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他消失了。
红裙少女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得仿佛一座雕像。
蓦地,姜梨觉得有点冷,照理说,她不可能怕冷的,但身体内似是有一块正在不断涌出阵阵凉气的寒冰,有那么一息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知觉。
后知后觉中心脏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如同被细针扎一般,又酸又胀。
她的眼睛瞬间模糊了,泪珠盈睫,泪水顺着睫毛一滴滴地落下。
最后竟泣不成声,少女用袖子掩面,遮住狼狈的脸。
那股源自丹田的融融力量不停地在体内打转,宛若在安抚其主人。
世间恢复了无边风月,姜梨却觉得自己的心永远地丢失了一块。
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姜梨有些难以忍受此刻的安静,这里太静谧了,静得以至于可以听到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
她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墟关崖,此处正朝西面,一轮美轮美奂的红日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靳乐低着头站在门外。
见姜梨走出来,她伸手递上一幅画卷。
画上的背着重剑的少女举着蜡烛,黑色的斗篷遮住了她的神情,但姜梨莫名觉得她在看自己。
记忆回转,画卷上的人一下把她带到了数万年前,那个总是拉着她比试的女孩,每日都笑嘻嘻来找她玩耍且不容她拒绝的女孩。
如果说在此之前姜梨对乌羽族总有种游离感,那笨笨便是她在乌羽族找到归属的支点。
靳乐抬起脸,一张小花脸展露出来。
她啜泣着,说话结结巴巴的,“他们说你今日会醒......”靳乐指了指画上的人,“她是牟柔,我觉得画上的人眼熟,去翻了祖册......她是我这支的先辈,靳露。”
靳乐一边说一边吸鼻涕,“牟柔,不.......应该是靳露为了救我和蒋朝越同归于尽了,她临走前进入了这幅画里,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她。”她接连道歉,泣不成声。
姜梨踉跄了一下,她拿着画卷,一滴泪落在了画上的烛火上,烛火盈盈,在清澈的泪珠中显得愈加璀璨。
*
时间飞速地流转,自那日起后蓝团再也没出现过,原本将要倾覆的世界恢复了平和,再也不会冒出莫名其妙的魔了。
姜梨看似没变,但似乎同之前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毫无大灾后劫后余生的喜悦,若说先前的她总是神情淡淡,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忧虑,那现在的她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不笑也不太说话,整个人看着轻飘飘得宛若一枚即将飘走的羽毛。
她日夜游走在世间,收拾着神的烂摊子,没有半分松懈。
玄武族内。
随着神的身死,那个不可言说的诅咒解开了,连带着数万年来禁锢着玄武们的结界也消失了。
禹兰脑子里的诅咒也跟着破开。
像是一层雾气散去,她的大脑恢复了清明。
不同于其他三大神兽是被神选择的,玄武族是被世界选出来的。
他们拥有得天独厚的占卜本领,尤其到了禹兰这一代,禹兰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因为如此罕见超群的能力,玄武族深受神的宠爱。
直到一天夜晚,禹兰在睡梦中预知到了神和魔族的关系,年轻气盛的她单独去找了神。
在万物眼中,神是慈爱和蔼的象征,大家都爱神。
禹兰没想到,她的预知触到了神的逆鳞,恼羞成怒的祂给她乃至整个玄武族施加了诅咒。
在加快的时间里,玄武族原本就不旺的人丁变得愈加稀薄。
仅存的人守候多年,终于得来了结局。
遗憾的是,大祭司和族长已经去世了。
姜梨和禹竹禹兰立于两个墓碑前,静默哀悼。
“抱歉。”
“这和你无关。”禹兰拍了拍飘扬的绿裙,此时她已经回想起一切,了解来龙去脉后她分得清楚,始作俑者只有神。
禹竹用袖口擦了擦石碑,微风拂过,绿辫子上的铃铛轻响,清脆的铃声在这片不大的空谷回荡。
“我和弟弟要离开这里了,”禹兰出声道,她扫过远方,声音很轻,“下次回来便是我族再次振兴之时。”
此处土地生机已尽,如今结界散去,只能把一切都托付给时间了。
待春去秋来,总有一天,脚下的土地会变得肥沃,枯萎的大树会抽出嫩枝,一切将重返昔日盛景。
忽然,绿裙少女展颜一笑,朝前方一挥,覆盖在地上的厚厚枯叶散开,露出一个个白色的蛋,她长松一口气,“幸好当年族人们留下一批孩子,他们该出世了。”
望着那堆光洁白净的蛋,数月来从未真心笑过的姜梨也轻轻地扬起嘴角。
生命就是希望啊。
*
再次见到红团时,姜梨正坐在龙镇的悬崖之上。
此时距离灾祸已经过去了数月。
