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往常陈悦目肯定直接承认,甚至还会幸灾乐祸告诉她自己压根就把这件事忘了,然后看她跳脚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讥讽嘲笑。
“开心吗?”
“开心。”
“那你要怎么谢我?”
“做什么都行!”
如今这行为也不好说是比以前善良还是更加恶劣。
他把福春压在身下,拇指轻轻扫过她的鬓角。当两个人靠得很近时反而看不清对方,眩晕会让视线紧紧盯着对方脸颊或者嘴角。他们挨得很近,居然没发现其中有一人眼眸里不知不觉全是温柔。
陈悦目俯下身轻蹭福春鼻尖,与她额头相贴。
艳阳从窗帘缝隙里漫进,一线春光就已经很暖很暖。
情动时,陈悦目忽然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啊?”
福春沉溺其中随口敷衍然后换来更加猛烈地回应。
男人都会在同一件事情上要面子,特别是对着喜欢的女人,陈悦目也不能免俗。两人闹到天黑还没结束,福春又困又烦只想一脚把他踹走。
第16章 厂妹
“你把这东西拿走!”
“为什么?你看看你写的多好,连大作家都说你写的好。”
福春特意趁休息日跑过来告诉花康宇这个好消息。
她把作文本展开挡在对方脸前笑呵呵:“呆子,你写作有天赋,别在这打螺丝浪费时间了。”
花康宇听到这话丝毫没有欣喜,她一把甩开福春,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激动大吼:“汤春福!我说、把这东西拿走、烧掉!”
本子掉落地上,风吹开页面有几张纸飞了出来。路过的厂弟厂妹看着她们笑,伸手在风中抓住飘摇的文稿纸又还给福春。福春去捡时被从后面推了一把,写满字的纸让花康宇抢过来狠狠踩在脚下。
纸页被碾得稀碎嵌在地里。
福春拾起皱巴巴的纸展平,拍掉上面的灰土夹在作文本里放进塑料袋,对花康宇说:“小语,你回学校读书吧!”
“你疯了!”花康宇觉得眼前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我现在需要的是知识吗?是钱——钱!”
劝她学门技术谋生还说得过去,劝她回学校读书又蠢又毒。
她越说越气,心中窜上无名火,只想狠狠揍福春,“你傍上有钱人就开始装高贵了?”
花康宇揪住福春肩膀拉扯,“就你善良,就你上进,别人都是蠢蛋是吧?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有什么资格读书?
“读书是我该干的事吗!学校是我能去的吗!?
“汤春福我告诉你,这东西是我一生的耻辱,你再敢拿着向你金主显摆我就拍死你!”
福春不吭声,脑袋被花康宇戳出好几道印子,丧眉耷眼嗫嚅:“我不是这意思。”
“滚!”
来报喜讯碰一鼻子灰,福春咽咽口水,还是决定冒险问最后一句。她把脚下石块往后踢出老远,怕一会花康宇真的打死她,“如果债还完了你还回去读书吗?”
话音刚落,对方目眦尽裂,二话不说朝福春冲过去。福春撒丫子跳上325,看着车外追上来的人欲哭无泪:“老的也这样,小的也这样。你们一家咋都这么吓人啊!”
*
晚上回家,福春裤子一脱踢在地上,人直接朝床里栽倒。
“累了?”
陈悦目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侧躺在福春身边,把她脸颊上被汗浸湿的一缕发丝拨到后面,“哪来的力气天天跑出去玩?”
福春躺在床上眼睛眨巴眨巴望着陈悦目:“我想玩猫头鹰。”
“好。”
家里有一对猫头鹰的冰箱贴陈悦目很喜欢,经常会写一些备忘用它们贴在冰箱上。福春也很喜欢,常常把它们摘下来当吸铁磁玩,然后把陈悦目的备忘丢在一边。
当两个吸铁磁合在一起时,福春仰起头问:“你喜欢猫头鹰吗?我是说真的猫头鹰。”
“什么样算喜欢?”陈悦目坐在床边反问。
“喜欢就喜欢,喜欢哪有那么多讲究?”
“那就喜欢。”他俯身吻上福春额头,“听说过密涅瓦的猫头鹰吗?”
“只在黄昏时起飞。”
“你知道?”
“啊?”福春坐起身,“什么?”
陈悦目拿过她手里的那对猫头鹰,翻到磁极相同的一面,手抵住它们轻轻滑动,“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时起飞。智慧女神密涅瓦身旁的猫头鹰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黑格尔用猫头鹰在黄昏时起飞来比喻哲学。”
“明白了。”
“你骗我的吧?”
“我真明白了。”
“我是说你刚才装傻说不知道是不是骗我?”
福春亲他脸颊,“我觉得你认真给我解释知识的样子很性感。”
“太假了。”
“你一定很喜欢你的工作。”
“一般。”
“那就是很喜欢哲学。”
“算吗,不做这个我也不知道活着要干什么。”
“这不是喜欢吗?”
