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少年缓缓起身,拔出石缝中的剑,越走越远。
他走了。
桥枝愈发想哭,又怕他心软回头,便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他将门之子,若是没有她拖累,很快就能走到蜀州。
蜀州啊,距离长安几千里远,却是大梁最后的希望。
她脑中纷乱,想的太多,以至于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腥臭的液体如同急雨一般打在额头,她惶惶睁眼,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年。
他身形隐在夜色中,她有些看不清,心尖却酸涩异常。
他说:“张嘴。”
人在濒死时是毫无尊严的。
桥枝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始于她喝下的第一口禽血。
那是腥臭中还带着铁锈味的浓稠液体,它们如同会动的虫子,顺着额头缓缓流进唇齿。它们恶心又腐烂,却是南行中最常见的鲜亮颜色。
沈寄时为她擦干嘴角,将她从地上托起,负在了背上。
承平二十年,东胡之乱,沈寄时十二岁。瘦弱的少年尚扛不起止危枪,却能背着桥枝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可他明明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啊。
漫天星光洒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高大斜长。桥枝圈着他的脖颈,仅有的泪珠滚落在他耳廓。
“我们还能回长安吗?”少女沙哑的声音混在夜风里。
微微侧身,回首望长安。
没有人回答。
李梁王朝如同摇摇欲坠的木雕楼,或许都不需一场震,东胡军队至列队走过,便能瞬间倾覆。
桥枝垂首,渐渐失去了意识。只是在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少年格外坚定的答:“能!”
医者医病不医心。
张太医撂下这句话,提着药箱缓缓出了桥府。
大约是刚过中元节的缘故,今日的长安城稍显安静,街道上未烧尽的纸钱随风在地上翻滚,有的贴到窗户上,凭白令人觉得晦气。
桥枝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贴在窗户上的冥钱,继而思绪又不可避免地混乱起来。往事纷杂,记忆不停往回倒,她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逃亡蜀州的路上。
桥母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已醒了,只坐在一旁小心擦拭眼泪,低低道:“这都烧了一整日了,昨天夜里我们不在,院子里只有脉脉一人,怕不是冲撞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未说出口的话中,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胡说什么!”
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桥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愠怒:“你何时也开始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语了!”
“怎就是胡说,我总觉得这屋里古怪!”
桥夫人脾气不甚好,闻言忍不住与夫君争执起来。
吵闹声入耳,桥枝回神,正想说话,却在看到床尾的暗影时猛然一怔。
身姿挺拔的男子隐在暗处,见她发现了他,眉头轻轻一展,似是松了口气。
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看见他。
记忆渐渐清晰,像是吃到一颗格外酸涩的葡萄,桥枝微微偏头,神色落寞。
轻纱被掀开,郁荷惊喜喊出声:“女郎!您总算是醒了!”
如同石子划破湖面,四周一静,正在争执的首辅夫妇急匆匆跑来关切,问东问西。
“昨日太热,受了暑气。”桥枝搪塞着,目光越过众人,对上角落里那陌生游魂的视线。
眼神相撞间,那人轻轻一哂,苍白的脸上神色莫名晦暗。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承平20年东胡之乱,逃去蜀州6年,承平二十六年回到长安,承平二十八年男主战死。
5
第5章
◎他是鬼,没有心跳◎
酷暑难消,热气一冲导致发热倒也说得过去。
桥夫人稍稍松了口气,见她喝了药,微微放心,随后又半哭半笑地在一旁守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女儿情绪不高,不欲打扰,叮嘱她好好休息,便拉着夫君离去。
房门被轻轻关上,未完的争执声意料之中地再次响起。
“怪力乱神!你就知道怪力乱神!莫不是读书读傻了,真以为这世间天潢贵胄就能顶了天!姓桥的,脉脉若真的有事,我和你没完!”
“慎言!堂堂相国夫人,动不动就求神拜鬼,说出去令人笑掉大牙!”
“嫌我丢人了是吧,当初娶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嫌丢人,桥大人如今官威真是大啊!既然如此,不如早日休了我,回头娶个目光长远的夫人,省的给你丢人!”
