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肩宽腿长,眉眼温和,光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画。
姜梨的笑容蓦地止住了。
他不是他。
似是知道姜梨在想什么,万谭半敛眼睫,不着痕迹地微叹。
第42章 画中人
灰黄色的土坡上散长着一堆堆杂乱无章的树木, 诗意中透着一丝诡意。
树叶灰绿,像是蒙上一层淡淡的霾,叶子抖了抖, 透过缝隙望去, 树下有两个人。
“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比较好。”牟柔艰难地在泥泞的土地上挪动着脚。
“不, ”靳乐颇为兴奋, 她抬起肉乎乎的脸蛋,指着前面的山崖, “前面一定有个大家伙, 你要是害怕了,我就一个人去。”
看着她不由分说的样子,牟柔咽下口中的话。
虽然是凡人之躯,但牟柔的第六感在隐隐叫嚣着,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只好跟着蹦蹦跳跳的靳乐继续前进。
她衣袖里有一打姜梨给的符以及仙器,大不了打不过就跑。
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从土洞里探出脑袋,好奇地盯着两人, 被她们的动静惊吓到, “咻”地一跳, 消失不见了。
牟柔稍稍放心, 附近有动物的声响,说明此处的威胁没那么大,不足为虑。
但不知为何, 她心中的担忧愈重,仿佛有一团黑云笼罩在心头, 无法散去。
她拉起靳乐的手,往高处走去。
半个时辰后, 靳乐发觉不对劲。
她攥紧牟柔的手,抬眸望向她。
凡人少女面庞温柔,眉心的一点红为她平添了几分娇美。
“你有没有觉得......”靳乐咽了咽口水,“我们一直在打转儿?”
这段时日,靳乐受命在凡间救助百姓以及解决那些害人性命的妖,还未遇到“鬼打墙”的情况。
毫无经验的她下意识向牟柔求助,即使牟柔只是一个凡人。
第一次见到她时,靳乐就心生好感,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依赖感和可靠感。
她的指尖碰了碰牟柔的手背,猛然发现她的手很凉,冷得宛若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靳乐一下子想起她的凡人身份,急忙道:“你是不是冷了?要不要我——”
“嘘。”
牟柔把纤细的手指放到靳乐的嘴前示意其屏声。
靳乐吞下了半截的话。
莫名地,她觉得牟柔有些反常。
但望着她如常的神情,靳乐也不知哪里不对,她乖乖地牵着牟柔的手,如同听姜梨的话般听着牟柔的指挥。
“歇会吧,我们先去生火。”牟柔的语调温婉,轻轻软软得像是一团蓬松的棉花,让人昏昏欲睡。
连日的奔波让靳乐心生疲倦,她宛若黑葡萄般的眼珠轻闭,打了个哈欠。
“好。”
她太困了,这股倦意带着一股不可阻挡之势,靳乐眼皮子开始打架,她靠着树干躺下,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向身前的少女。
牟柔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摆弄着树枝,像是在引火。
四处很安静,没有妖族的气息。
靳乐放心了,她闭上眼,含含糊糊地道:“别走远,有妖记得叫......我。”
不知过了多久,她眉头紧皱,下一秒倏然惊醒。
细细密密的汗珠出现在女孩的鼻翼上,她用袖子一抹,立即从地上爬起。
“牟柔......”
她朝四处张望,没有看见少女的身影,面前有一堆干枯焦黑的树枝,火堆冰冷,看上去已经熄灭许久了。
想到刚才做的梦,靳乐睡眼惺忪的眼睛一下子清明起来。
她梦到了牟柔。
两个牟柔。
其中一个很焦急地让她醒来,并且指着旁边的那个人说那不是她。
另一个亦然。
这是很诡异的画面,两人拥有如出一辙的样貌,说着一样的话,甚至连语调都重样。
靳乐直接被吓醒了。
她擦了擦眼角因为瞌睡而溢出的泪珠,回忆睡前发生的事。
当时她们好像迷路了,然后牟柔提议休息会,她着实太困,坐下靠着树就睡着了。
靳乐看了看远处的夕阳,似乎自她们踏入这片树丛后它的位置就没变过。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这里很古怪,靳乐忐忑不安,不再想着除妖,而是找到牟柔赶紧出去。
这里看上去不是她一人能解决的。
但此刻牟柔去哪了?
