在枕头边,转过身就那么睡了过去。
刚开始临摹是从单个形象开始练手,然后才能慢慢上手临摹整幅壁画,杭柳梅最近都在 98 窟工作。这是晚唐五代时期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功德窟,也是家族窟。
这座石窟的主室中央设佛坛,四面墙壁上绘有大型经变画,特别之处在于甬道和主室四壁下方的二百余身供养人像。杭柳梅计划从东壁南侧于阗国王李圣天及其夫人的供养画像入手。她立好画架后并不着急动笔,而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壁画的细节。
于阗国王头戴冕旒,身着衮服,眼神虔诚祥和,嘴角一抹恭敬的微笑。他的右手食指与大拇指捏着一只宝花,左手将香炉端在胸前。衣袂上绣有飞龙,与宽袍长袖下垂形成的褶皱自然融合。宝冠、香炉、戒指和刀柄皆以青玉点缀,即使是最不起眼的衣角和戒托,也被蛛丝一样精致的线条描绘得清晰可辨。
难怪龚老师说这处洞窟的历史研究价值很高,看来要在这好好磨上一段时间了。
“大朝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有人在她身后念出墙壁上的供养人题榜。
杭柳梅转身道:“老姜,你怎么也在这儿?”
老姜抱着胳膊走到她旁边,眼睛看向斑驳的壁画回答:“所长安排我们接下来着重抢治这座石窟,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空鼓了。这些泥制的地仗层撑了这么成百上千年,确实已经很难了。再这样从岩体上分离下去,将来壁画和岩体的空隙越来越大,一旦遇上地震或者大风,壁画很可能整片脱落。”
“还有这儿的起甲,”老姜的手指着一处鳞片般分裂,边角片片翘起的壁画,“这一片壁画白粉层和颜料层的龟裂将来也会脱落得只剩泥层。”
一道阳光照射在墙上,杭柳梅看到空气里飞舞的尘埃,伴随着老姜的话音,壁画似乎正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化为粉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