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浮游飞絮【完结】
时间:2024-11-27 14:49:16

  与沈寄时的画一点都不像。
  她静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郎君……不是学过作画吗?”
  “是学过。”沈寄时看到她不可置信的表情,睁着眼说瞎话:“请的是城中有名的杀猪匠,听闻那人杀猪之前做过夫子,很会画画。”
  桥枝:“……”
  “女郎是觉得我画的不好吗?”
  “是...是很会画画。”她眸中闪过失落,心中乱烦,回答的驴唇不对马嘴。
  看着画纸,她指着人形头部上的一个黑点,心不在焉地问:“这是郎君滴下来的墨汁吗?”
  沈寄时眸光一顿,解释:“这是那人脸上的一颗痣。”
  桥枝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他,“你看得到他的脸?”
  沈寄时意识到什么,眸光一沉:“你看不到他的脸?”
  ―
  昨天夜里明月高悬,后半夜却滚了一晚上秋雷。
  清晨,长安百姓出门一看,预料之中的未曾落雨,一时之间一片唉嘘。
  茶楼酒肆不再妄谈天家事,只是偶尔对着苍穹发出几声叹息。即便是街头的黄口小儿都知道,这样下去必然动摇国之根本,只是老天爷不下雨,当今圣上又一意孤行,谁也没有办法。
  几个书生坐在茶楼靠窗一侧向下眺望,兴致缺缺看着长安街头景象。大家都知道,与之前比,如今的长安已经远不如从前了。
  一人饮了口茶,对立在窗前看景的青衫男子道:“张君如今身体可好些了,真是不巧,好端端地怎就生了病,正好错过前日诗会。”
  “前些日子患了暑热之症...咳咳……今日还未能好全。”
  那人叹息:“那真是可惜,不然凭借张君的才能,定然能凭借前日的诗会在长安扬名。”
  张渊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长安百姓,叹道:“不敢,十年寒窗不为扬名立万,所求不过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那人大笑:“张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我等甘拜下风。张君,今日外面有风,你病体未愈,还是过来喝杯茶吧。”
  张渊目光缓缓收回,转身拱手道:“这便来了。”
  茶楼喧闹,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长街,有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数年前的盛世长安。
  桥枝行在街上,脚步一顿,突然仰头望向茶楼。
  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有一瞬间,她觉得有人在楼上看她。她不知这是不是错觉,毕竟茶楼观景之人众多,兴许只是陌生人短暂的目光停留。
  想通了这一点,桥枝回过神,撑伞继续往高角巷走去。
  长宁坊坐落在长安城边缘的地段,其中高角巷便是坊间最重要的主巷,内里人家众多,行人往来不断,最是喧嚣热闹。
  沈寄时立在伞下,不知她为何会来这里,只是她不说,他便也没有问,只乖乖看着少女与转角处的大娘问话打听。
  “你打听孙家?是哪个孙家?”
  桥枝迟疑了一下,道:“是尚有一未及笄小娘子的孙家。”
  “原来是她们。”卖菽乳的大娘在o裆上蹭干净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指着巷子道:“一直往里走,转角处最破落的一个木门就是了。”
  “多谢。”桥枝从袖中掏出一锭银钱,放到大娘摊位上,转身照着大娘指着的方向走去。
  大娘一愣,粗糙的手掌动了动,最终没有说什么。
  孙家的木门确实破旧,桥枝站在布满裂缝的门前,听到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劈柴声,她听了一会儿,上前扣门。
  “谁啊?”
  粗旷的属于男子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很快,劈柴声停了,门内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桥枝皱眉,不是说,家中只剩下一个小妹了吗?
  正想着,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开门的男子看到桥枝的瞬间便是一怔。
  “桥姑娘?!”
  【作者有话说】
  应该能看出小桥让他作画是试探吧?(思考)
  豆腐在古代叫做菽乳。
  11
第11章
  ◎沈郎君也是阴险狡诈之人吗◎
  桥枝的记性说不上很好,至少没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是眼前人,她却记得尤其清楚。
  那是承平二十六年的秋日,北风肃杀,遍地枯黄。
  东胡节节败退,大梁从蜀州一路打回长安,屯兵在长安城外灞水以南。
  她随父母暂居咸阳,只等大军破城,随圣上一同回到故土长安。只是这一等,就是数月。
  十一月中旬的一日,天未亮,咸阳行宫突然烛火通明。
  她猛然惊醒,听见连廊之上脚步声纷杂,吵闹声渐起。
  “长安城破了!长安城破了!”
  宦官的声音响彻咸阳行宫,不同于六年前的哀恸,如今显得格外振奋。
  长安城破了,她们可以回家了!
