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闹剧里福春先扛不住大病一场。她在床上浑浑噩噩大半月,意识模糊之际总是轮回那天的场景,可无论怎么做事情还是一样的结果。
等她病好的时候,老郝家那边出事了。
疯子又犯疯病,让小孩洗澡的时候被溺死,再过一天就是孩子满月,老郝家愁云惨雾。
福春听见疯子的惨叫想去看看,被郝家老太太拦在院外。
她青黑的脸对着福春,眼睛就跟老郝一模一样是全黑的一个洞。福春想跑被老太太从身后揪住领子提起来,攥住佛珠锤她脑袋。
“是你报的警不?”
福春脚尖垫着地面晃悠,仍然倔强抬头:“你们对她可坏。”
“这是我们家的事。”
“为什么不让她回家?”
“这就是她家。”
“她是被拐来的。”
老太太变了脸色,狠狠揪她胳膊,“我们家不买她也会有别人买。没人要她就被人贩子拍死,是我家救了她。”
“老师说这是拐卖。”福春越说越激动,“我还要去警察局告你们。”
老郝他娘快狠准勒住福春衣服,领口勒得福春喘不上气,想叫又叫不出声。好在奶奶从巷口走来,她才被放开扔在地上。
“滚,不然就叫人贩子再把你卖了。”
奶奶拽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走。福春闹着要见疯子一面,被奶奶揍了几下硬是扯走。
那之后疯子又被关进木屋,福春每天放学路过时就站在老郝家外面远远看一眼,她知道疯子也在门后看她。她们只要每天远远地看一眼就够了。
直到福春考上中专那年,有一天老郝把院里那屋子清出来,福春才发现人早不见了。
村里都传她死了,可是福春总觉得人一定还活着,肯定是被老郝藏起来。
老郝没了疯子之后日子比以前富裕了些,有了钱他又带回来一个越南媳妇,很快村里都忘了疯子。
福春上老郝家大闹一通,被奶奶扇了几个耳光打走。她不死心非要把人找出来。
“是我害了她。”福春惭愧低下头。
如果当初再坚决些带她逃跑,疯子是不是就不会失踪?她陷入到执念里,每天连学都不去上就琢磨怎么找人。
这一次福春下定决心要找到她,带她出去。
“我找了她三年,后来在小宇妈妈那打听到老郝原来帮人看果园时在山里有一处房子。”
顺着这个线索福春摸到山里那处废弃的铁皮棚,终于找到了疯子。福春找到她时人已经遍体鳞伤,屋子里面血迹斑斑。老郝直接把人丢那自生自灭有一段时间,如果不是福春找到她,恐怕她早已经死在铁皮棚里。
福春想马上带人走,但是山太险了。疯子已经谁都不认,见人就咬。就这样强行拉人走,半道上绝对会出事。她想带她逃就要自己找到一条最安全最快的路。于是福春学也不上就每天进山找路,可计划没有变化快。
疯子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再不走她真的会死在那,所以那天我决定带她跑。”
北江进入了雨季,天气预报说后面连续一个月都下雨。福春准备在雨季来之前带她逃走。那天天阴蒙蒙的,她往书包里塞满吃食药品还有干净衣服,临出门时顺手抓起地上的斧头。
奶奶在院里忽然说了句话。福春猛地回头,再看时老人专心低头拿板子剥花生好像从来没开过口。
福春管不上那么多,只差一步,只要能把人带出山里,疯子就得救了。
她颠了颠书包,信心满满走向山中。
福春找的那条路自己走过几次,是一条仅仅绕开他们村的小道。山路看似凶险但能很快绕过村子拐进大路逃走,只要抓紧周围枝杈慢慢走就不会有问题。福春想着到时她就握着疯子的手带她一步一步走出来,反正时间多的很,也带够了吃食,在山中待上一天也出不了事。
她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福春在铁皮棚用斧子开锁的时候动静太大,没一会山里就下起小雨,路变得湿滑,疯子受了刺激哄了好久才愿意跟她出来。等到出来时周围黑压压一片,福春没带手电筒仅靠着手机的光在摸索山路。
她曾很多次梦见那条路。每每在梦里她和疯子都会被困死。福春想这就是报应,是疯子在惩罚她,这样把她困死在那条路上也好,可到最后,窗外鸟语花香唤醒她的意识,睁开眼,外头又是阳光明媚。
而疯子永远被困在那片山里。
“路太滑,她滚下山坡被树枝扎……扎穿。”福春失神呢喃。
血不断流,她拿出所有纱布疯狂裹在疯子身上。带来的东西全部用上了,手机在报完警之后也自动关机。福春不断睁大想看清楚眼前,她感觉到手中脸庞渐渐冰冷。
疯子脸色惨白,人不停颤抖,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眼神忽然变得清明,她伸出手触碰那张哭花的脸,看着福春抽噎着喊她:“妈妈……”
