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几道显目的红痕,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自小体质特殊,一旦磕了碰了,印记都要隔几日才能消下去。作为这几道红痕的始作俑者,他开始反思自己白日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那个人很可能就在长安,而且就在兴宁坊。”桥枝说着,好一会儿没等到回话,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顺着他的视线,桥枝看到自己手腕上的痕迹,微微一怔,抿唇出声:“沈郎君,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沈寄时收回视线,嗯了一声,看向她的眸子,开口询问:“女郎的手腕,需要上药吗?”
话题跳脱的太突然,桥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不必。”
她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被握出红痕的手腕处,解释道:“只是看着吓人了些,其实并不疼。”
说完,见他还在看自己,桥枝顿了顿,说起之前的事情:“我小时候,从长安一路逃到了蜀州,路上吃了很多苦,自那以后,便不怕痛了,这点红痕,没什么感觉。”
沈寄时定了一响,顺着她的话道:“蜀州距离长安千里,女郎一路上定然吃了很多苦,很了不起。”
莫名被夸,桥枝一时语塞,良久讷讷道:“也.....也没有,差点就死了,是因为我身边有沈寄时护着我。”
说到沈寄时,她这才缓慢地将之前的思绪衔接起来,正要再说起白日看到的那人,却听几道咚咚声在窗户那边响起。
一人一鬼同时向窗边看去,却听敲窗声还在,只是窗纸上却不见人影。
鬼魅不受人间束缚,孙藜娘原本是可以直接穿墙而入,但是又怕吓到屋内的小娘子,只好老老实实的敲窗。
屋内只有一人,她老老实实敲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开门,忍不住往窗户上贴。却不想刚把半张脸融进窗户,就险些被一股浓重的煞气吓晕过去。
窗子被打开,沈寄时挡在窗前,冷冷看着眼前这女鬼。
孙藜娘腿一软,本就苍白的脸都要被吓成了透明色。
明明快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女鬼还是硬着头皮,哆哆嗦嗦道:“奴,,,奴家是前来道谢的。”
沈寄时微微扬眉,折扇一开,侧身露出身后的女郎。
桥枝立在轻纱旁,烛光将她明媚的脸庞映衬得格外柔和,正有些疑惑地看着窗外的女鬼。
看到桥枝的一瞬间,孙藜娘只觉得自己的魂儿又重新聚在一起了,她娇娇柔柔行了礼,感激道:“女郎白日做的事奴家已经知道了,特地前来道谢。”
桥枝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帮你是为了积阴德,你不必谢我。”
孙藜娘一怔,问:“那女郎阴德积到了吗?”
桥枝点了点头。
孙藜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奴家明日就要去酆都领罚了,今日既是道谢也是告别。”
“领罚?”
孙藜娘讪讪:“鬼差捉奴家时,奴家放心不下彭郎与家中小妹,便逃了。前段时间一直在长安城内盘旋,如今看到彭郎能够重回军中,小妹也被他照看的很好,奴家便放心了。”
桥枝错愕,没想到眼前这般娇柔的女子竟是从鬼差手中逃出来的。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孙藜娘清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连年战乱,死人越来越多,鬼差有时会忙不过来,逃走的人越发多.....总之,奴家应当要受几年刑罚……”
“这么久吗?”
孙藜娘惨笑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一日,黄泉一年。几年的刑罚,于女郎而言也不过是几日的事。”
桥枝一呆,直到孙藜娘离开,才看向沈寄时,迷茫道:“人间一日,黄泉便是一年吗?”
沈寄时沉默许久,缓缓道:“人间一日,黄泉一年。无论有什么执念,一入黄泉,时间久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时间久了,也便想不起来了……
桥枝呼吸一窒,对上沈寄时的目光,语气极为认真地问:“我寻他不到,是因为他已经忘了我吗?”
三百年有多长?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即便是十年不曾见过的人,记忆都已经模糊许多了。
沈寄时望向她眸光深处,两人距离极近,只要他稍微靠近些许,就能清楚地听到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只是他没动,嗅着少女墨发上的皂角香,突然扬唇,肆意道:“沈某不知道他是否忘了女郎,但或许女郎可以早日忘了他,人生苦短,女郎需尽欢。”
桥枝歪头想了想,说:“你骗人。”
“我去酆都找过他,他未曾去过酆都,说不定根本没有去过黄泉,就在人间的某个角落。”
沈寄时敛眸,哦了一声,好似并不在意。
桥枝没听到,转身想要离开,可刚迈步,又禁不住回头,看向窗前的郎君。
他立在原地未动,手中折扇轻晃,莫名有些孤寂。
她看着他,猛然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看到属于沈寄时的幻觉了……
*
桥枝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一连几日,她总是早出晚归。有时会在兴宁坊的茶楼里点上一壶茶一坐就是一整日,有时又会去对面的酒楼包下靠窗的位子,一看就是半晌。
只是,一直到七月底,她日日盯梢,却再也没见到那个颊边有痣的青衫男子。
七月的最后一日,桥夫人起了个大早,带着家丁开始在桥府四周熏艾草。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缘故,这一整个七月她都觉得惴惴不安,如今总算要过了这个坎儿,自然是要烧些艾草去去晦气。
桥枝路过庭院时,被熏得睁不开眼,正想要赶快离开,却被桥夫人抓了个现行。
“怎么又要出去?”桥夫人将人拉到亭子里,又小心将她头上的帷帽摘下,狐疑道:“这段时日怎么天天都要出去,书买了,首饰买了,长宁坊的红豆糕也买了,今日又去做什么?”
