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雨声淅淅沥沥显得不尴不尬。
福春咳嗽两下,指着脑袋说:“你干脆打我一顿吧,来来……”
她傻不愣登用头去撞陈悦目,顶了两三下对方没动,两人又安静下来傻站着。
雨声小了,水滴打在窗框上凑成怪异音调从走廊尽头的窗跳进来。
“回家。”
陈悦目说完转身进屋。
*
隔日中午,福春带着五万去找花康宇。
“这五万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拿回去!”
“为啥不要?你赶紧拿去把钱还上。”
“你哪来这么多钱?”
“陈悦目给的。”
“拿回去我不要。”
快到点上班,中午电子厂只有一小时休息,厂里的人陆陆续续返回,路过门口时朝两人投去奇怪目光。
福春拉住花康宇把装钱的信封塞进她怀中在耳边劝道:“傻呀你,拿回去把钱还上以后就没人催债了!”
花康宇怎么会不明白,她就是缺钱所以太明白了。
“到底谁傻?陈悦目脑子被门夹了给你送这么多钱?”
福春哎呦一声,见怪不怪:“这点钱对他们就是划拉下来的一根毛,屁都算不上。”
阳光下尘埃使空气变得粗粝,汗渗出皮肤流进干涸的嘴唇,汗水中的盐像细小的针磨进皮肉,花康宇张张口,嗓子发涩:“人家的一根毛就是我全家的命。”
她和姥姥起早贪黑也挣不到陈悦目随手一划拉的钱。有钱的越挥霍越有钱,穷的越折腾越穷。
“那你就拿着!矫情什么?”
花康宇猛地把信封推出去。
她穷还不至于把脑子穷丢了,“我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钱要是收了将来他们动动汗毛就能要了我的命。”
“要也要我的跟你没关系。”
拉扯中信封口被扯开掉出一沓钱,厂子外面风大嘶溜迅速散出去一片。
“捡钱啦!”风卷着钱跟鱼饵似的引来一圈人。福春不知道抽什么疯,从信封掏出拿着剩下的钱举起手威胁花康宇:“你不要我就给别人。”
“爱给谁给谁!”
电子厂门口炸开了锅——有个傻子撒钱玩。
飞舞在空中的一张张大钞是工人平时在流水线上站断了腿也换不来的,钱要这么赚该多爽啊!
上层人赚钱比这爽十倍,是底层人这辈子也想象不到的容易。
福春把钱用力抛向空中。
“发钱啦!”
她与花康宇对峙而立。
她们不过是浩瀚世界的一粒尘埃,堆叠在一起连个一撇一捺都算不上,就是摩天大楼下被丢弃的废材,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中活该被碾过的灰。有谁在乎她们的痛苦,有谁关心她们的喜怒哀乐,有谁听见她们的呐喊。
她们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拥有的不过是一道又一道枷锁。
与其战战兢兢为无望的明天忧愁不如为未知的当下奋力一搏。
“发——钱——啦——”福春嘶吼。
愤怒的吼声对抗天空。
*
嗡——
陈悦目再一次按掉手机。
家里打来的电话他现在是不愿意接的,打十次才接一次。中午刚在学校吃完饭就收到家里消息晚上有饭局。这次组局的是陈赏心的丈夫,作为小舅子他必须到场。
“喂 ,妈。”
”呀,你终于赏脸接我这个老太婆的电话啦!”
“……我看到信息了。”
“看到就好,晚上早点到帮盯着点,菜单我一会发给你,里面你姐夫爱吃的几道菜千万不能出岔子知道吗?”
陈悦目左耳进右耳出,突然想起晚上订了位子和福春去吃川菜。他挂了电话马上给福春打去,电话那头无人接听。
福春很忙,正忙着跟人干架。
电子厂上个月出了事故,政府联系厂子开了好几次会强调安全问题。这场骚乱被迅速制止,安保队业务素质过硬,不消十分钟便赶到现场疏散人群顺道将福春和花康宇两人拿下带走。
她们被安保队带进小会议室,后面乌泱泱来了好几个人。换成平时动不了这么大阵仗,最多说两句就当场放人。现在马上到安全生产月,两人算是撞枪口上被抓了典型。
线长直接带娘开骂,吼得会议室里嗡嗡的,用词不堪入目。刚说三句就被福春拿笔筒朝脑瓜子拍去。
屋子里拳打脚踢,头破血流。她被人一左一右架起,跟踩脚蹬船似的两条腿一路从电子厂蹬叭到派出所。
晚上六点,陈悦目一家来到约定的地点吃饭。
“爸爸!”小女孩从沙发上跳下来举着乐高玩具向父亲炫耀,“舅舅给我买的。”
“那你有没有谢谢舅舅?”男人挽起衬衫袖子把女儿抱起来向里走。
“佳佳一拿到就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了。”陈父站起身面容和蔼举起双手,“佳佳来,外公抱。”
“多大了还抱来抱去。”陈赏心嗔怪。
小女孩开开心心揽住外公脖子,过了一会又朝外婆,妈妈和舅舅抛飞吻以示“雨露均沾”,众人被逗笑,还没上饭桌先吃了一嘴的蜜。
陈悦目坐在佳佳旁边,对这次晚宴的主角显得很疏离。他跟这个姐夫非常不熟。两人拢共见面不超过五次,cy 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十句。当初陈赏心结婚时他正在国外已经和家里断联三年,对这个姐夫所有的印象都是从陈赏心的只言片语中获得,甚至连他的样貌陈悦目都未曾仔细看过。
“不介意我再邀请两位客人过来吧?”坐主位的男人忽然提议,目光却看向陈悦目。门外传来说话声,有一家三口开门进入。
“抱歉,来晚了。”
*
“滚一边去!”