那一年福春在垃圾堆旁边被汤家捡回去,那一年疯子被人贩卖到老郝家。
出门前,汤家老太太对福春说的是——母子连心。
疯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福春把头抵在她脸侧,她好想抱抱她。
已经来不及了。
福春把书包放在她脑袋下垫着站起身,“我去找人救你,等我回来。”
那只脏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抓她,福春狠心扯下来,头也不回跑走。
没想到那成了她见疯子的最后一面。
“我跑回村里喊人,警察也来了,等再回去时怎么也找不着她。”
可能是天太黑,可能是路不熟,她喊了一晚上,就是听不到疯子应她一声。
搜索一直持续到白天,等福春找到当时出事的地方人已经不见,只有枯木折断的痕迹提醒她事情真真实实发生过。
村子附近没有任何人看见疯子,医院也没有她的收治记录,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
直觉告诉福春这事跟老郝有关,她向警察举报老郝囚禁妇女,拉着人去了那间铁皮棚。
然而福春又把事情想简单了,老郝的事被莫名其妙压下来。
案件不了了之,老郝也趁机带上媳妇跑去城市打工。
那个本该前途光明灿烂的女人的人生就这样草草收尾,连尸首都找不到。
“是我害了她,我杀了我最爱的人。”福春早已默默泪流满面。
是她给了疯子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击,她人生滑向深渊的每一步都与自己脱不开关系。福春始终迈不过这道坎,那天如果没挣开她的手情况会不一样吗?她质问自己,为什么总是做出错误的决定。
“不怪你。”陈悦目垂眼,望着岩石下簇拥的海面,“换成谁都无能为力。”
道理是道理,现实归现实。
福春明白,陈悦目也知道她明白。可一句话如何能抵得上生离死别,就像陈悦目说的那样,换成谁都无能为力。
“我该死,但是我要活着,活着为她讨个公道。”福春说。
中专毕业后福春一边去山里继续寻找疯子一边等老郝回来。她一直等了两年,老郝他娘被他扔在村里,两年之后“寿终正寝”,然后四月份老郝回来料理后事。
四月十三日,福春在海边看见了老郝。
第39章 四月十三日的福春
“路早点修到家门口该多好。”福春说。
直到宽宽的公路修到村口她才顿悟。那条路带来的是生机与希望,是冲开黑暗与愚昧的一束光。
福春经常和刘芯姐妹几个顺着路去海边,她转头问陈悦目:“还记得晓柔给我的布袋子里装的东西吗?”
陈悦目从外衣口袋拿出那个绣着小红花的布口袋,“我知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所以我一直贴身藏着。”
“呵,我说家里怎么到处找都找不到。”福春挪了个位置与他并排坐在一起。
“只要我拿着它你就还会回来找我。”
她耸耸肩随意道:“那是坟头土,你爱拿就拿吧。”
海浪轻快,一波一波拍打礁石。
福春为疯子在海岸边找了一处平缓山地上立碑。疯子曾经说过比起山更喜欢海,喜欢看海上日出日落。在那每天都能看到日出日落。
“四月十三日那天家里说晚上媒婆带人来相亲,爸妈要我早点回去。我生闷气,就拉着姐妹几个去海边玩。”
北江海滩四月份的时候人还不多,她们就跟往常一样从村里走过去。四人望着海面东拉西扯,各自许下愿望,轮到福春时她跑到后面小卖部买可乐。
马路上吹起阵阵热气。
她用手扇风看向一旁不经意一瞥,看见那张烧成灰都不会忘记的丑脸。
老郝回来办丧事顺路跑一单滴滴,这两年他一直在北江周边混着,扛过水泥,送过外卖,赶上物流红利最多的时期,他靠着挣辛苦钱买下一辆车。本想着以后就在城里定居过起小日子,没想到老婆趁他不在家这段日子又跑回越南。
村里打电话告诉他老娘死了的消息,他连夜开着车回来,人生兜兜转转又绕到起点。
老郝抽着烟有些感慨,黑豆大的眼睛扫向海滩。
海滩上一个女人正骚里骚气瞟他,然后一步一扭走去前面小卖部。
老郝一咧嘴,抹一把头发将最后一口烟抽尽也低头跟上去。
海浪声沙沙,像汽水冒泡催得人口干舌燥。
福春把钢镚丢在玻璃柜台上要瓶可乐,手撵着路边摘下的野花放在鼻尖轻嗅斜睨身旁。
“可乐两块五。”
老板没收钱,福春也没动作,老郝从冰柜拿出一瓶可乐放福春面前:“可乐和烟一起结账。”
福春收起硬币冲他笑,跟着他上了车。
“你还记得我不?”