“买茶。”
桥夫人拧眉:“买茶做什么?”
桥枝编得面不改色,“昨日听沈萤说,朱雀大街上新开了一家茶铺,里面有今年拔尖的龙井茶,马上就是爹爹生辰,想要买当生辰礼。”
话音刚落,身边传来男子的低笑。
桥夫人自然是听不见笑声,她松了口气,冷哼道:“他库中的茶喝都喝不完,你还给他买什么?”
说着,桥夫人看向她腰间,眉头一皱,问道:“前几日阿娘给你绑的朱砂葫芦呢?”
“丢了……”
谎话说多了,声音都有些飘。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丢三落四的。”桥夫人也不生气,伸手将她头上的绒花扶正,“正好阿娘今日要去一趟古楼观,你与阿娘一同去,到时候给你求个桃木牌,就不用带朱砂葫芦了。”
桥枝本想拒绝,可是转眼看到身边的鬼,目光扫过他十分破旧的衣袍,不由得缓缓点了点头。
-
卯时刚过,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相府大门,穿过长巷后,便停在兴宁坊石牌匾前。
桥枝不明所以,咦了一声,却见桥夫人掀开车帘,一边下车一边解释道:“阿娘今日是约了你兰香伯母一同去古楼观上香,我去与兰香说些体己话,你乖乖在这里呆着。”
说着,桥夫人提着裙子,毫不留恋进了另一辆马车。
沈寄时坐在桥枝身旁,在听到兰香这个名字时就禁不住皱起眉头。
果然,不过一瞬,外面就传来一道爽朗中带着欣喜的声音:“桥姑娘!”
沈寄时双目一沉,瞬间冷了脸。
桥枝闻声回头,透过马车敞开的车窗,看到一身穿红色锦袍的瘦削男子,正骑在马上,兴高采烈地与她招手。
桥枝:“……”
久远的记忆呼啸而来,她礼貌对红衣男子笑了笑,随后缓缓合上了窗子。
【作者有话说】
ps:我眼神一直不太好,一直用的错别字检查app崩了,肉眼检查了一边,可能有遗漏,欢迎捉虫。
13
第13章
◎他注定是要失信的◎
很奇怪,桥枝想,蜀州不过短短六年,可就是这六年,却将她不长的人生贯穿了彻底。
依旧是承平二十四年。
这一年似乎发生了太多事,多到每次提到蜀州,她总是绕不开那一年的春寒料峭时。
蜀州入春早,可那年却尤为反常,明明已是三月,却冷得如同冬末。
桥枝裹着乔夫人亲手缝制的厚棉衣,脚步匆匆往家跑。
她身后追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年,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桥姑娘!桥姑娘!你等等我啊桥姑娘!”
青城县本就不大,父亲的朝中同僚皆住在同一个巷子里,他那样喊,周遭已经有不少人往外探头看她们。
桥枝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瞪他,怒道:“你一直追着我做什么!”
那小郎君见她总算停了,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双颊泛红,结结巴巴道:“听……听闻你马上就要及笄了。”
桥枝撇了撇嘴:“早着呢,要到年底了,你追着我就是想说这个?”
她们虽然在同一个夫子那里听学,可从未说过话,好好的问她及笄作甚?
小郎君脸更红了,磕绊道:“我阿娘说,女子及笄之后就能成婚了。”
成婚?
