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很大,从前堂至后院,廊亭水榭,草木葳蕤。子时的更声刚过,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只有两个少女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伴着仓促的脚步声响彻四周。
路过沈家祠堂时,大门敞开,桥枝脚步微顿,看到了写着沈寄时名字的牌位。
祭台上的长明灯因风飘忽不定,将上面烫金雕刻成的名字三字照的明暗变换,桥枝瞳孔微缩,突然有些挪不动脚步。
“小桥姐姐。”沈萤拽了拽她的袖子。
桥枝回神,收敛好情绪,低声道:“走吧。”
在她回头的瞬间,忽有狂风挂过,刻着沈寄托时候名字的牌位,重重摔下祭台,断成了两半。
只是风太大,距离太远,她没有听见。
沈萤停在沈寄时生前所住院落门前,犹豫片刻,没有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兄长就在里面,这段时间,他每日都会来。”她顿了顿,小声说:“我想,有些话,你应当是想要单独与兄长说的。”
“多谢阿萤。”桥枝上前一步,缓缓推开院门。
浓郁的香火气扑面而来,未烧烬的纸钱随风飞出,萧瑟又凄凉。
熊熊燃烧的火堆旁立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形黑影,在桥枝开门后缓缓回头,“卿卿。”
院门打开又合上,沈萤坐在对面的台阶上,直愣愣看着前方发呆。
沈寄时没有立即跟着桥枝进去,而是俯身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抄起折扇在她额头轻轻一敲。
沈萤吃痛,捂着额头猛地弹起,眼中透着无限茫然。
“阿...阿兄,是你吗?”
无人回应,原是夜间风萧索,吹落枯枝。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人都能认错,活该挨打。
沈萤:呜呜呜呜呜
小桥:打啥不能打孩子!
8
第8章
◎你走吧!◎
桥枝立在门口,看着铜盆里的大火出神。
其实沈寄时很少叫她卿卿,上一次听他这样叫自己,是在梦里。桀骜不驯的少年将军万箭穿心,用最后一丝力气唤了她一声卿卿。他似乎有太多的未尽之言,可直到最后,也只唤了一声卿卿。
桥枝看着眼前那团人形黑雾,拼尽全力想要从它身上看出沈寄时的影子,可无论她怎么看,都无法将眼前的黑影与记忆中的人联系在一起。
“卿卿。”黑雾中的人出声,声音低沉好听,“经年不见,卿卿可安好?”
桥枝立在原地,没有出声。
“卿卿为何不说话?”黑影叹息一声,“可还是在因我出征之前的事情生气?”
桥枝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沈寄时?”
黑影伸手:“卿卿,过来。”
桥枝没动,缓缓问:“我送你的那个剑穗,你有没有带在身上?”
黑影微顿,缓缓拿出一只极为破旧的青色剑穗。上面的玉坠不知因何缺失了一大块,好像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将之碾碎。
“卿卿。”黑影再次开口,这一次,他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许久未见,我想好好看看你。”
桥枝心尖狠狠一颤,几乎是来不及思考,就那么直直向前走去。
她也想见见沈寄时,很想很想,蜀州六年转瞬即逝,如今忆起仿若梦中,再回到长安的那些日子里,咫尺天涯,她再没有好好看一眼他。
祭品燃烧的余烬飘散在不大的庭院里,桥枝踩到院中枯枝,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扣住她手腕。那是一种冰凉又潮湿的触感,如同刚刚从水中钻出的小蛇,缓缓缠上她的手臂。
她回头,不禁皱眉:“沈郎君?”
沈寄时没有看她,冷峻的眉眼满是狠戾,看着那团人形黑影冷笑道:“找死。”
桥枝意识到什么,连忙阻止:“不要!!!”
地上燃烧的铜盆突然飞起,火光四散,猛地向那黑影冲去。大火如同咆哮的野兽,黑影惨叫一声,瞬间奔逃溃散。
桥枝怔愣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挣扎着挣脱被他桎梏着的手腕,妄图在黑影消散前看最后一眼。
只是这世间虚无缥缈的东西太多,鬼怪本就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当四周归于寂静时,那点黑雾早就已经消散的干净。
桥枝歪头,冷冷看向身边人。
沈寄时察觉到她的视线,一偏头,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他一怔,捏在她手腕的力道就那样不自觉地松开。
她生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些年她总是生气的缘故,因此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他试图开口解释:“那并非女郎要找的人,逝者身躯与天地同归,即便是做鬼也不会缠绕黑雾,那是生魂。”
生魂,肉身尚在,只是魂魄脱离,有魂无形。
“那又与沈郎君有何干系呢?”
