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订得多又杂,恐下人搞错,还要磋磨。”
闻言桥大人神色稍缓,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便越过她进了府邸。
桥夫人心有余悸看着这边儿,见夫君走近,皱眉问:“刚刚那一下,脉脉怎么没有摔倒?”
倒像是被人拖住了……
“自然是稳住了。”
桥大人不以为意,从袖中拿出一张宣纸,得意地递过去,“今年有个蜀州来的举人,叫张渊,此人才华出众,颇有前人遗风,明年春闱,必定拔得头筹。”
桥夫人惴惴不安,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来气,抬手将茶杯重重磕在桌上,看也不看喋喋不休的桥大人,转身就走。
桥大人:“……”
桥大人懵了:“夫人?夫人!”
桥夫人头也不回。
桥大人气得哆嗦,一拍桌子,仰头给自己闷了一口茶。
―
承平二十九年七月,长安街上尽显萧条。
浮屠峪一战仿佛带走了大梁仅存的生气,东边的胡人蠢蠢欲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今年又有大旱,长安百姓惶恐不安,随时做好了再次南渡的准备,重走九年前东胡之乱的老路。
对于这一切,桥枝早已司空见惯。
她撑伞走在市井中,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昨夜……”
“昨夜如何?”
沈寄时折扇轻摇,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总是能吹起少女帷帽前的轻纱,时不时露出她洁白的下颌。
桥枝以为他在给自己吹凉。
她本想问,印象中昨夜她是伏在桌案上睡着的,为何一睁眼,却是在床榻上。
只是她与眼前郎君实在生疏,问这样的问题,着实唐突。犹豫间,她微微抬头,却猝不及防对上眼前人的视线。
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心头,桥枝有片刻的失神。
“女郎?”
“沈郎君。”桥枝错开目光,脚步渐渐放缓,“郎君家中还有人吗,可要捎带什么话?”
沈寄时偏头垂眸,看着她头上淡黄色的绒花,无声轻笑。
他啧一声,“父母兄姊尚在人间,至于捎带什么,还是免了。”
桥枝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忍不住抬头看他,十分不解。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又何必去打扰,不过是徒增伤心。”沈寄时站定,语气中多了几分认真,“女郎,前路漫漫,莫要停留在原地。”
他在说给她听。
桥枝长睫微颤,突然看向他身后,固执道:“沈郎君,我们到了。”
沈寄时抬头,白幡随风而摆,立在他眼前的,是一间偌大的凶肆。
所谓凶肆,经营香烛纸扎,寿衣棺材,丧乐唢呐,生前身后事,皆能安排的明明白白。然而说来可笑,如今的长安,生意最好的不是秦楼楚馆更不是茶楼酒肆,而是人人都觉得晦气的凶肆。
门前摆放的经幡轻轻摇晃,摩擦间发出沙沙声响。
凶肆内死气沉沉,七月十五刚过,正是客人最少的时候。
身材臃肿掌柜靠着檀台昏昏欲睡,突然被脚步声惊醒,见到来人当即精神起来,上前迎接:“东家,您可算来了。”
桥枝卸下帷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秦掌柜,我来补这个月的账。”
“这个月应当是不用补帐,七月生意好。您来之前,刚有人从这里买了几十两的东西。”
桥枝看到账本上最后一行的落款,讷讷问:“今日来买东西的是兴宁坊沈家?”
沈寄时一顿,目光落在账本上。
“是啊,来人买了一大堆奠品,临走时要我们将东西送到兴宁坊的沈家。”掌柜神情露出浓浓的惋惜,叹息道:“沈家满门忠烈,如今就剩下一个还未及笄的女郎,实在是可惜。”
“中元节已过,来采买之人有没有说用来做什么?”
“这倒是没有。”
桥枝捏着账本的手微微收紧,盯了好一会儿才将账本合上。
她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掌柜,道:“劳烦掌柜去书坊买些书,剩下的钱,都划在帐里吧。”
秦掌柜收下,匆匆去买书。
“沈郎君。”桥枝看向正在发呆的沈寄时,“沈郎君想要什么祭品,随意选便可。”
她是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烧给他。
沈寄时回神:“都可以?”
桥枝点头:“都可以的。”
沈寄时看着她有些汗湿的额发,突然笑了。
沈寄时仅要了一只纸扎猫。
桥枝没有强求,拎着掌柜买回来的书,撑伞往回走。
郁荷立在门口张望了许久,遥遥看到少女迈入巷口,便一股脑的小跑过来。
“女郎总算回来了。”
郁荷接过她手中的书,气喘吁吁道:“刚刚沈小娘子来寻您,见你不在,还等了许久,一炷香之前才刚离开。”
桥枝眼皮一跳,问:“有没有说所为何事?”
