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陈之遥【完结】
时间:2024-11-21 14:39:43

  两个小婴儿就这样成了邻居,后来长大了一点,又一起上江亚饭店办的职工子弟幼儿班。
  那时的记忆是非线性的,回忆往往只剩下一些碎片似的画面,甚至只是一个不同颜色、气味、情绪的印象。
  他们都记得共用过一瓶抹脸油,春夏宝宝霜,秋冬蛤蜊油,沈宝云管这个步骤叫搽香香。
  记得并排躺床上睡午觉,沈宝云嫌电风扇的风太硬,侧卧在一边,一下一下给他们打扇子。
  记得晴天各种各样的阳光,也记得雨季里撑个伞,穿双塑料鞋,去楼下踩水。
  再到大一点,又多了许多奇怪的套路,都是丛欣的发明。
  比如起床,有时候她起得早,跑到隔壁,爬上他的小床。他其实也醒了,存心用被子蒙住头。她便会找到他脑门儿的位置,把小小手掌贴在上面,做个酒店房间插卡开门的动作,说:“滴,可爱卡。”他这才掀开被子,请她进来。两人抱在一起,哈哈笑个不停。一直到大人不耐烦,把他们揪起来穿衣服洗漱为止。
  有时是他起得早,也学她样子跑去隔壁,跪在她小床边叫她起床:醒醒,欣欣醒醒。她却闭着眼不睁开,拿个娃娃给他,要他学娃娃的口气叫醒她:欣欣号宇宙飞船启动,滴滴,连接中,滴滴,连接中,滴――连接成功。而后用娃娃的手拉着她的手起床。
  再比如道别。有时候朱岩过来接他回去住两天,她会一路跟着送到车站,看着他上车。他也赖在车门口不往里面走。两人先是小小的挥手,然后在车门合上、车子起步的那一瞬踮起脚,使劲挥手,倾情演出十里相送,依依惜别,生离死别。
  其实,他一直觉得她是个马屁精、矫情鬼,有着跟他截然相反的性格。但丛欣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身边的人跟着她一起发神经。
  当然,小孩就是小孩。两人要好起来极其要好,吵起来又能吵翻天,狮吼功,王八拳。
  但哪怕这样,沈宝云照旧能在他俩身上找到优点,总是说:“我家这两个孩子心地善良,都吵成这样了,还知道轻重,不会下狠手。”
  时为后来想,沈宝云说的狠手,大概属于胳膊腿儿骨折、脑袋开瓢那个级别。
  想着,走着,自行车已经从人民路拐到中山路上。
  现在华尔道夫那栋楼曾经是东风饭店,他记得那时候这里开着一家肯德基,门口经常有店员扮成白色大公鸡奇奇带着小朋友跳舞,只要全程跟着跳完,便可获得甜筒一支。他们从幼儿班放学经过那里,丛欣必要跳一场,他就站在旁边看。等跳完舞,领到甜筒,她舔几口又不吃了,送给他吃。
  由此,又记起更多他因为她而吃的苦头。
  不光冰激凌,还有饼干、水果、蜜饯、棒棒糖,她随便吃两口就不要了,转手给他,而且还总是搞得好像什么珍贵的馈赠似的。他也真会接过来,吧哒吧哒吃完。
  也许就是因为那些甜食,那几年他先后查出好几颗蛀牙。母亲朱岩是医生,相信科学,认为乳牙蛀了也是一定要补的。而且更关键的是,她自己就在医院工作,带孩子看牙医也不费多少事。上班之前把他往口腔科一送,他便被牙医摁在综合椅上,嘴里塞进个开口器,钻头一钻,惨叫回荡整条走廊。
  ……
  回忆至此,又往前骑了一段,时为忽然慢下来,在街边停了车,回头对丛欣说:“找个地方喝一杯吧,聊几句。”
  丛欣也捏了刹车停下,看着他点点头。其实,刚才他提议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他有话要对她说。
  两人进了后面小马路上的一家酒吧,店招是英文,里面坐着的顾客也不少外国面孔,这时候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统统打开,折叠小桌摆到屋檐下。丛欣坐下看酒单,全英文的,好像写中文犯法。她问有没有无酒精的饮品,侍者推荐Kiss on the beach。
  “我明天早班。”她跟时为解释。
  时为却没接着她这句话说下去,一直等到酒送上来,侍者离开,直截了当地问:“我这个位子的前任,是因为什么走的?”
  丛欣已有准备,却还是稍作停顿才反问:“面试的时候,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时为回答:“跟你告诉我的一样,说那人去南京一家新店做行政总厨了,跟我到岗的时间衔接不上,所以入职之后不会有交接。”
  丛欣低头斟酌词句。彭聪倩提醒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这一天,时为不可能看不出来其中的问题。
  “还有,”时为继续说下去,“我看到HR那里我申请这个位子的材料,推荐我的不是你,是巴黎一本时尚杂志美食栏目的编辑,我何德何能?”