几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从高空飞来,立在树枝上,互相梳理羽毛。
终于看见活物的靳乐瞬间泪眼汪汪,她立马尝试和乌鸦沟通——
“你们有没有在附近看见一个动物?大概这样高,这么瘦。”
靳乐踮起脚尖伸手比划着,语气焦急。
万物有灵,但对于未开智的凡鸟来说,它们听不懂话语的含义,需要比手画脚才行。
然而向来在动物面前颇有亲和力的靳乐这一次受挫了。
乌鸦们立在原处,冷冷地盯着她,一对对猩红的鸟瞳无神冷漠,看着毫无生气。
靳乐心中闪过一丝惧怕。
乌鸦展翅,黑压压的翅膀在空中扑棱着,“簌簌”地掉下许多绒毛,它们睥睨着树下的女孩,随后飞走了。
靳乐四处寻了一圈未果。
她怪自己平日没好好学仙术,连一个找人的法术都施不出来,摸了摸怀里的符,咬咬牙,觉得必须要用上了。
她撕开了通讯符,试图联系牟柔,如意料中没有得到回应。
靳乐的心沉了下去,她害怕牟柔已遭遇不测。
她又撕开一张通讯符,这次联系的是姜梨,她捧着符箓,眼巴巴地看着它。
过去了很久很久,符箓只有沉默。
“不可能。”女孩不可思议地摇晃脑袋,头上的两个小揪揪也跟着弹了弹。
心中的不安愈大,她撕碎无用的符箓,纸屑被风一吹四散开来,不一会无影无踪。
靳乐往外围走去。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盏烛,无火自燃,这里万物静止,她失去了时间概念,只能依靠仙器来记录时间的流逝。
但看着近在眼前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靳乐迷茫地停下,举着烛火的手微微颤抖。
它已经燃烧了大部分,蜡油顺着地滴落在烛台上,冷却后形成了一滩红渍。
明亮的烛火变成了清澈的泪。
泪顺着牟柔的脸庞一滴滴滑落。
她面前是一幅灰色的画,灰蒙蒙的山野上散落着树,画的中央有一点光,一个女孩举着烛火茫然无措地站着。
起初,她鲜活得不像画中人,整个人游离在画卷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面庞泛起灰败之气,愈加暗淡,渐渐地,几近与这幅阴郁的画融为一体,变成纸上人。
一只手放在了牟柔削瘦的肩上。
男人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拄着拐杖,脸颊微微凹陷,狭长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得意。
“她就是一直跟在姜梨身边的那只胖鸟吧,”男人的每一个字似是用气音吐出来的,极为嘶哑难听,但不难听出里面的畅快意味,“很快,她就会死在里面,怕是到死前都不明白自己怎么死的。”
蒋朝越的脸庞还很年轻,但皮肤开始衰败,细小的皱纹从眼尾延伸至太阳穴。
画中的烛光一闪。
似乎是被亮光刺激到,蒋朝越往后挪动了一步,把大半个身子藏在了阴影里。
他厌恶光。
在光中,他能把自己看得太过清楚,无力支撑行走的腿、出现老人斑的皮肤、日益消瘦的躯体。
那些他从不拿正眼看的凡人在衰老时会出现的特征如今复刻在了他身上,意味着他到了一种无可救药的地步。
从仙到人,最后再成为土地上随风散去的一捧黄土。
蒋朝越掩去眼中的情绪,攥着牟柔肩膀的手微微收紧,他垂头低低地笑着:“你说,若是我把这份大礼送给姜梨,她会怎么样?”