郁荷摇头,“沈小娘子只吃了些点心,等了许久,见您还没有回来,便急匆匆走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小娘子看起来很急的样子。”
桥枝想到那些奠品,有些不安放心不下,将伞塞给郁荷,提裙就往回跑。
“哎?女郎?”
郁荷一只手擎着伞,另一只手拿着书,想追也追不上,急得跺脚。
而伞下那只鬼,早已被少女遗忘在原地,
桥府到沈家的路,桥枝走了千百遍。
东胡之乱以前,沈寄时带她闯遍兴宁坊,那时候她只觉得此方天地太小,容不下初生牛犊的两个少年。
东胡之乱时,烽烟四起,她跑在兴宁坊的长街上,只觉得这条街太长,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如同今日一样。
她气喘吁吁穿过热闹街巷,隔着老远,看到停在阔气大门前的马车。
沈家大门前还挂着白灯笼,远远看去有些萧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立在马车前与主人说话。
桥枝缓缓停下,甚至没来得及喘息,出声唤道:“沈萤!”
四周一静,老妪佝偻着转身,看到桥枝时,浑浊的眸子蓦地一亮,却又很快暗淡下去。
沈萤从车窗探出脑袋,看到她的瞬间就红了眼眶。
老妪低声对沈萤说了什么,又转头冲桥枝笑笑,随后慢吞吞地进了沈府。
桥枝只觉得喉咙中卡了什么异物,分外难受。
“小桥姐姐!”沈萤不知什么时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直冲冲撞进桥枝怀里。
少女正值豆蔻,身材却高挑,有股蛮劲儿,直撞得桥枝连连后退。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桥枝还未说话,却听怀中女郎开口:“小桥姐姐!”
沈萤抬起头,双目通红,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兄长回来了,我见到兄长了。”
一瞬间,桥枝只觉脑中轰鸣一片,什么都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你再说一边,谁回来了?(撸起袖子)
小桥,真是好单纯
7
第7章
◎阿...阿兄,是你吗?◎
沈寄时立在稍显陈旧的木窗前,透过合欢树的枝丫向东远望。日头将树影由短拉到长,偶有万物窃窃私语,吵闹后便又是长久的寂静。
落日余晖洒在窗柩,照亮沈寄时苍白如雪的指尖。灼热的疼痛在指尖蔓延,他却动也未动。
灼烧疼痛仿佛将他带回了冀州,兵戈之声响彻耳畔,出生入死的兄弟在身边一个个倒下。脚下泥土被鲜血染成了紫色,风萧萧后,是长久地静默。
大梁数十年风雨飘摇,今后可能不止有一个沈家,可沈家却只剩下一个沈萤。
眸中不知不觉间蒙上一层血色,身后木门转动,少女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沈寄时死死抓在窗沿的手蓦地一松,眼中戾气如潮水般褪去。
桥枝推门而入时,头上的帷帽早就已经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未曾留意立在窗边的沈寄,快步走到桌案前,半趴半跪地去掏书案下成堆的锦盒。
黄昏的日光总是带着几分朦胧,少女眉目舒展,像一只黄昏大雨后羽毛干爽的云雀,迫切又愉悦。
自从蜀州重新回长安之后,她极少有这样情绪外斜的时候。
沈寄时不动声色将晒伤的手藏进袖中,低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声音带着些沙哑,却又不显沉闷,犹如穿云箭入耳。
桥枝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眼中带了些疑惑。
“女郎在找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桥枝,她连忙弯腰,打开压在最下面的锦盒,将里面的东西攥紧手心。
“找到了!”她舒了口气,眉眼间带了不可名状的喜悦。
手掌摊开,掌心处赫然是一个水墨青的和田玉剑穗。
蜀人擅编织,桥枝手又巧,在蜀州的那些年喜欢上了编缨穗。最开始的时候她编的慢,即便手指磨出了血泡,还是对此乐此不疲,后面越来越熟练,样式也就多了起来。
蜀州六年,沈寄时的配剑隔三差五就会换个漂亮缨穗。彼时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每次去武场都要被一众人调侃,说沈小将军是个花孔雀。
说的多了,沈寄时就有些不大乐意了,好几次想要偷偷摘下。
少女得知后愤愤不平,一边给止危枪系上新打出来的络子一边嘟哝:“什么花孔雀不花孔雀的,我看那些人才是花孔雀。”
少年摸了摸鼻子,见她不乐意,将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乖乖等她系好,又答应给她带回南街的冰荔枝,随后长枪一挑,挥挥手纵马而去。
蜀州六年,桥枝打出来的缨穗数都数不过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编这些东西了呢?