沈寄时眉头紧皱,有些恼火:“女郎心如明镜,那人是否是女郎要寻的人,女郎早已知晓。”
她当然知晓,从踏进这个院落,她就已经有所察觉,可是……
桥枝转身不去看他,过了很久,方才出声:“沈郎君,你走吧。”
沈寄时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手紧握成拳:“你说什么?”
“你走罢。”
桥枝神色冷然,语气重了几分,“我不需要一只鬼时时在我身边,更不需要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干涉我的事!长明灯不日便会摆进古楼观,阴德的事情,我也会一直放在心上。”
她要赶他走,就为了一个明知是假的孤魂野鬼?
沈寄时神色也不由冷了几分,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转身就走。
鬼魅向来来无影去无踪,不消片刻,这里只剩下桥枝。她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还未从巨大的失落中回过神来。
再也没有什么,比给了希望却又失望更令人难过了。即便,她早就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结果的准备。
―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兴宁坊渐渐热闹起来。
郁荷打着哈欠敲了敲桥枝房门,低声询问:“女郎,醒了吗?”
等了许久无人回应,郁荷一个机灵,连忙又拍了拍门,“女郎,女郎你在屋内吗?”
一连叫了好几声,郁荷几乎将耳朵贴在了门框上,也没有听到里面的动静。
郁荷心一沉,正要推门,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猛地回头,却见桥枝抱着狸奴站在身后,身上沾了些水汽,正歪头看她。
郁荷愣了一下,诧异道:“女郎,你怎么起得这样早!”
桥枝唔了一声,顺手摸了摸怀中狸奴细软的毛,“小花最近总是闹腾,天未亮就跑了出去,我去寻他了。”
“秋日清爽,小花应当是出门寻小母猫了。”
郁荷接过她手中的猫,看到她裙角的灰尘,呀了一声,“女郎裙摆脏了。”
桥枝低头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编瞎话:“应当是抓小花时不知在哪里沾上的。”
怕郁荷再问,桥枝推开门,踏进一夜未曾住人的闺房。
踏进门槛的瞬间,她视线落在窗前,脚步微顿,目光茫然。
‘沈寄时‘身穿一身束腰交领袍,腰间玉带紧扣,长发束成马尾,正抱臂斜靠在窗边。
“桥脉脉。”他勾了勾手指,剑眉轻挑,清俊的脸上勾起一抹笑,“说吧,谁又惹你生气了,我帮你教训他。”
桥枝看着眼前的幻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似乎很久没有出现有关“沈寄时”的幻觉了,可她竟然如今才察觉到。
她没动,一直等到幻象再次消散,这才走到桌案边去够茶杯。
“郁荷姐姐。”她低头抿了一口水,刚要说话,余光却瞥见书案之上被摞成小山的书籍。书案左侧一片空白,右侧却满满当当,明显是被人收拾过的。
这样的手法……
桥枝捏紧茶杯,她不是没有见过。
“郁荷姐姐。”她看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书案是你整理过的吗?”
郁荷抬头看了一眼,疑惑地摇了摇头,“不是奴婢整理的,上次整理还是在昨日午间,兴许是夫人。”
昨日午间……
她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郁荷姐姐。”她深吸有一口气,道:“劳烦你今日,替我送一封信至十二皇子府中。”
9
第9章
◎只解沙场为国死◎
承平二十四年,蜀州。
正是寒冬,青城山上大雪纷飞。雪c立在光秃秃的寒枝上,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起,纷纷四散飞去。
沈寄时与李御纵马并辔,行至山腰积雪处,方才勒紧缰绳停下。
李御翻身下马,用剑锋将最近一块岩石上的积雪扫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坐上去,直接仰倒。
冬日少晴天,尤其赶上山中大雪纷纷时,仰头一望,一片苍茫。
“再这么下去,我剑都要拿不动了。”
连日大雪,山路难走,他们几乎将青城山窜了个遍,奔波数日方才绘制大致地形,可这还远远不够。
沈寄时扫了他一眼,跃下马背,看向巍巍青山,重峦叠嶂,群山连绵,一眼望不到头。
他解下身上的兽毛大氅,仅穿一件圆领窄袖袍,提起长枪,在雪地上绘出刚刚所见的地形。
山路崎岖多变,绘制起来尤其复杂,少年全神贯注,动作利落,仿佛感受不到冷。
李御啃了一口凉透的馍,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丢给他。
沈寄时头也不抬,一把接过,单手剥开包裹着馍的油皮纸,咬了一大口,囫囵就往下吞。
李御看笑了,狠狠咬了一口干馍,恼火道:“这过得什么日子,比在长安时差远了!”