“你――你――”
桥夫人并非寻常夫人,真闹起来也是能顶了天,将堂堂相国气个绝倒。
争执声渐行渐远,到最后,零星言语都被隔绝在门外。
桥枝神色暗淡,窝在禅椅上出神。只是神思还未飘远,便有瓷器轻撞声在角落响起,将她思绪拉回。
屋内烛光昏暗,她侧目看去,隔着白纱,依稀看到茶案上的白釉茶杯摇摇晃晃,无风自动。
茶杯里还有半盏茶水,每每要溅出时,又恰到好处地落回杯中。
桥枝看了很久,突然出声:“沈寄时。”
茶杯终于停了,沈寄时闻声回望,对上她清澈的眸子。
相顾无言……
确实是完全陌生的脸,昨日种种,都不是她的臆想。她寻错了人,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说不上是难过多些还是失望多些,前段时日喝进肚中的那些乌梅汤都在此时一股脑反上来,涌上四肢百骸,让她又酸又麻,格外不真实。
“原是场误会。”桥枝抱着狸猫,眼尾垂下,声音还有些沙哑,“郎君可自行离开,来日,我会亲自为郎君奉上长明灯。”
“离开?”男人声音有些缥缈,听起来不太真切,他轻笑,问:“女郎要我去哪儿?”
桥枝道:“自然是去郎君应当去的地方,酆都,亦或是九幽,早日轮回。”
话落,久久无人言语。
少女指尖在绸缎上轻轻划过,有些不安。
她还想再说什么,不料夜风伴着合欢花香钻进闺阁,吹起她额前汗发。
凉意过身,喉咙突然有些痒,一张嘴,话还没有出口,吐出的却是剧烈的咳嗽。
站在帷幔后的男子眉梢一沉,折扇轻动,敞开的窗户砰地关上,隔绝住争先往屋内涌进的晚风。
眼前轻纱无风自动,帷幔微抬,探进一只握着茶杯的手。
那是一只属于男人的稍显粗粝的大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小巧的瓷杯被他捏着手中,分外夺目。
看到那只手的瞬间,桥枝险些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她猛地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陌生郎君,当即咳得更厉害了。
眼前郎君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不妥,见她无暇喝水,当即将茶杯又往前递了几分。
茶杯碾上唇角,带起一丝凉意,男子身上淡淡香火气混了茶香扑面而来,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狭小的私密空间突然挤进一个高大的男人,桥枝心头燃起一小撮火苗,也不咳了,一把将茶杯挥开,怒瞪他。
男子意识到什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低咳一声道:“沈某唐突。”
说完,连忙转身,离开时脚步竟有些虚浮。
见他离开,桥枝心下一松,悄悄松开枕头下握着符的手。
又是一阵静默,桥枝心情稍稍平复,恢复了之前的疏离有礼。
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于是闭口不谈刚刚被冒犯之事,只是道:“夜正深,郎君还是赶快离开,早日去酆都轮回才好。”
男子却道:“沈某如今已是孤魂野鬼,投不了胎。”
桥枝诧异,当即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急急下榻,正要说话,却听他继续说:“女郎燃香招时,沈某正要入酆都。女郎强行将我带到这里,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会?”桥枝一时之间心跳如雷,怔然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男子低笑,眼尾闪过一丝血色,眉宇尽显桀骜,“若是有半分假话,就此坠入拔舌地狱。”
桥枝肩膀狠狠一颤,愣了许久,方才哑声道:“抱...抱歉……”
将他招至此处并非她本意,她只是,太想见一见沈寄时了,没有料到竟招错了人。
本就病容未褪,如今脸色更显苍白,桥枝敛眸,歉疚问:“我要如何做才能送你回去?”
“阴德。”
“什么?”
“积攒阴德。”他看向她失了魂火后空荡荡的两肩,说得坦然,“女郎攒一些阴德,将我送回酆都吧。”
听起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可桥枝只沉默了一瞬,便立即答应下来:“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我必然会为你积攒阴德!”
她侧身立在帷幔旁,葱白的细指紧紧抓着轻纱,说得掷地有声,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的余地。
‘我为你’三个字落入沈寄时耳中,震得他下意识去抚摸胸膛。可心口处一片平静,无波无澜。是了,他是鬼,那里早已没了心跳。
可那又如何?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久别重逢的少女,少女容颜如旧,可与从前,却是有许多不同了。
神色舒展,他眉眼突然柔和下来,在这炎热的夏夜里,犹如拨开云雾天光乍破,“好,那便多谢女郎。”
桥枝出神一瞬,轻轻摇了摇头,“明日,我带郎君去个地方。”
――
时候尚早,且够囫囵一觉,桥枝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七月中,正是阴气最盛时。
院中蝉鸣阵阵,偶有路过鬼怪窃窃私语,声音顺着窗户缝飘进屋内,如同在少女耳边低语。在第不知多少次听到路过鬼魂吵架后,桥枝终于决定放弃入睡。
三更天,夜色浓重,屋里亮起微弱的灯。
桥枝摒弃周遭纷杂声响,全神贯注开始写信。
宣纸是郁荷刚补来的,落笔间墨香混着纸香扑面而来,很是好闻。桥枝微微眯眼,在信封上画了一只小狸猫。她画得专注,并未注意到周遭那些吵闹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不知不觉间烛火燃烬,屋内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桥枝垫着左臂睡得香甜,毛笔在微微松开的右手中上下晃动,将宣纸染成了水墨画。
沈寄时立在桌案前,垂眸看了她许久,终于伸手擦下她不小心剐蹭到脸上的墨迹。
身染青女香者游走在阴阳两界,通鬼神,能看到常人所不可见,听到常人所不可听,自然也能碰到魂体。
桥枝被弄得有些痒,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微动,下意识躲开,梦呓出声,“讨厌鬼,别扰我。”
沈寄时动作微顿,眉宇轻展,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反驳:“讨厌鬼说谁?”