时间是抚平一切的良药,众生如往日般生活,往事如烟散去,许多人许多事被彻底遗忘在过去。
但是她忘不了。
红裙少女张开手臂,闭上眼感受着徐徐微风,风划过她的鼻子、嘴唇,最后拂过那一头乌黑的秀发。
她想要变成一只蝴蝶,朝夕阳飞去,然后越飞越高,越飞越近,最后彻底和阳光交融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日光照得暖洋洋的,在这样昏昏沉沉中,她看见了红团。
红团朝着红彤彤的夕阳飞去,越飞越快,越飞越高,最后直直地撞进阳光里,消散成点点红晕。
同时,男子清越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姜梨。”
她愣住了,不敢回头。
半晌,姜梨才转过头,只见男子含笑望来,耐心地等待着。
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身边围绕着星星点点的蓝点和红点,它们欢快地蹦着跳着,绕一周后融入空气,只剩寥寥几许继续地打旋儿,最后全都消失不见了。
直到万谭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姜梨才发觉自己已然泪眼涟涟。
她用指尖拂去泪水,一步步地走过去。
光落在少女青年身上,她怔怔地仰头,漂亮的手指落在空中,迟迟不敢触碰。
她在害怕,害怕这一切只是幻影,害怕一碰到他就会从梦中醒了过来。
然后,那双干燥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
万谭的眼眸清亮,里面宛若有一汪清泉,清透得能照亮世间所有罪恶。
“我在。”他又一次坚定地道。
尘埃在光辉下翩然起舞,纷纷扬扬地飘到更远处。
“哼,”天空中传来一道声音,只闻其声不闻其人,那是蓝团始终一贯的大嗓门,“为了万谭这幅身躯我真是煞费苦心。”
“到底也是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反正我们成为天道后也不能有肉身了,你们不光要感谢我,还要感谢她。”
天空中传来软软绵绵的女孩声音,“姜梨!”
是红团的声音。
神死后,世界的某种意志彻底觉醒,蓝团红团虽为新生的天道,但限制颇多。
毕竟这个世界不需要存在第二个神了。
它也遭不住第二次破坏。
世界不让新生的天道拥有身体,只能是两道无形的意识。
蓝团的声音哼哼唧唧,“但是万谭你得罪我了,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消气的,几百年内我都不愿和你说话。”
说完,他的声音消失了。
万谭双掌合十,对着夕阳真心实意地道:“多谢。”
“去去去,别以为一句谢谢我就会原谅你,你要好好想想怎么收买我,不然日后你们出去赏月我就让天下雨,游山玩水我就让雷劈你们......”
蓝团大声恐吓着。
万谭微微一笑,他牵住姜梨的手。
他的身形还没稳定,稍稍一动,就有细微的蓝点红点从这幅由新生天道力量组成的身体中溢出。
“走,趁现在我们去一个地方。”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一晃,法则被触动,时间弦被拨动。
一瞬后,两人消失在原地。
蓝团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蓦地止住声音,气到发笑,“这个臭小子......”
万谭还未完全和这具躯体融合,但好处也显现出来了,在还未融合的这段时间里,他拥有部分天道的力量,要想排山倒海是做不到的,但是以虚影回到过去看看还是可以的。
他们看到了过去的乌羽族。
那时候的姜梨还是个孤零零的小姑娘,大人们尊敬她,同龄人在长辈的叮嘱下对她只有惧怕。
因为无处宣泄情绪,她的脾气有点坏,明明心里不是那样想的,但说出口的话总是稍显刻薄。
这时,一个活泼的女孩出现了,她极爱找姜梨玩,不同于疏离中带着距离感的其他人,她对待姜梨态度甚为随意。
这是姜梨想要的那份随意。
两人很快成为了朋友。
女孩年纪虽小,但是稚气的面庞初显露英气,手上挥舞着一把重剑,显得英姿飒爽。
姜梨看着年幼的两人,眼眶微微湿润,她抬起手,在女孩认真挥剑的面庞旁停留了一会。
万谭站在一旁,两人立于历史的长河中,静静地以注目礼回望过去。
岁月如梭,时光在飞速前进,他们看到了两人在凡间的第一次初识,这一次,姜梨看到了更多。
她看到了那个本该在被火烧死的小沙弥,因为幸运体质被新生天道选中,看到了蓝团吃力地拨动时间线,把他送到了千年之前,又看到小沙弥进入金光宗,因其灵心慧性,成为了佛子.......
两个时光旅人站在时间法则之下,安静地遥望时间之海,里面没有喧嚣的浪潮,只有无数翻滚着的金色时间碎片。
“其实,是世界选中了我,”万谭声音和缓,朝着远处看去,“它也选中了你。”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动静,像是在回应他。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姜梨抬起脚尖,在他的面颊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