老郝完全忘了她,只把福春当成路边揽客的鸡,都不用她做什么就已经迫不及待上钩。他力气大得吓人,周旋中福春借着弯腰捡东西把人挡开,眼睛被车前镜上的挂饰闪了一下。
那就是个很普通的挂饰。
曾经她也有一个扣在书包上,别人都不知道那个挂饰其实是一对,上面还被她拿小刀刻了自己的名字,刻春字的那个一直被她随身带着,后来丢在了陈悦目家里。而那个刻福字的……
“你要就给你。”老郝把挂饰扯下来塞给她。福春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将人打得一怔。
刘芯三人这时找过来,福春趁机拉开车门下车,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倚在门边冲老郝说:“钱太少,你等晚上2点以后去观景台对面土坡接我回去。”说完拍了拍老郝的脸问,“听到没有!”
老郝被她弄得五迷三道,以为是打一巴掌之后给的甜枣,他在城里也遇到过那种鸡半夜做完生意搭他车又不想给车钱就用别的方式抵的。
“这么晚去哪啊?”
“关你屁事。”
“你不会耍我吧?”
“你爱来不来。”福春把挂坠还给他,白嫩白嫩的手在老郝眼前晃悠。
老郝盯着盯着着了魔,连连答应。
人打发走之后,福春一语不发。花康宇瞅出不对劲,“你怎么回事?不知道刚才那是谁吗?”
福春不吱声,抬眼注视身旁三人。
“你怎么了?”
……
“你怎么了?”
说到这里,福春突然问陈悦目:“我先前问你有没有去过海边你还记得吗?”
他们还没在一起时,有一次聊天喝酒福春问过他,那时陈悦目只当成福春拙劣的勾引。
“……记得,你问我看没看过海,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后来他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瞒了我一堆事,以前怎么问你都不说。”
“不是我不想告诉我,最初找你是想利用你帮我查点东西。到后来重新遇见柔柔和小宇确定了些事情。我就没脸说了。”福春拇指抚摸那个绣着小红花的布袋,“哎,其实我们在四月十三日那天见过……”
*
“你怎么了?”花康宇又问一遍。
福春不语。她仰头,向老天问了一个决定。
硬币抛到空中,闪亮的圆片跌落顺着马路滚到海滩阶梯上。福春一路追,跑着跑着渐渐定住,看着它碰到别人手边旋转落下。
陈悦目人如其名,长得远远看见就让人忘不了。福春看他不仅是因为长得好看,而是那时陈悦目在仰头晒太阳。
在陈悦目的脸上福春看见了女人仰头晒太阳时表情。
“你还记得你做了什么吗?”福春问他。
陈悦目对那天完全没有记忆。遇到福春之前他过得生不如死,可能那天又跟家里吵架了,他开车来海边散心,至于抬头看太阳——
“那天我应该在想要不要去死。”
“啊,是这样呀!”福春轻巧地说,“原来是想死的表情。”
“后来不知道谁的钢镚掉在我手边,很烦人,突然又没了死的心情。”
他随手把硬币翻了一面起身离开,却不知道在他走后福春捡起了那枚花朝上的钢镚。
刘芯她们也跟过来,望着福春不明所以。
“到底怎么了?”
福春回神,收起硬币面朝大海,许下她的愿望——杀人报仇。
*
刘芯坐在病床上呆滞看着前方。人来人走,只有她始终一人。
她习惯了孤独……
“你疯了吧?”
“求你们,帮我这回。”福春跪在她们面前。
“我们怎么帮你,拿什么帮你?杀人要偿命的!”花康宇指着她鼻子骂,手指不客气戳她脑门上,“清醒点!”
福春咣咣给她们磕头,刘芯看不下去拉她起来,“你别这样,我们也想为她伸张正义。”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放走了老郝以后我上哪找他。”
“找警察吧!”阮晓柔也帮着出主意。
福春摇头,“没用的。”
花康宇冷笑,三人里刘芯病弱,阮晓柔怂包,福春冲着的人明显是自己,“你死了这份心,我绝对不帮你。”
福春抱住她的腿哀求:“我当牛做马报答你,罪名我一个人抗,绝对不把你们说出来。”
“你拿什么保证?天打雷劈的发誓我能发好几十个,屁都不值!”花康宇大骂,“什么都没想好就拉姐妹们下水,你赎罪要我们赔上人生,想得美!”
“你们不帮我帮,小熙,我帮你。”刘芯站出来。
“你愿意帮人家还不愿意要呢!”花康宇冷嘲热讽,“刘芯,你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没数吗?”
阮晓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花康宇都不稀罕说她。
福春无话反驳,“算了,就当我放屁没说过这话,咱回去吧!”
刘芯拉住她着急道:“你是不是打算自己干?”
对面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