自然是无人回应。
沈寄时低笑一声,小心将人抱起。
淡色鎏金裙摆擦过桌案,带出压在最下面画着小狸猫的信封。沈寄时余光微顿,没有去碰,轻车熟路将她放回床榻。
挨到蓬松软枕的瞬间,桥枝眉心一松,陷入沉睡。周遭寂静,只有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月光透不过重重纱幔,少女的耳坠成了此间唯一两色。
沈寄时下意识抬手去捉那抹光晕,可流光过掌,怎么都握不住。
他敛眸,哼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6-23 16:20:31~2024-07-20 12:2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02398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
第6章
◎沈寄时回来了◎
七月十七,长安街上香火气终于散尽,可持久笼罩在长安城上的那股那股萧瑟之意却依旧挥之不去。
清晨
晨曦微光沿着屋檐洒在庭院中一众人身上,为她们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桥枝立在院中,神游天外。
昨夜她睡得太晚,今日就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桥夫人只以为她大病初愈,打不起精神,于是弯腰将一截手指大小的朱砂葫芦挂在她掺金珠线宫绦上,又用手反复压了几下,犹有些不太放心,“改日再去古楼观求个桃木牌回来,也不知这朱砂管不管用……算了,先用着,这段时间,切记不可离身。”
许久没听到回应,桥夫人也不在意,只专心将少女腰间一连串的宫绦梳理好,一起身,却见桥枝正偏头看着墙角出神。
立秋刚过,少女脸上的绒毛在柔和日光下看得分明。
桥夫人下意识跟着她的目光看去,待看清那处时,禁不住蹙眉。
相府院墙垒得高,墙边长年没有阳光,平日里最是阴暗,只偶尔生长些杂草苔藓。
好好的看那里做什么?
桥夫人眼皮一跳,不由得提高音量,“脉脉?”
桥枝猛地回神,下意识问,“怎么了?娘亲。”
桥夫人为她将额前的碎发整理好,柔声道:“刚刚在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桥枝磕巴了一下,有些心虚。
桥夫人细眉轻压,却没再说什么,只小心将她帷帽上的轻纱放下,柔声道:“午间天气依旧热,小心些。你不愿人跟着便算了,只是要早些回来。”
桥枝点头应下,拿起靠在墙边的油纸伞向外走。
沈寄时收起扇子,跟在她身边。
他靠近的瞬间,四周温度便突然降了下来,不知从那里吹起了一阵凉风。
桥枝眸子微抬,余光能看到身侧男人的肩膀。
他很高,在这个角度,她能清楚看到他有些泛旧的领口。
桥枝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曾几何时,沈寄时走在她身侧时,便是这样。
步伐微滞,她想的出神,未曾注意前方,不巧在迈出门槛时直直撞上一人。事发突然,桥枝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下朝归来的桥大人一惊,连忙去拉,可惜一把年纪,来不及反应,伸出手时已经迟了。
知道自己必摔无疑,桥枝猛地闭上眼,却不想没摔在地上,反而栽进一个有些冰凉的怀中。
“女郎小心。”
男鬼拖住她腰,不费吹灰之力,就那么轻轻往上一托,稳住了她的身形。
天气炎热,桥枝鼻尖冒出了几颗汗珠,动作间顺着鼻尖滴下,穿过了沈寄时的手掌。
沈寄时目光一顿,唇角微扬,缓缓抽回手。
一切发生的得太快,桥大人反应过来见女儿没事,先是松了口气,随后见她似要出门,不禁问:“昨日才退了烧,怎么今日就要出门?”
桥枝仰头掀起帷帽轻纱,嗫嚅道:“半个月前去书局订了一批书,定了今日去取,很快就回来。”
桥大人忧心:“为何不派下人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