  有那么一瞬,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见周遭欢乐细碎的人声。
  丛欣静了片刻才开口道:“之前那个主厨是跟着行政总厨一起来的,也是法国人,今年四月因为性骚扰客人被投诉了。”
  时为听着,是有些意外的,哪怕他早有心理准备,自己将要去的这个厨房可能没那么干净。
  “这是很严重的客诉。”他说。
  丛欣点点头:“但调去南京升职也是真的。PV那边已经跟客人达成和解,想办法把舆情压下去了。而且他们今年有十家待开业的新店,外籍员工走的又很多,非常缺人。”
  “就这理由?”时为简直觉得荒谬,但这些年的工作经历让他知道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
  丛欣继续说下去:“瀚雅对这个处理结果肯定是不满意的,但也没办法插手合作方的内部管理,所以才会提出要在关键岗位增加自己这方派出的员工。”
  “也就是你这个 DGM。”时为忽然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丛欣笑笑,摊手说:“正是在下。”
  “那我这个CDC
  chef de cuisine主厨
  的位子呢?”时为问。
  丛欣说:“行政总厨不同意瀚雅推荐的所有人选,只接受从法国招聘。”
  时为轻轻笑了声,自嘲:“所以,我成无间道了。”
  丛欣没否认。
  时为看着她问:“你不觉得应该早一点告诉我吗?”
  “我……”丛欣开口,又停顿。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重新组织句子,说:“我希望你接受这份工作。”
  时为给听笑了,第一次听人把打闷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他又问。
  “今天晚上。”丛欣回答。
  但时为又笑了,显然并不相信。
  丛欣还想解释,说:“我确实觉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这份工作对你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我知道有追求的厨师未必看得上星级酒店,规矩太多,还有硬件上的限制,没办法提供非常个性化、奇观化的体验,但是……”
  听得出来,她是很认真地想跟他谈工作。
  但时为没再听下去,打断她道:“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损我?”丛欣问。
  “不是。”时为摇头,“那天在巴黎见了你之后,我认真考虑过。我迟早是要回来的,不可能一直麻烦你照顾外公外婆……”
  丛欣也打断他道:“你不用说这种话。”
  时为做了个手势,请她让他说下去:“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职位升两级,收入翻倍,福利跟外籍派遣一个待遇。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餐厅,毕竟是江亚饭店,一百年前的名气也是名气,而且挂PV的牌子,写在简历上以后还是有用的。”
  “以后?”丛欣又问。
  时为说:“再跳槽去其他餐厅,或者跟我爸要点钱,自己干点什么。”
  丛欣听着,静了静,才问:“已经有计划了?”
  时为耸肩,没说是,也没否认,望向夜幕下的小马路。
  “好,”丛欣想了想,点点头,“一年。”
  时为转头看她。
  丛欣也看着他,继续说下去:“你在江亚干一年,我会在我职权范围内给你最大的支持。”
  时为调开目光,也点点头,说:“行,比无间道里的三年短多了。”
  丛欣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只是与他一同远望。
  两人都忽然发现,从这个位置已经可以看见江亚饭店的花岗岩外墙和铜质的尖顶,在泛光灯的照射下,显出一种近似于翡翠的绿色。
第10章 忒修斯之船
  两周前,丛欣入职江亚饭店。
  那一天,总经理杰森陈通过视频向她表示了欢迎,就跟当初面试她的时候一样。
  倒不是故意怠慢,而是事急从权。这位陈总,除了担任江亚饭店的总经理,还兼任了集团旗下奢华级酒店群的区域管理,总共要看华东和华南地区的九家酒店。丛欣履职的这一天,他正在广州,因为航空管制过不来。
  跟亚瑟・佩里或者祁总不同,杰森陈是另一个类型的总经理。他是新加坡人,英文名字Jason Tan,中文名陈昱林,年纪五十出头,个子不高,清瘦儒雅,看起来颇有几分学者派头。三十分钟的视频面谈,他从头到尾都微笑着,讲普通话带点南洋华裔的口音,说英语倒是纯正的英音,态度温柔谦和。
  他问丛欣到上海几天了,对办公室的安排是否满意,各种系统权限都拿到了没有。他甚至还记得她在面试上说过自己家住老西门,离饭店很近,以后想试试骑车上下班,与她寒暄说今天上海天气很好,气温适宜,从那里骑行过来应该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丛欣一一回答,同样全程微笑。
  她当然没有忘记自己对这次调任的预想,以及彭聪倩的警告,此地原有的管理层不会给她真心的支持,都在等着看她败走江亚。但面对陈总,她还是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温柔的人会给她使什么绊子,又会用怎样一种表情看她失败。
  见完总经理,丛欣又去见了业主代表赵敏宜。
  在酒店行业,所谓“业主”,就是拥有酒店物业产权或者经营权的个人或企业,可以直接参与酒店的日常经营管理,也可以聘请专业的酒店管理公司来负责酒店的运营。
  而业主代表,便是由业主委派,与酒店管理公司进行沟通和协调的那个人。
  江亚饭店的业主代表叫赵敏宜,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讲话四平八稳,很具国企气质。
  或许看在丛欣同是瀚雅派来的人,在办公室里关起来门说话,她开口倒也实在,直接倒起苦水来,说:“外行人都以为业主是酒管公司的甲方,业代的日子也不会不好过。但其实,酒管公司一层,员工一层,业主一层,中间才是业主代表。别人是夹心饼干,我就是千层糕。这活儿干久了容易肝火旺,乳腺也容易出问题,中医搭过脉都说我气血郁结。”
  丛欣听得笑起来,问:“可要是酒店运营上出现什么问题,业主通过业代向酒管方提出,总经理还是得给个解决方案吧?”