派出所角落,花康宇和福春挨着一块坐。
“你别挨我。”
“……”福春又凑得近一些。
“听不懂话是不是?”
“小语……”
花康宇板着脸坐正,拍掉她的手,“你道歉。”
福春终于不挨着她了,靠墙角缩着委屈巴巴。
花康宇简直被她气死,这么点破事越闹越大,好端端地一个下午钱没挣着还被整局子里来,她狠狠拧一把福春的胳膊怒骂:“你就是个祸害!”
“我祸害谁也不能够害你。”
“你放屁!”
人差点让福春把脑瓜子拍碎,线长眼睛还没睁开就死死抓住手机报警,说做鬼也不放过她俩。
“你这还不叫祸害我?是不是得等到后山立碑才叫祸害啊福春?”
“你怎么也叫我福春啊?”
“你别打岔,赶紧把医药费赔了我好上班去。”
“除非他跟你道歉。”福春坚持。
“你弱智吧?现在是要把咱俩关局子里,要和解还得别人点头同意呢!”
“我不道歉,我要让他道歉。”
路过民警给她们端来水,“小点声,你俩啥情况?赶紧凑点钱赔人医药费和解,在这瞎耗着干吗,想参观派出所呀?”
福春接过纸杯,“警察叔叔我不和解,除非他先道歉。”
“你给人家开了瓢你还要人给你道歉?”
“他先骂人。”
警察差点就把神经病三个字说出口,忍了半天最后交代她们:“你们在这等一会。”
片区鸡零狗碎的事每天处理多了,像这样的就一个拖字解决。拖到最后当事人和解最好,不和解就走流程该起诉起诉该蹲局子蹲局子。
“让你瞎嘚瑟,现在好了吧。”
福春蔫蔫问她:“如果钱是我一手一脚挣的,你肯要不?”
花康宇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个?她忍了半天把骂她的话咽回肚里神情严肃:“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以后别再问了,再问我就当没你这朋友。
“我家欠的钱我自己还,不需要任何人施舍。”她是穷,但穷也只穷自己的,不能把别人拖下水。
“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管闲事。”
福春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抚过她皮肤上凸起的细碎伤疤。
她低头抹掉眼泪,决定把憋了很久的秘密说出来。
“姥姥肺里查出阴影,不打算治了。”
穷折腾,穷折腾,越穷越折腾。命运是一个无情的规则转轮,对蚁民是很残忍的。它会碾干穷人身上最后一点油抹在富人的面包上。
花康宇愣怔,整个人像隔了层雾,似梦非梦听着福春的话凿进脑内。
那天走前姥姥抓住福春的手对她说:“家里没东西给小宇了,出去学本事才能活下去,劝劝她。”
姥姥愧疚当年没能让她复读,她知道花康宇是读书的料但是家里快被债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让她早早出去打工。
这个农村老太太虽不识字却懂得读书有多重要,有了文凭就等于有了跨越阶级的入场券。自己烂命一条死了能把债带走也算功德一件,只是家里无法再留给花康宇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只能趁她还活着的时候攒钱供她读书,等到自己不在了花康宇也有本事立足社会。
花康宇垂下头,两手紧紧揪住凳子边缘,“死老太婆,为什么不早说……”
“她说对不起你,后悔没让你继续上学。”
老人竭尽所能为花康宇盘算未来。机会对她们总是特别苛刻,吝啬得给一次都是莫大施舍。
“凭什么呀……”福春喃喃,一遍又一遍对着空气诘问。
花康宇沉默着,眼泪安静往下掉。
老太婆每天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佝偻着腰悄悄穿衣服,那背影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高三那阵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她四处硬着头皮借钱度日,就算自己吃不饱也要让花康宇每天一瓶牛奶。
她和姥姥早已被命运的绳索狠狠勒住血肉绞烂,在一起痛,分开更痛。
她讨厌她,可是她更爱她。
“我不怕惹事。”福春揉揉眼对花康宇说,“你不要我的钱还不能让我给你争个道歉吗?”她真的想为花康宇做点什么。
使她深陷在泥沼里的每一步她都是无辜的。
老天降下的原罪她要活在这世上一项一项为自己辩驳。
这磕磕绊绊的人生,不能就这么认命。
*
“你们加微信认识一下?”