大礼自然是指面前的画卷。
牟柔站着,身体轻轻发抖。
瞧见她这样,蒋朝越更是快意。
画中的女孩双目含泪,面上满是惊惧,画卷前的少女拂去眼角的泪水,深呼一口气。
她转头,瞥向身后散发着腐朽之气的男子,冷冷地道:“你害怕姜梨吧。”
肩膀传来“咔嚓”声,剧痛从肩头弥漫开,牟柔冷哼一下,汗水从额头淌下,她面色惨败,咬紧嘴唇。
片刻后,她张开嘴,费力地道:“你怕得要死吧,怕得只敢欺负她身边的小仙,是不是我说‘姜梨’这个名字都让你胆战心惊——”
骨头粉碎的声音响起。
牟柔跪倒在地,一条胳膊软绵绵地垂着,生理性地痛出泪水,她面上湿漉漉的,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你真是给脸不要脸,”蒋朝越声音暗哑,几近咬牙切齿地道,“本来还想饶你一命,让你亲眼看我杀死姜梨,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阴恻恻地看着倒地的牟柔,像是在掂量该从哪里下手。
牟柔抬起头,辫子顺着面庞落在纤细的脖颈上,她笑得讥讽且明媚,带着芳年的气息。
蒋朝越觉得刺眼极了。
“念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他目光狠戾,用剑刺穿她本就粉碎的肩膀,搅了两下,随后指向心脏,狠狠地捅进去。
他感觉到了巨大的阻力。
是姜梨的力量。
回想牟柔刚才的言语,蒋朝越咬咬牙,费劲地想要冲破姜梨设下的保护罩。
“砰。”
震动响起,巨大的冲击力让岩石纷纷坠落,蒋朝越被撞到了墙角。
牟柔的腿被一块石头压到了,她用仅剩的一只手力不从心地抬着。
没抬起来。
她用力地蹬着,把腿拔了出来。
那只被压住的腿无法动弹,望了一眼身后的画卷,她焦急地用一手一腿爬着。
很快,她来到了蒋朝越身边,她抓住那柄落在地上长剑,撑着站了起来。
源源不断的鲜血滑过锃亮的长剑,落到了地上。
牟柔累极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望着地上倒地不醒的男人。
他伤得很重,像条苟延残喘的鱼,腹部细微的起伏意味着他还活着。
长剑指向胸口,又从胸口落到丹田。
她知道仙人的弱处,失去心脏杀不死他,只有丹田——
自那颗璀璨饱满的仙丹随着那一魄消失后,蒋朝越的丹田处只剩下一颗黯淡瘪陷的仙丹。
“真丑啊。”
牟柔的嘴角流出汩汩鲜血,方才的震动把她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
她挑出了那颗仙丹,然后用剑头轻而易举地碾碎。
地上的男子飞速变化着,变得干瘪瘦小,最后魂飞魄散,原地只留下一堆衣服。
“早该死了。”
牟柔呢喃着,她脱力地坐下,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长剑才没倒下去。
随着蒋朝越的身死,墙上那幅画上的术法也失去了束缚。
下一秒,靳乐从画中冲了出来。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息,随即就看到了七窍流血的牟柔。
她惊呼一声,急忙冲过去。
仙术如同不要钱般地撒在牟柔身上,光晕刺目,靳乐扶住了倒下的牟柔。
“没用的......”鲜红的血糊在她的牙齿上,一开口,就争先恐后地流出来。
牟柔笑了笑,着看向靳乐,用手握住她,让靳乐感受自己体内的情况。
她身体里已经没有一块好肉,所有内脏搅浑在一起,若不是胸口那枚黑羽护着,此刻早就失去声息了。
靳乐的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女孩哭得稀里哗啦,“你等等,我去找姜梨,”忽然间,她意识到来不及,口齿不清地道,“没事,到时候让姜梨去找鬼王要你的魂魄......”
牟柔用那只被血沾染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靳乐,在她的身上留下深红的血迹。
“不会有下一世了。”
牟柔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依靠喉咙口细微的气流发声。
她的身体渐渐冰凉,意识在慢慢沉沦,她能感觉到,体内完整的魄体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碎开,碎成齑粉,彻底地融入空气。
是天道的力量,是那道数万年前她和天道应下的承诺。
真奇怪,她好像不惧怕死亡。
数万年前死去那刻她是期待的,期待着和姜梨再次见面;这一次死去她也不难过,即使再无来世。
过去的人早该道别了。
她只是有一点遗憾,遗憾没有和姜梨告别。
姜梨会不会忘记她?
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墙壁上那副挂着的画卷上,指尖微动,虚弱地勾了勾靳乐的衣角。
靳乐抱起她,来到了画前。
牟柔满脸血污,只能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点了点画,下一秒身影消失在原地。
靳乐两只手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手上空落落的,顷刻后嚎啕大哭。
她头上的小揪揪散了,浑身狼狈,哭得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