沈寄时有些记不大清了,只依稀记得大概是在承平二十五年的冬日,长安漫天飞雪,他们第一次争执到面红耳赤。少女双目通红站在雪地里,看着远去。
此后经年,他们仿佛陷入了争执的循环,一边争吵一边被时光裹挟着向前走,最后停留在他出征那日。
自此,长路漫漫。
桥枝低头解开缠绕成一团的水墨青剑穗,松了口气:“还好还在,不然就算想再编一个也来不及了。”
那剑穗似在盒子中放了很久,即使重新打理过依旧有些跑线,桥用尖尖的牙齿将线咬断,再抬头时,骤然对上沈寄时的眸子,不由得一怔。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桥枝轻轻蹙眉,只觉得实在是奇怪。
沈寄时心中微动,“女郎很高兴。”
是很高兴的。
桥枝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重重点头,眉眼一弯,与他分享:“沈郎君,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谁?”沈寄时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意识靠近她几分。
两人距离不足一尺,少女发丝随风而动,皂角香气在四周充盈,沈寄时舒服地眯了眯眼。
桥枝莞尔:“是沈寄时。”
“那个与你同名同姓的,却让我找了很久的,沈寄时。”
沈寄时一怔,唇角笑意顿僵。
-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往年这个时候,夜间的风都已经染上了凉意,偏偏今年,兴许是一直干旱的原因,夜间竟还是如盛夏一般燥热。
桥枝迫不及待要趁着夜色去沈府,于是刚过亥时,她便攀上墙边梯子,准备翻墙而出。
夜间燥热,她爬到高处,看向坐在墙头的沈郎君,轻轻呼出一口热气。
倒像是小雀儿吐气。
沈寄时扫了她一眼,心不在焉地移开目光。
“沈郎君。”桥枝敏锐地察觉出他兴致不高,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兴宁坊很安全,我走过很多遍,沈府也有人接应我,郎君不必相送。”
她并未害怕夜路,只觉得这沈郎君当真是热心肠。
热心肠的沈郎君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带了些暗沉,直勾勾落在她身后。
桥枝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身后情景,眼皮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月色清冷,照的屋檐一片惨白,她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脸色青白的年轻女子,月光下,女子身侧并没有影子。
见她回头,女鬼惨然一笑,缓缓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桥枝没有出声,掌心却出了一层冷汗。直到现在,她才对自己能见到鬼这件事有了实感,是她大意了。
“如今尚在七月。”沈寄时下了墙头,立在墙外看她,“长安街道游魂不在少数,女郎还是快些下来吧。”
桥枝薄唇微抿,道了句多谢,缓缓爬下梯子。
亥时已过大半,兴宁坊内漆黑一片,达官显贵府邸高墙林立,遮住了穹顶月光。
桥枝顺着墙根往前走,路过桥府大门时,看到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与光影黯淡的灯笼。
她收回目光,向前看去,却见漆黑长街上依稀有行人游荡。
起初桥枝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她发现那些“人”路过她时都会下意识停顿一下,随后又逃也似的离开。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深更半夜,路上的那些“行人”兴许都不是人。
桥枝呼吸重了几分,尽量避开那些游魂的目光。
今夜格外寂静,她们并肩而行,一路未曾说话,直到沈寄时听到了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到她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她向来擅于伪装,明明害怕,却能装作面无表情。
“女郎。”他突然出声。
桥枝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眼中带了些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慌乱。
“沈...沈郎君。”她磕绊了一下,有些尴尬。
沈寄时慢悠悠收回目光,“女郎要等的人,当真回来了吗?”
“嗯!”桥枝重重点头,一时之间忘了害怕,“沈萤说,她是在中元节那日,在沈家后院见到他的。”
沈寄时微微眯眼,“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行,女郎怎么确定是那个人?”
“他带着我送给他的剑穗!”
“只有一个剑穗?”沈寄时轻哼一声,“若真是他,那女郎辛苦寻他,他为何不归?”
桥枝薄唇微张,良久才轻声道:“因为他还在生气。”
沈寄时拧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桥枝看向远方,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们不过相识几日,实在没有必要说太多。
她们又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突然笃定道:“不论发生了什么,倘若是那人在乎女郎,定然不会真的与女郎生气。”
桥枝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出声,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们到沈府时,正赶上子时的更声响起,沈府门前的白灯笼轻轻摇晃,照亮门前的长阶。
沈萤立在门前张望,一见到桥枝的身影,连忙上前,拉着人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