可不是差远了,长安盛世,万方来朝,天下宾客来来往往,数不胜数。
可这都已经是四年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就连他这个皇子,也不过是徒有虚名。
沈寄时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之前是在长安,现在,是蜀州。”
“对,我们在蜀州,蜀州。”
李御抹了把脸上的冰雪,想到什么,看向雪中青衫落拓的少年,问:“明日就是除夕,你下不下山?听说今年山下很是热闹。”
沈寄时收枪,毫不犹豫:“不下。”
李御:“确定今年还不回去,前不久桥姑娘好像差人带了口信,让你今年尽量能下山过除夕。”
“山中地形还未绘制完成,若是东胡人来了,打个措手不及谁负责?”
李御啧了一声,从怀中掏出地形图,照着沈寄时刚刚画在雪地上的开始临摹,一边临摹一边道:“你不下山,桥姑娘说不定会生气。”
沈寄时没说话,一摆衣袍,摘下腰间水壶,盛了满壶枝头雪。冰凉刺骨的雪水顺着喉咙入肚,纵是习武之人火气旺,瞬间也能凉下半个身子。
冰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滑落,少年锐利的眸子望向西北,眼中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少年声音掷地有声,响彻山野:“我要早日带她回长安。”
大雪过后便是连日晴天,山上积雪融化时,已经是二月底。
青城山的地形图终于绘制好,东胡暂时被拦截在蜀州之外,大梁驻扎在青城山的军队终于得以短暂喘息。
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十二皇子眼巴巴看着沈寄时下山,一边喊着让他带回来一只烧鸡,一边被众人拖回校场过招。
沈寄时当作没听见他的哀嚎,连夜下山入城,第一时间赶去坐落在青城县小巷的桥府。
蜀州的青城县成了大梁王朝的避难所,无论以前在长安是多大的官,如今能在此地偏安一隅已是万幸。
沈寄时立在桥府门前,听门口的家丁说话。
“女郎天刚亮就出门了,应当要等好一会儿才回来,要不郎君先进去坐坐。”
沈寄时剑眉一挑,“不必,你可知她去哪儿了?”
青城县才多大,找人还不好找?
“应当是去了城西。”家丁挠了挠头,想了想道:“也可能是城北。”
顿了顿,显然还是不大确定。
沈寄时懒得听了,转身就走。
他脚程快,先去了一趟城西,没寻到人,又转头去了城北。
城北人来人往,沈寄时抱臂站在街边的石磨上,目光在人群里不断逡巡。
还是没人。
他没什么耐心地啧了一下,正要跳下石磨去城东,不想一转身,看到转角处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少女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转头,与他隔空对望。
沈寄时一怔,惊觉几月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忍不住咧嘴一笑,下一秒,与他对视的少女就移开了目光,好似没看见他一般。
沈寄时笑容僵在脸上,顺着她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锦衣华服正侃侃而谈的郎君。两人并肩而行,看起来很是亲密。
沈寄时冷冷看着她们,一直看到两人说笑着从他面前走过,桥枝还是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心情糟糕透了,沈寄时指骨嘎吱作响,冷哼一声赌气要走。却不想刚转身,余光见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少女脸色陡然一白。
他皱眉,眼睁睁看着那色眯眯的郎君伸手去摸桥枝肩膀。
沈寄时眸光一沉,突然跳下石磨,大步冲去。
与此同时,锦衣郎君从桥枝肩膀上捏出一只小蜘蛛,重重松了口气。他亮出掌心中的蜘蛛,憨厚笑笑:“女郎不必害怕,这东西已经被抓住了,必不会――”
话还未说完,后领陡然被人拎起,那郎君还未看清眼前景象,就被一记重拳打得晕头转向。
锦衣郎君捂着眼睛,看着眼前一脸凶神恶煞的少年,惊得连连后退:“你....你是谁?你怎么打人啊你,我要报官!”
沈寄时冷笑,一脚将人踢到在地,揪着男子的领子将人上半身拎起,“报官?你这种龌龊的纨绔子还敢提与我提报官?”
城北长街宽阔,行人来往众多,他们的动静太大,很快就有人奔逃着退至一边。
桥枝回过神来,上前抓住沈寄时手腕,不可置信地睁大眸子:“你做什么!”
正是冬日,少女鼻尖竟沁出汗意,一个跨步挡在锦衣郎君面前,不让他动手。
沈寄时面色一寒,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身边,冷声道:“他欺负你,你还护着他!”
“谁告诉你他欺负我了?”
桥枝看到躺在地上疼得哎呦哎呦的郎君,一时气急,怒目圆睁:“沈寄时,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几月不见,他们都变了不少。少女又长高了许多,如今已经能到他下颌处,那双眼睛明亮非凡,好似更漂亮了。而沈寄时,接连几日风餐露宿,比上次见面清瘦憔悴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