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人打过招呼,山邑园管事早候着了,笑容满面地快步走来,“郡主和陆大人一路辛苦,快往里请。”
萧婧华弯腰钻出车厢,立在车辕上,举目四望。
视野内尽是延绵山峦,半山腰处山岚缭绕,似神女轻纱覆面,朦胧缥缈。
近处满目苍翠,有斑斓花影隐在丛林之中,引人入胜。群鸟在树荫间飞窜,啼声清脆动听。
呼吸间,漫鼻的清新之气。
萧婧华很是满意,踩着杌凳离开马车。
管事殷勤地在前头带路。
陆埕的住处在外院,萧婧华的在内院,相隔有些远。
进了屋,她率先里里外外地转了圈,不满意屋内的纱帘,直接让箬竹换了。
昨夜在驿馆就罢了,临时歇脚只能将就,但她可是要在这儿住两夜的,上上下下都必须让她满意。
忙活了一通,眼看天色尚早,萧婧华去寻陆埕。
还没到他住的院子,远远的就看见了影子,她忙迎了上去。
离得近了,萧婧华眨眨眼。
宽袖素衣被他扎起,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腕,他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拎着木桶,瞧那方向,应是要去找她。碰了面,陆埕扬着鱼竿,鱼线随之摆动。
“钓鱼吗?”
萧婧华点头,“要。”
庄子里有个不小的鱼塘,荷叶拥簇,游鱼翻滚,偶有“咕咚”水声响起。阳光明媚,光线洒在水面上,浮光跃金,波光粼粼。
日头晒,陆埕带了顶斗笠,出门时,箬竹也为萧婧华戴上了帷帽。
白纱遮眼,打发了孟年和箬竹几人,萧婧华跟着陆埕坐在树荫下,看着他落竿。
阳光从绿叶缝隙中穿透而下,在他身上落下无数光斑。每动一下,光斑也随之而动,
看着看着,萧婧华陡然出声,“我记得有一年,也是和你在庄子上抓鱼,我没站稳,跌进水里吓得哇哇大哭,还是你把我捞上去的。”
陆埕认真盯着水面,回道:“是你七岁时。”
萧婧华弯眼笑,“那次真是把我吓坏了,还好有你在。”
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鱼线往下坠,陆埕掌中用力起竿。
一条鱼破开水面,溅起的水花似雨纷落,融入水中。
萧婧华惊喜,“这就有了?”
陆埕点头,用木桶舀了半桶水,拾住在草地上翻滚的鱼,取下鱼钩扔了进去。
鱼儿入桶,霎时响起“哗哗”水声。
萧婧华偏头去看,鱼尾一甩,有水珠飞溅。
她忙往旁边避开,嫌弃地拍了下略微有些湿润的袖子。
陆埕又将鱼钩甩入水面,突兀道:“抱歉,那日是我的错。”
萧婧华愣住,转眸去看他。
“这几日,我都与孟年住在官署。”
少女偏头,认真听他说话,闻言眼睛一点点睁大,星眸中有亮光扩散。
“你没回府?”
陆埕摇头,看着粼粼水面,轻声开口。
……
窗外阳光耀眼刺目,令人神晕目眩。
胸口的伤仍在作痛,白素婉平躺在床,目光呆滞。
她原想趁着住在陆府这段时间与陆埕培养感情,可他一连多日不回,她心中焦急,便让兰芳借口伤势复发去请。
可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眼前一幕幕浮现着昨日情形。
房门被叩响,白素婉低柔唤道:“进来。”
陆埕推门而入,嗓音和着从门外吹来的风,些微带冷。
站在屋正中,他询问:“听兰芳说,白姑娘的伤势加重了?”
白素婉瞪了一眼随之进来的兰芳,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眸光似水,柔声道:“大人见谅,是兰芳大惊小怪。”
兰芳快步行至床前,替她掖被角,嘟囔道:“还不是姑娘的伤太重了,我看着都揪心。”
白素婉嗔她一眼,见陆埕并未怪罪,抿唇轻笑,“大人往后不必客气,称我素婉便是。”
陆埕眸光清浅,“唯有妻室,方能以名唤之。”
白素婉微愣,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色刹那煞白,“大人这是何意?”
“陆某倒是想问白姑娘是何意。”
视线转向兰芳,他道:“陆某并未告知任何人我的行踪,兰芳姑娘,是怎么在书铺找到我的?”
他的目光很淡,然而兰芳却觉得,仿佛有雷霆万钧朝她倾轧而下。
她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是、是巧合。”
短促的一声笑,似是在嘲讽她编的谎话极为可笑,陆埕淡声,“京城大大小小这么多书铺,兰芳姑娘能准确地找到我,可真是天大的巧合。”
兰芳脸色惨白,向白素婉投去求救的一眼。
白素婉飞快思索着应对的法子,“她……”
“上次白姑娘出现在赌坊附近,陆某便觉巧极了。”
白素婉思绪混乱,下意识道:“什么赌坊?”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对,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
“白姑娘既不知赌坊,为何会出现在附近,及时为陆某挡了一刀?”