“是吗?也可能是别的太痛苦只有想到这个能喘口气。”
“你也会觉得活着痛苦?”
“每一分每一秒。”陈悦目平静陈述。
他以为福春还会再问下去,她却低下头把手盖在他的手上。那瞬间两人隔了很远,福春绝对不是在跟他说话:“对不起。”
下一秒两人都惊慌失措。
陈悦目闭了闭眼,“去洗澡吧。”
“嗯。”
花开得很旺盛,陈悦目站在阳台听着浴室水声,修长手指抚过木架,一根刺扎进他的指头。刺很小,几乎不可能徒手挑出来,用指腹碾过时又能感觉到刺痛。
“我洗好啦!”后背袭上一股温暖,一双手环住他。
陈悦目站在那。
“花好看吗?”
“好看。”
阳台没开灯,只有客厅的灯光照亮轮廓。他的脸隐没在昏暗中,睫毛颤动,眉目中露出一点锐利光亮。
“都是我的。”
“嗯。”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等了一会,福春告诉他:“我今天去见了小语。”
“就这些?”
福春不想再聊下去,她转身进屋,把袋子里被踩坏的作文本拿出来甩桌上。
“怎么烂了?”陈悦目拿起来,两指捏住边缘放在垃圾桶上方抖灰。
福春倒在床上破罐破摔:“烂就烂吧。”
本子破得不像话,似乎轻轻一搓就会散掉。陈悦目皱眉翻开里面,发现有好几页的字已经蹭花,他调侃道:“拿着它上战场了?”
福春唉声叹气:“我没心情开玩笑。”她今天这么失落的原因全是因为它们。
“这样我还怎么拿给我妈看?”
话音刚落陈悦目立刻警觉,背过身翻来覆去摆弄那两个破纸本。
福春本来躺着,安静了一阵,蹭地坐起来。
“你什么意思?”
沉默。
“你骗我。”
陈悦目背着她用力将本子沿着垃圾桶狠狠抽打两下然后摔进抽屉,转身质问:“什么叫我骗你?”
“你告诉我你妈觉得小说很好看。”
“嗯,是我说的,怎么了?”
“那不就是骗我嘛!”福春吼道。
骗子被骗原来也会气急败坏。
陈悦目靠在桌边抱起胳膊哂笑:“没错,我骗你了,骗你特别好玩。”
“兔崽子,敢骗老娘!”福春直接一扑跟抱脸虫似的糊上他,狠狠骂道,“挠死你。”
两人滚到床上,陈悦目被压着,下巴处被抓出几道印子。福春往死里掐他。
他翻身,抓住她手腕把人压在身下,喘着粗气:“那你呢?你就敢说没有事瞒着我?”
他们视线交锋,划在对方皮肉,比谁先挑破血肉/洞穿对方心脏。
“说啊!”陈悦目低吼,“死骗子。”
福春躺在那,挑起眉眼波流转,媚态横生,“那你问啊!你问我就说。”
屋子里默默无声,空气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扯紧。
陈悦目终究没问,而是选择和她做/爱。
发泄过后疙瘩虽然还在,但是火消了姑且能忍一阵。
感情经不起细问,问多了对自己是种残忍。
他们躺在床上,不知道谁先说的第一句,福春趴在陈悦目身上慢慢讲起花康宇的事。
那年她上中专,花康宇上高中。两人一度断掉联系。
在福春眼里花康宇是很高傲的人,高中那三年偶尔在小吃街上撞见,花康宇也装不认识。
“后来她爸爸在城里出事了。”福春的手指点在陈悦目心口,“工程队赶进度,她爸加班时不系安全绳从三楼摔下来……”
人救得及时捡回一条命,但从此也废了,手术后出现各种并发症基本三天两头送医院。
她妈一边陪她爸治病一边蹬三轮卖烤洋芋,而花康宇则由姥姥照顾。
她的姥姥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没念过书,没啥先进教育观,只知道读书上大学才是出路。十几年如一日把花康宇当小学生,纠她吃饭写作业,晚一分钟回家电话就打到老师办公室。
她就这样过着从学校放学回家里继续“上学”的日子到了高三。
那年他们班从市里转来一个体育生。那男的比他们大一岁,据说因为踢球受伤休学一年。他人长得干净,有礼貌又热情开朗,每天座位上围着一堆人。有一次花康宇给老师送作业,那男生大老远在操场看见跑过去帮她。
两人走了一段路,到了办公室男生把作业放下离开,花康宇抱着作业站在那一直看着他出门。后来他们偶尔搭个话,一来二去也算熟悉。花康宇在这年高三情窦初开喜欢上她的同学。
“……但是那男的不喜欢她。”
“你怎么知道,躲人床底下了?”陈悦目打住福春添油加醋的叙述。
“都在一个地方哪有秘密?我学校同学还有好几个跑到他高中去追人呢!”