  她呆呆听着外面呼喊,还没回过神来,便被阿娘拽着向外跑去。
  外面一片火光,禁军举着火把穿梭在行宫连廊上,她跟着爹娘上了城墙。城墙上早就已经站满了人,大家痴痴望着长安的方向,喜极而泣。
  东边泄出一线天光,寒风凛冽,刮在身上犹如刀割。她站在众人身后,看到远方冲天火光,只觉得心跳如雷,越来越不安。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手被冻得几乎没知觉时,周遭突然有了动静。
  城墙下,马蹄声惊破尘嚣,写着沈字的军旗嘶吼着破风而来。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城墙边,拼尽全力向下望。
  来人手握军旗滚下马背,身上甲胄滚满泥土,却撑着从地上爬起,抱拳痛声嘶吼:“陛下!裴将军殁了!裴将军――殁了――”
  裴将军裴,上将军沈烈的发妻,沈小将军沈寄时的母亲,十六岁随父征战沙场,战功无数,却在与东胡的最后一战中,被东胡人一箭穿心,殁于故土长安。
  这一场战乱,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就连沈寄时与沈萤,从今日起,也没有家了。
  喧嚣远去,风卷军旗发出烈烈声响。
  桥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双手死死扒在城墙上,双目充血,生生记住了城下报信之人的脸。
  即便那人满面尘霜,一身鲜血。
  记忆中那张脸与眼前人渐渐重合,桥枝立在破旧的木门外,长睫抖动的厉害。
  许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眼前黝黑的青年,“彭校尉。”
  男子先是诧异,随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摇头道:“只是跟随沈小将军时与女郎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女郎竟记得,只是我如今已经不是校尉了。”
  数万将士埋骨浮屠峪,威名在外的沈家军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早就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傲骨。
  青年将桥枝迎了进去,对着蹲在院中分柴的女郎道:“阿蓼,有贵客来了,快去泡一壶茶。”
  被叫做阿蓼的少女站起身,打量了桥枝一眼,匆匆跑去屋内泡茶。
  桥枝这才注意到这位名叫阿蓼的少女实在是瘦得过于可怜了些,应当就是那女鬼口中的小妹。
  阿蓼很快就从屋内出来,手中不只有茶壶,还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石榴。
  彭校尉接过,为桥枝斟茶,拘束道:“家中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女郎不要嫌弃。”
  阿蓼在一旁,冲桥枝痴痴一笑,转身背对着她开始剥石榴。
  桥枝看着阿蓼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蓼心智不全。”青年开口解释,语气带了丝苦涩,“原本她还有个姐姐,名唤藜娘,前不久病死了,只剩下她自己。”
  他顿了顿,自嘲道:“说来可笑,她的姐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病死时,我竟连一个好的棺椁都买不起。”
  桥枝眼皮一跳,看向彭校尉,“军中俸禄并不低。”
  话音刚落,周遭便是一静。
  良久,青年讽刺道:“我早就已经不在军中。”
  “浮屠峪一战,除了我们前去寻求增援的一队人马,沈家军几乎全军覆没。沈小将军死后,余下的沈家军并入周将军麾下。从那时起,我们就处处被针对排挤,先是克扣月钱,后又将我们打发进马厩做扫打。直到去年冬日,那些人寻了个理由就将我等兄弟赶了出来。”
  “周季然?”
  “就是他!”青年握拳,猛地捶在桌子上,愤愤道:“我等从未料到他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
  桥枝看着白瓷杯中漂浮的茶叶,抿唇道:“他不是与沈寄时是生死之交吗?”
  青年双目赤红,“女郎,我读过的书不多,却也知道,何为人走茶凉。”
  人走茶凉,不外如是。
  桥枝怔然一瞬,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沈郎君。
  微风和煦,他站在粗壮的石榴树下,被盈盈摇晃的枝叶遮挡,看不清神色。
  若他当真是她的沈寄时,若他当真是……听到这些,又该作何感想。
  桥枝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捏紧茶杯,有些出神。
  “女郎。”青年压下愤怒,开口询问:“女郎为何出现在这里?”
  石榴将要成熟,浅淡的香气充盈在四周,桥枝缓缓舒出一口气,对青年道:“彭校尉,我今日前来,是因为昨夜做了一个梦。”
  青年侧耳恭听。
  “我梦到一个容颜姣好的女郎,她告诉我,她住在长宁坊的孙家,曾在房梁上存了十贯银钱,留给自己心智不全的小妹。”
  青年续茶的手一顿,茶水溢到桌上,又顺着桌角滚入干黄的土地。
  他颤抖着将茶壶放下,猛地转身,踉跄冲进房中。
  青年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再从屋中出来时,一双虎目已是通红,粗糙黝黑的手上捧着满满的银钱。他看着桥枝,想要说话,可一张口,却是泪珠滚滚而下。
  桥枝有一瞬间,突然明白那日她问要不要帮沈郎君给家人带信时,他为何拒绝了。
  或许,正如他所言,逝者归去后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让家人不再徒增悲伤。
  桥枝离开时,收到了阿蓼剥好的石榴。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仿佛蒙上了一层薄光。
  只是可惜,石榴还未成熟,不能吃。
  她将石榴籽收进袋中,在即将迈出门槛时突然一顿,转身看向身后的青年。
  “彭校尉。”少女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阿蓼,叹息道:“你知道孙娘子为何会给我托梦吗?”