  赵敏宜说:“道理当然是这样,但你也知道瀚雅当初跟PV签的管理协议是只有业绩测试,没有业绩保证的吧?”
  丛欣点头。她可以说是在江亚饭店长大的孩子,很清楚此地的渊源,2007年开始改建,合资管理的决议和具体条款应该是更早几年做出的。
  当时的瀚雅集团在奢华酒店的运营上几乎可以说没有丝毫经验,想要提升江亚饭店的档次,与国际联号酒管公司合作,进行彻底的改革,让外国人来抓标准,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而且,那几年又恰逢全国房地产高速发展时期,各大城市都在比着赛着兴建地标建筑,引入一家国际品牌的星级酒店是拉高整个地块档次最简单有效的方式。PV作为第一批进入中国大陆的国际联号酒管公司宛如当红炸子鸡,在拟定管理协议的谈判当中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最终同意合资管理,并且约定业绩测试,已经是瀚雅能够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
  但问题也就此产生。
  所谓业绩测试,一般来说包括几个方面,营业收入、入住率、客户满意度、RevPAR(Revenue Per Available Room,即每间可供出租客房产生的平均实际营业收入)。
  这几项指标看起来似乎已经能够反映一家酒店的运营水平,但实际上却有很多可以作弊的办法。
  丛欣心里大致有数,赵敏宜果然也这么对她说了。
  “业主要提业绩,酒管方就花钱做活动,营收和入住率自然就上去了。业主要提客户满意度,酒管方还是花钱送东西,升房型,送果盘,送spa,送房券,绝大多数的投诉都能解决。总之每次反馈到了最后,就是跟我这个业代要钱。但运营成本也上去了,算下来业主还是没利润。
  “你应该也知道,酒管公司的利润是在扣除管理费用前的,看项目大小,一年几百万到几千万旱涝保收。业主的利润是在扣除管理费用之后的。这就天然决定了不是所有人都很在意成本这一块,或者业主最后到底挣不挣钱,酒店的运营模式就是这么矛盾。”
  毕竟都在一个地方工作,赵敏宜话没说得太明,但丛欣也知道她在点杰森陈。
  江亚饭店虽然是合资,但杰森陈终归还是PV的人,双方的合作模式也注定了他只会关注那几个指标,运营平顺即可。只要不出大错,他离开这里,照样可以背靠PV去更高的位子,时间自然也更多地花在应付他们自己集团的高层上,而不是单店的运营。至于业主的利润,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一旦出现酒管方和业主利益相悖的情况,他可能做出怎样的选择也是显而易见的。
  丛欣对此算是早有心理准备,这个彭聪倩提醒过她的悬崖,自然不是那么好站的。赵敏宜可说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同盟,但也可能只是多一个人一起做千层饼而已。
  从业主代表办公室出来,丛欣要见的第三个人是她即将接替的前任,江亚饭店原本的副总经理吴皓宇。
  吴皓宇四十出头,也算是年轻一辈,PV管培生出身,当年轮岗培训结束,进了销售部,是从客户关系协调员、销售经理、销售总监这条路径一直升上来的。离开这里之后,吴总继续高升,要去长沙接一家PV新店,做总经理。
  丛欣知道,销售是近些年出了最多总经理的部门。而在亚瑟・佩里或者杰森陈的那个年代,店总几乎都是从前厅部出来的。这或许也代表着一种行业趋势的变迁,如今预定大多通过OTA
  Online Travel Agency,比如携程、飞猪、美团等
  平台,电子支付和无纸化结算又大大简化了流程,前厅部的作用越来越被削弱了。甚至有些智慧酒店项目,直接省略掉了整个前厅的配置,入住和退房全都自助服务。更重要的是,酒店曾经看重的是那种卓尔不群的气派和由此带来的商誉、不动产项目的增值,现今更看重的却是各种运营数据和实实在在的盈利。
  而像她这种从房务部出来,升上副总经理,还想往上够一够的,不是说没可能,只是比较稀有罢了。
  面谈过后,陈总便安排吴皓宇跟丛欣做交接。
  这是履新必经的步骤,但丛欣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这位前任第二天就要飞长沙,剩下与她的交接时间只有不到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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