白素婉心中慌乱,紧紧咬着唇。
那附近,竟然有赌坊?!
是她大意了,当时只顾着追寻陆埕所在,并未探查四周。
陆埕从袖中取出一物,“是因为这个?”
白素婉怔愣抬头,看清他手中之物,双手收紧,抓住掌下被子。
那是一枚湖蓝色的香囊,用银线绣着云雷纹,珊瑚珠下缀着一条穗子。
这香囊一出现,兰芳顿时慌了。陆埕瞥她一眼。
“陆某思来想去,唯一与白姑娘有关的,便是这个香囊了。”
“因为它,你轻易掌握了我的踪迹,算好时机,为我挡下一刀。”
“现在想来,当初在百花楼,莫非也是姑娘做的一场戏?”
陆埕眸光冷了下来,“这东西,究竟有何玄机?”
白素婉埋首,狠狠咬住下唇。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或许坦诚一点,能让他的怒气少一些。
猛地闭眼再睁开,白素婉松开唇,苍白饱满的唇瓣上留下一道牙印,增添了不少血色。
“我曾经帮助过一个神秘人,为了报答,他留给我一颗追魂香。那香寻常人闻着平淡无味,唯有以它为食的蛊虫能察觉,可以此追踪人的行踪。”
原来如此。
这枚香囊到他手里,找到张骏后便随意搁置在一旁。可日日在同一间屋子,身上难免会沾染。
在白素婉和兰芳惊愕的目光下,陆埕取出火折子,亲眼瞧着那香囊被火舌吞灭。
火光映衬着他的脸,白润如玉,也冷漠似冰。
松开指尖仅剩的丁点布料,陆埕道:“除了这些,还有满大街的流言蜚语。白姑娘的手段,果真了得。”
睫羽湿润,白素婉瞳孔之上漫出了泪。
兰芳为自家姑娘不平,咬牙恨道:“我家姑娘做这些,也不过是因为对陆大人一片痴心。”
“一片痴心?”
陆埕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
他极少这样笑,眼尾轻挑,几分轻蔑,几分冷漠。
“仔细算来,我与姑娘不过四面之缘,萍水相逢罢了,何来的痴情?含着算计的情意,恕陆某不能接受。”
四面?
白素婉眸光颤动。
夜中初遇,护城河畔,百花楼,予香囊,赠银两,还有那一刀。
足有六次,可他竟说,四面之缘。
每一次,她都刻骨铭心,他却轻易忘记。
他对她,就没有一丝情意吗?
她不相信。
白素婉哀泣,“你若心中无我,为何会放任那些流言,为何我受伤时,你那般担忧,为何应承我,又为何带我回府?!”
四个为何,声声质问。
陆埕微讶,喉间发出轻叹,“说来惭愧,陆某曾受流言之苦,对此深恶痛绝,那些话,我从未听过,也不会有人传入我耳中,阴差阳错,造成今日苦果。”
“那日姑娘受伤。”他抬眸,眸底似清澈湖水,尽显坦然,“是人之常情。”
“陆某并非铁石心肠,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人死在我面前,更何况,那人还是因我而伤。”
“亦或说是,为了良心安定。姑娘若有闪失,我将一辈子背负一条生命而活,我会记住有人替我送了死,记住我的罪恶。这于我而言,是困扰,是枷锁,是牢笼。”
“为了摆脱这些枷锁,姑娘必须活着。那句应承,不过是为了让姑娘安心的权宜之计。你想要容身之处,我可以给你买间屋舍,也可以为你寻觅夫婿。”
“至于带姑娘回府,自然是为了查清一切。”
清越、冷淡的嗓音悠悠在室内回荡,白素婉满脸空白,唇瓣颤抖,几不能语。
陆埕他,竟从未对她动过心。
“白姑娘。”
陆埕上前一步,踩过地面灰烬,漠然道:“谎话编多了,你自己,该不会也信了?”
白素婉怔怔抬眸,泪水不知不觉坠落。
初入京城,得知陆埕身边有一位郡主,她故意放出消息,想让他们决裂。
可她没想到,这些谎言,不仅郡主,把她也骗住了。
骗得她,自信地认为陆埕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无论如何,姑娘始终救我一命,我会妥善安置姑娘,令你衣食无忧。但其他的,恕陆某无能为力。”
陆埕转身,青衫拂过灰烬,在白素婉眼中蒙上一层阴翳。
走至门口,他停顿稍许,“殷姑在府中照看,姑娘可放心养伤。”
门在眼前阖上。
他走了。
不甘心。
白素婉不甘心。
她费尽心思调查张骏的身份,得知他贪恋美色,更是不惜以身做饵,忍着恶心蹲守在百花楼外。
她知道,陆埕既然在查张骏,必会跟到这种地方。
只要他出现,见到遭遇纠缠向他求救的她,定然不会放任不管。
为了他,她甚至去了半条命。
机关算尽,却是一场空,要她如何甘心!