  青年一怔,缓缓摇头。
  “或许是,她觉得你应当回到军中继续报效大梁,她觉得我能帮你。”
  十贯银钱又能用多久,孙娘子真正想要她帮的事,其实在彭校尉身上。毕竟,桥枝又怎么会对有关沈寄时的人和事置之不理呢。
  她递给他一颗玉珠,“沈家还有沈萤,若是你肯等,兴许数年后会有一支新的沈家军。若是不愿等,十二皇子的府邸还缺几个护卫,你们可以一同去。”
  她口中的你们,是一同被赶出去的那些将士。
  青年呆愣在原地,干涩的唇抖了抖,却是唤了一声:“藜娘……”
  从高角巷出来时,午时将近,巷中炊烟飘起,令人安心的饭菜香溢满街巷,行人渐少。
  长安城闹市以外的地方,总是带着几分宁静祥和。
  桥枝侧头,看向身边的郎君,他一路未曾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郎君。”桥枝率先开口,“你的阴德收到了吗?”
  “什么?”沈寄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说要为郎君积攒阴德吗?”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努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我做了一件好事,这算不算为郎君积攒阴德?”
  沈寄时神色突然变得晦暗,他艰涩问:“女郎今日,是为了我积攒阴德?”
  桥枝仰脸看他,“郎君收到了吗?”
  沈寄时看向她肩头,原本已经熄灭了的魂火已有了一小撮火苗,只是这火苗太小,犹如泥牛入海。
  怎么会有人耗尽福报只为见一个死人呢?明明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总是惹她生气。
  “收到了。”
  他周身一松,避开她的目光,语气严肃道:“未入酆都的鬼魅大多执念太深,阴险狡诈,女郎下次不要再答应鬼魅所求之事。阴德便是福报,女郎在人间慢慢积攒便是。”
  桥枝看着他,忍不住出声:“那你呢?”
  “什么?”
  “你说鬼魅大多阴险狡诈,那郎君也是吗?”
  沈寄时一顿,薄唇微抿,重新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即便是我,也是如此。”
  他执念太深,酆都难容。更何况无论他生前死后都杀人无数,即便入了阴司,也是应当打入地狱的恶鬼。
  桥枝不知为何有些气闷,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将伞收起。
  身边的鬼魅瞬间消失不见,握在手中的竹伞一片安静。
  桥枝抱着伞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沈郎君为何不言语?”
  竹伞微动,男子低沉的声音传出:“女郎得知我是阴险狡诈之辈,不愿意与我同行,我自然理解。”
  桥枝:“……”
  她抿唇,不再说话了。
  越往兴宁坊的方向走街上便越是热闹,桥枝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帷帽上的珠串偶尔因碰撞发出轻响,吵得她有些意乱心烦。
  她心不在焉,路过之前的茶楼时,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当即脚步一顿。
  茶楼门前站着几个身穿儒袍的男子,正在纵声说笑。
  桥枝下意识往茶楼方向走,却猝不及防与一人相撞,她一惊,竹伞滚落在地。
  沈寄时第一时间冲出伞将她扶稳,皱眉问:“有没有受伤?”
  桥枝来不及回答,连忙看向茶楼,可转眼间,那群人却已不见了。
  “沈郎君!”桥枝急急掀开帷帽,指着自己鬓角,“我刚刚看到,一个这里有痣的人。”
  沈寄时瞳孔一缩,握在少女皓腕上的五指猛地收紧。
  【作者有话说】
  沈小将军生前做三件事:吃饭、打仗、气老婆。
  沈小将军死后不用吃饭打仗了,只会气老婆!
  (说一个更新时间.....大部分时候是晚上10点到凌晨一点只见,但是有时候会提前,1点前不更新会请假呜呜呜)
  12
第12章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
  夜深深,房中烛光蓦地晃了一下,映在窗上的影子明灭变幻,照出少女单薄的身影。
  沈寄时立在她身边,烛光穿透他的身体,未曾留下丁点暗影。
  他是鬼,自然映不出影子。
  但有时与他独处时,桥枝总会莫名忘记这件事。
  “我当真看到那个人了。”她盯着窗上的剪影,忆起白日那个茶楼前的青衫男子,语气坚定:“他鬓角的痣很明显,我一眼就看到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