桥枝猛地睁大眸子,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过成婚的事情,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要成婚。
这两个字让她慌了神,第一反应便是转身就跑,这么想,她也这么做了。
她一跑,小郎君傻眼了,连忙又追上去抓住她的袖子,拉拉扯扯往她怀里塞了一封信,怕她不要,索性跟她学,塞完东西就跑。
等桥枝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小郎君早就跑的连衣角都看不见了。少女气闷不已,原本想丢了,又怕惹出事端,只好揣着信回家。
因为记挂着信,她晚膳吃得兴致缺缺,一吃完就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夜风寒凉,桥枝攥着信面向窗外,依旧难以将脸上的燥热吹下去。
书本大的宣纸密密麻麻写满字了,其实所说的都能归结为一句:我心悦你。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面对一个年纪相仿的郎君示好,桥枝有一瞬间的慌乱。正如她从未想过成婚这件事一样,她也从未想过该如何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少年郎的示好。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桥枝趴在桌案上苦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还在青城山上练兵的沈寄时,想着想着,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沈寄时会不会也有喜欢的人。
来蜀州都四年了,沈寄时已经十六岁了。她数着手指算,十六岁,应该会有喜欢的人吧……
她想的出神,未曾注意窗外的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沈寄时用短剑抵着墙头,一直等到被风吹透了身子都没等到少女发现自己,终于坐不住了,一个跃步跳上了窗檐,猛地凑到她跟前,提高声音道:“桥脉脉!”
桥枝一个激灵,下意识向后仰就要惊叫。少年反应迅速,猛地捂住她的嘴,跟着她一同向屋内倒去。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少年一个闷哼,结结实实给怀中人当了一回肉垫子。
熟悉的气息包裹全身,桥枝反应过来,猛地起身,一拳捶在沈寄胸口,愤愤道:“沈寄时,吓人好玩吗?”
少年龇牙咧嘴地捂住胸口,只睁开一只眼睛看她,“几个月不见,力气见长。”
桥枝显然是真的生气了,正准备从地上爬起,却被少年拽住胳膊,重新摔回他胸口。
“谁让你出神那么久。”
沈寄时起身,又将她拉起,不慎讲究地拍了拍袖口,余光看到桌案上的信件。
桥枝警铃大作,当即就想将之藏起,却不想少年眼疾手快,一掌扣住她的手,不由分说按在了信上。
一目十行的扫过,沈寄时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你喜欢他?”
桥枝扭捏:“我……”
少年冷了脸,嘲讽道:“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柔弱书生,毛都没长齐,你喜欢什么?”
“沈寄时!”桥枝窘迫:“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他明明与我一般大,而且――”
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少女止住话头,“而且我也没有喜欢他。”
听她这样说,沈寄时面色一松,冷哼一声,将腰间短剑卸下,大咧咧扔到桌案上,不巧,正好扯破了写满情诗的信。
“还好你不喜欢他。”
桥枝有些可惜,一边收拾被划破的纸,一边愤愤道:“脾气臭死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沈寄时又是冷哼一声,显然心情还不大爽。
桥枝更不爽,将宣纸一摔,忍不住道:“沈寄时,你是不是吃炮仗了,生什么气!”
许久没听到回话,桥枝忍不住抬头看他。
少年倚靠在窗边,见她看过来,扬眉一笑,桀骜又不羁:“因为我喜欢你啊。”
桥枝猛地僵在原地,筹备好的一堆回怼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
少年跳坐在窗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许下承诺:“桥脉脉,要不了多久,我定会让这天下海晏河清,等回长安那日,我就让我娘亲带着我来你家提亲!”
满天繁星倾泻在少年单薄的衣衫上,仿佛他拔剑一指,就能劈开天地。
沈小将军总是那么自信,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关山难越水难渡,他注定是要失信的。
―
长安城的路并不平坦,九年前的东胡之乱,早就在长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马车颠簸在坊间凹凸不平的青石砖上,一路摇摇晃晃驶出长安城。
红衣郎君骑马跟在桥府马车旁,主动寒暄:“桥姑娘,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
桥枝沉默了一会儿,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郎君,温声道:“冯郎君,当年一别,许久不见。”
少女容貌在窗幔的笼罩下只漏出半张脸,可光是这半张脸就已经足够令人动容。
多年不见,她好像一如往昔,不,或许比之前更加动人。
冯梁呆了一瞬,刚要脸红,就突然感到一股后颈一阵发凉。他下意识回头,却见身后远山青黛,除了矗立在远方的硕大长安城,再也没有旁人。
悻悻收回目光,冯梁看向马车中的人,心潮澎湃,“是啊,上次见面还是在蜀州,一晃就已经许多年了。”
桥枝微微一笑:“郎君是何时回京的?”
“上月初六。”
冯梁想起什么,与她道:“我回长安前,特地去看了一眼如意巷。那里还是一如往昔,已经住了新的人家,桥府门前的那棵合欢树倒是越长越粗,如今已经堪堪够孩童抱一怀了。”
听他提起如意巷,桥枝失神一瞬。
那棵合欢树是她们逃去蜀州第一年,沈寄时为她栽下的。原本想效仿在长安时栽在她的窗外,只是如意巷太小,家家挨一起,她的窗前种不下,便退而求其次种在了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