白素婉霍地起身,胸口传来剧烈疼痛,疼得她额头冒起冷汗。
“兰芳!”
坐在床前的兰芳被吓了一跳,“姑娘,你的伤……”
白素婉咬牙,“拿剪子来!”
兰芳慌忙去找剪子。
从身上剪下一块白布,白素婉咬咬牙,在食指狠狠划了一道,鲜红血珠霎时冒出。
“姑娘!”兰芳惊呼。
白素婉充耳不闻,将白布铺在腿上,一笔一划,写下一封血书。
写完,她把血书塞到兰芳怀里,抓着她的手极为用力,“务必把这信交给陆埕。”
兰芳为难,“姑娘,追魂香没了,我找不到陆大人。”
“不知道就去问,你没长嘴吗?”白素婉怒喝,眼里盛着火光,五官因用力显得扭曲,“现在、立刻、马上,去找陆埕!”
兰芳被吓住了,慌乱收好血书,“姑娘别生气,我这就去。”
她脚步匆匆离开,白素婉猛地闭眼,良久,终于冷静下来。
挟恩图报也好,以命要挟也罢,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绝不能放弃。
第25章
“那、那枚玉佩呢?”
萧婧华咬着唇,盈盈双眸望向陆埕。
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但玉佩呢?
“什么玉佩?”陆埕凝眸不解。
上次他便想问,她怎么知道他给白素婉银钱买了枚玉佩。
“我送给你的及冠礼。”萧婧华想到这儿,还有些委屈,没忍住提高音量,“为什么会在白素婉身上?”
陆埕讶异,似是为她的话感到荒谬,“那枚玉佩,一直放在家中,从未交给外人。”
萧婧华愣了,“可是,我看得很清楚,白素婉身上的玉佩,分明就与我送给你那枚一模一样。”
鱼钩下坠,陆埕滞了两息,没去理。
阳光在他身上跳跃,萧婧华听见他说:“白姑娘帮我一个忙,我给了她银钱,那玉佩是她自己买的。至于为何会与我的一般无二,我也不知。”
他想起初遇白素婉那晚,树枝挂落玉佩,被她的侍女兰芳捡到,交还给他。
难道是那时?
可这么短的时间,她是怎么记下玉佩的纹路?
思及此,又有疑惑钻出。
她是怎么准确地找到张骏的?
陆埕沉下眉眼。
这中间,应当还有他没发现的事。
萧婧华偏头,呆愣愣地看着水面。
竟是如此吗?
她再一次确认,“那玉佩,真的不是我送你那枚?”
陆埕沉声肯定,“不是。你若仍旧心存怀疑,回去之后,我亲自带你去看。”
萧婧华轻轻转移目光,视线凝在他眉目间。
笑容一点点扩散,她轻声答:“好。”
听她语气上扬,陆埕便知她被哄好了,这几日沉积的郁色彻底散去,眉目疏阔,指尖轻点膝盖,这才用力将鱼弄上来。
萧婧华坐在他旁边,抱着双膝笑问:“晚上这些鱼想怎么吃?红烧还是清蒸?”
陆埕把鱼扔进桶里。
他心情不错,清润嗓音里含着笑,“不是爱吃烤的?分出一半烤吧。”
她七岁在王府庄子落水那次,陆埕抓了不少鱼,等她换完衣服出来,他已经在河边架起火把鱼烤了。
从那以后,她便对那个味道念念不忘。
每次和陆埕去庄子上,她都要他给她烤鱼。
可自从他高中后,她就再也没吃过了。
已经好几年了。
萧婧华弯唇,轻声应道:“好。”
清风吹拂白纱,一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她脸上。
少女蹙眉。
连带着唇边的笑意,也带了苦涩。
山邑园的鱼养得着实好,陆埕带着萧婧华钓了整整一大桶。
回去时,他拎着木桶,手腕间青筋显露,劲瘦有力。
萧婧华抱着鱼竿与他并肩而行。
“去你院子里烤吗?”她仰头问。
“可。”
“那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萧婧华看了眼袖子。
打湿的地方早就干了,但那水是鱼带出来的,她总觉得鼻尖有丝若有似无的鱼腥味。
陆埕颔首,“好。”
见他们往回走,远处的箬竹箬兰抛下孟年,小跑而来。
箬兰去拿萧婧华手上鱼竿,她顺手丢开,仰头和陆埕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