“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陈悦目离开包间。刚出门,陈父跟在后面叫住他,“想去哪?”
家宴变相亲,陈悦目最烦这样自作主张。
“上厕所。”
男人走近,阴影逐渐笼罩在陈悦目身上。
“你姐夫介绍的人很不错,不许拒绝。”
“我有女朋友了。”
陈父抬手就是一巴掌。
陈母走出来,赶紧将门关上,“天啊,我求求你们爷俩吵架能不能离远点!”
“回去,把饭吃完。”男人不容置哙。
“可以,我把女朋友也叫过来。”
“你——”
第二个巴掌正准备落下,陈赏心从走廊另一边过来喝住他们。
“爸爸,住手!”
“不孝子。”陈父怫然,指着陈悦目咒骂。陈赏心挡在弟弟前面劝阻。
“心心,你不要帮他。”
“这不是帮谁说话的问题。”
“你不就想巴结你那好女婿吗?”
“信不信我揍死你?”
“我们家怎么都在外面呀!”陈母焦急。
走廊墙壁上影子杂乱交织。
陈赏心扶额,为这场闹剧心力交瘁:“怪我,没跟他提过你的事。”
陈悦目手机振动,当着他们的面接起电话,“我先走了。”
“你敢!”
陈赏心拦住父亲,对陈悦目说:“走吧。”
“陈悦目!”陈父瞪圆眼睛,挺直腰板让吼声在走廊上回荡。
陈悦目把手机放回口袋,站直。
拐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直直的走道除了他们一家始终不见别人。
“走吧,愣着干什么,一会我去解释。”陈赏心推了他一把。
陈悦目后退两步,转身,直接去派出所捞人。
第20章 秘密
夜晚,三人从派出所出来。
“你越来越能耐了。”陈悦目走在前面,“整个北江不够你逛的,跑到派出所一日游。”
“少说点风凉话行不行?”福春在后头嘟囔,“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说完被陈悦目瞪了一眼,“是吗?”
“嗯。”
“身不由己?”
“嗯啊!”
“满大街撒钱玩身不由己,呵。”
“你让我拿钱满大街乱撒的。”
“我是那样说的吗?!”
“陈悦目你这就没意思了。”
福春说到一半蔫声。这件事她确实理亏,毕竟不是有钱人,从前也没干过这种穷奢极欲的事,对钱还是有敬畏之心的。
“回家再跟你算账。”陈悦目把没撒完的火冲向最后头那人,“你干吗还不走?前面就是车站,怎么不去坐325?”
花康宇静静伫立,听见对方挖苦也没生气,她舔舔唇冲他说:“我有话跟福春说。”
倦鸟归巢落在树枝间偶尔两声鸣叫,安谧蔓延整个黑夜,花康宇拉着福春走到角落。
“过两天我就回家带姥姥看病。”她低头,月光柔和了坚毅的轮廓,花康宇牵起福春的手,“别担心。”
福春靠上去将脸埋在她肩窝,声音闷闷:“这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担。”
“虱子多了不养,你别管。”
“我说了钱我来想办法——”
“我家欠的钱不是小数目,你不要再向陈悦目要钱了,这种钱不明不白要了你知道以后要付出什么代价?”
“要杀要剐那也是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我能看着你出事吗?”
咵哒!远处车锁响动,两人回头看一眼,随后花康宇悄悄说:“你别觉得是欠我,那事跟我没关系。”
福春双眼忽然变得冷冽,她看着对面,在黑暗中翻涌起一股陌生情绪沉沉道:“那晚村里的人说他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路上全是血。”
“哎那是鸡血。”花康宇顿了顿,凑近和她咬耳朵,“我也希望能拍死他,可惜让他溜了。”
那晚花康宇拿着铁锹蹲在他家门口一直等到晚上。快到凌晨那人终于回来,脑袋上挂着干涸的血渍,走路摇摇晃晃。直觉使然,让他警觉花康宇来者不善于是转身便跑,两人在黑夜中追逐,最终还是让男人跳进车里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