“那你呢?”陈悦目问她。
“我那时……哎你听不听了?”
他没再追问,摸摸她的脑袋,抓起她捣乱的手握住放在自己胸口听她继续说。
年少时的感情大多无疾而终,花康宇清楚这份情感最终的结果。只是情绪不由理智掌控,每天千百遍告诫自己专心学业最后还是在教室见到人的刹那间羞怯低下头。
为了不让自己无节制的胡思乱想,她把情感都寄托在小说上。每晚到了入睡的时间就偷偷打手电躲在被窝编织属于自己的绮丽美梦。
*
“我们实干进取!在变革中成长……”
车间外准备上工的工人正在打鸡血喊口号。起床,上工,回宿舍。来到这里就别奢望再拥有梦想,资本会把人的每一寸骨血压榨到极致。
“X你妈,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
每天清晨从一顿臭骂开始一天的工作。
花康宇松松脚踝做放松,准备迎接接下来连续十二小时的高强度作业。
她原来在测试岗,属于流水线上相对轻松的环节,刚来时不懂规矩,替工友出头得罪线长后被调到组装。
车间为了降本增效提高工人注意力,很多工位是站着干活,所以做这种流水线既是拼脑力也是拼体力。
“晚上哥请你吃烧烤。”
“滚。”
旁边厂弟趁线长不在找花康宇搭话。工厂年轻壮劳力多,很多人来这不仅为赚钱也为了找个对象。等这波单子赶完,厂子大裁员的时候正好拿钱带对象回家结婚。
花康宇没有一点谈恋爱的心思。
她这辈子不会再有了,她所有的感情已经在高三那年被尽数扼杀,人生在高三那年跳针,一直重复无望的旋律。
姥姥发现了她的异常,趁她洗漱的时候在枕头底下找到那本小说。老太太直接拿起作文本揪着她冲到学校。
花康宇还记得那天早上姥姥直接把她拽到办公室。
老人开口闭口读书,前途,和班主任一直聊到准备上课。办公室门外都是人,她的小说在办公室里被老师们挨个翻阅。
花康宇的汗直直滴在地砖上,还有老师调侃她是不是发烧了。
“她就是发骚!”
姥姥的话让周围人大笑,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学生。
花康宇抬眼看着门口几乎眩晕,所有熟悉的面孔都站在外面,还有那个被她写进小说的男生。她哽咽着:“姥姥,我错了。”
“临高考啦,搞这些不三不四!”
上课铃响,打断了热闹。小说早不知流到谁手上,她想要回却被赶去上课。
老师们看完随手丢在窗口,一转眼的功夫本子就不见了。
“先回去上课,一会再找。”
“找什么找!你还没写够?”姥姥指着她骂,高高的颧骨上皱出层叠纹路,像被两坨被揉皱的废纸。
花康宇百口莫辩,听着窸窸窣窣的笑声翕动苍白双唇。
周二上午第一节 是她最喜欢的语文课,花康宇没去上,她第一次逃课。
第17章 烤洋芋
天蒙蒙亮,花康宇在闹钟响之前睁眼。她醒得很安静,仅仅是眼睛睁开,一点动静都没有。身旁的人动了动,轻轻掀开被子坐起来,背对她坐在床边。姥姥也醒了。
那件事后花康宇就被姥姥要求一起睡,每晚十一点准时上床。
天气乍暖还寒,这时候的北江依旧冷得人牙齿打颤。早上起来有穿不完的衣服,一层又一层。老太太动作很小心,猫着腰,平稳又迅速地套上毛衣毛裤,然后抓起宽大的羽绒外套悄悄推门出去。
六点,闹钟响了。
花康宇坐起来穿衣服。书包前一晚整理好,她打开又检查一遍然后出门洗脸。
姥姥正在院里架锅做饭,白烟从锅盖缝隙冒出,上面放着盒装牛奶顺便加热。
“兜子别忘了拿走。”
旁边塑料袋放着六盒牛奶,在学校六天,每天一盒。
父母出事以后姥姥开始让她住校,每周回来一天换洗脏衣服。
花康宇洗完脸,直接掀开锅盖去拿里面吃剩的半个馍。
“没热透。”
“要迟到了。”
姥姥没再说,进屋把书包拿出来给她背上,“早饭路上吃,早点去学校。”
“嗯。”
她拎着行李,跨过薄木板走出小道。
上周讨债的找上门。人本来想进屋,让街坊邻里拦住给带去村长那谈话。谈了一下午姥姥跟村里预支分红先还上一部分,等回到家发现门前让俩小喽啰刨了个大坑。
坑刨得深,盖回去费点功夫。老太太还要种地没时间管,只能先找块破木板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