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浮游飞絮【完结】
时间:2024-11-27 14:49:16

  承平二十八年六月廿六,时逢破日,亦是钦天监监正周云青作坛祈雨的第七日。
  那一日,碧空万里无云,接近午时,忽有狂风刮过,乌云蔽日。长安百姓驻足仰头,等了许久,最终还是失望了。
  终究还是没有落雨,监正仰头望天,孤坐许久,傍晚便换了朝服面圣。
  年过花甲的监正匍匐阶下,掷地有声:“国库空虚,忠臣横死,佞臣当道,七万英魂埋骨浮屠峪,百姓民不聊生,陛下,这是天罚!”
  圣人暴怒,赏了监正七十廷杖。监正年过花甲,打到第三十下,吐血而亡。
  没人发话,小太监们就不敢停,硬生生将七十廷杖一个不落的打完了。
  血肉横飞,鲜血顺着石阶蜿蜒而下,白布一盖,前一日还风头无两的监正大人,今日尸身就被丢在了乱葬岗。
  桥枝赶到兴宁坊尽头时,周府的牌匾正被摘下。
  府中下人背着包袱四散奔逃,屋里的东西被禁军抬出,她望了一眼,只一个不大的木箱,钱财甚少,大多都是些书籍。
  桥枝看着那些书,久久移不开目光。
  周围看热闹的人太多,禁军出入往来,没人注意到她。她下意识跟着那箱书走,只是刚迈出两步,身后却有人唤她。
  桥枝回头,被铁甲反射而来的光闪了眼。她指尖微动,努力睁大眸子,忍着酸涩去看出声之人。
  那人越走越近,桥枝很快回过神来,行礼道:“十二皇子。”
  李御摆了摆手,低头看着消瘦了许多的少女,欲言又止,种种思绪最终只化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来看看……”
  李御不在意她的敷衍,不动声色挡住她,压低声音道:“周大人触怒天颜,朝中无人敢多言,还是快些回去。”
  点到为止,不必多言。
  他说完,匆匆越过她要走。
  桥枝犹豫了一瞬,下定决心,向前追了两步:“等等!”
  李御回头,有些诧异。
  桥枝问:“那些书,要被送去哪里?”
  “烧了。”
  “烧了?”桥枝怔然。
  李御看着她不说话,算是默认。
  桥枝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低声道:“总归都要烧了,能不能送到我府上……”
  声音越来越小……
  李御:“……”
  周大人的书很多,负责抄家的十二皇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半箱子书就神不知鬼不觉从周府送到了桥枝的阁楼上。
  拿人手短,况且桥枝只与那位周大人有几面之缘,人家毕生心血就这么进了她手中,她总是不太安心。
  那位周大人无妻无子,也不知是哪里人,死后无人收尸。桥枝差人去了一趟乱葬岗,花银子雇了几个人,将周大人的尸身从尸山里拖出来立了个简单的冢,算是为他料理了身后事。
  之后数日,桥枝将自己闷在屋内将那箱书翻了又翻,可却再也没有看到与青女香有关的消息。
  最后一本书看到结尾,桥枝合上书,垂眸发了好一会儿呆。
  终归还是有些不甘心,可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青女香兴许只是周大人的杜撰,世上根本就没有,毕竟所谓招魂,即便是汉武帝都做不到。
  她幽幽叹了口气,将装书的箱子缓缓合上。铜锁咔哒一声落下,身后烛火发出轻轻的爆破声。
  桥枝歪头,隐约间看到烛光处立着一道模糊的影子。
  她怔愣一瞬,张了张嘴,想要叫他名字,可再眨眼时,人影荡然无存。
  良久,她低笑出声。
  *
  桥枝知道自己病了,时隔一年,她再次见到了沈寄时,或者说,是看到了有关沈寄时的幻觉。
  一连数日,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她总能猝不及防看到“他”。
  白日里,她坐在窗边誊写,透过窗户,能看到少年于树下练剑。少年身姿矫捷,手腕反转间衣袍翻飞,合欢花簌簌落下,落在他束起的长发上,仿佛簪了满头红花。
  傍晚时,她在灯下叠元宝,沈寄时便坐在她对面,一边擦着止危枪,一边神采飞扬与她讲笑话。
  桥枝侧耳听着,手中动作不停,却偶尔弯起眉眼,被逗得扑哧笑出声。
  少年见她笑了,眉梢眼底皆是笑意。
  只是幻象终究是幻象,将最后一只元宝叠好时候,她再次抬头,身边的椅子已经变得空荡荡。
  桥枝抿唇,起身推门而出。
  守在门外的郁荷接过她手中篮子,小声道:“时候还早,女郎用了晚膳再去吧,夫人在膳厅等您。”
  桥枝没拒绝,转身去了膳房。
  今日是七月十四,长安灯火彻夜不熄,静待子时中元,逝者归家。长安百姓夜间放河灯,燃篝火,或为之烧去所需之物,以寄思念。
  往年这一日,沈寄时会纵马去城外祭祖,祭告亡父,桥枝会去闹市放河灯,看着自己的祈福河灯越飘越远,保佑他们都得先祖蒙阴。
  只是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七月十五这一日,也会成为沈寄时的忌日。
  桥母将炸的金黄酥脆的茄饼夹到她碗中,温声道:“夜里寒凉,早些回来。”
  桥枝乖巧点头,目光游移间,又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侧的“沈寄时”。
  桥母又道:“今夜虽热闹,但子时就是中元节,天下不太平,街上人多,莫要出了兴宁坊。”
  桥枝又是点头,心满意足将酥脆的茄饼吃下。
  桥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白日里买来的鸡冠花放进她早就准备好的篮子里。
  桥枝撂下筷子时,身侧的沈寄时又不见了。
  她神色不变,收回目光,拿起篮子,回身对桥母道:“阿娘,我去给沈寄时烧纸了。”
  桥母立在门前,笑着点了点头。
  门关上的瞬间,桥母神色一凛,对身侧嬷嬷道:“你去寻老爷,让他去太医署请个太医回来,不要声张。”
  -
  日落西山,暮色幽幽。
  长安城内鬼影幢幢,河灯从护城河上顺流而下。
  往日热闹的街道行人无几,只隐约能听到些低语声。
  漫天明灯悠然腾空,又是一年中元日。
  桥枝蹲在拐角处,用火折子点燃折好的金元宝,失神片刻,低声道:“沈寄时,我来给你烧纸了。”
  这些元宝都是她白日亲自折出来的,折了整整一日,手上起了一层薄茧,隐隐作痛。
  眼看着金箔纸制成的元宝慢慢燃烧殆尽,她又将白日从一品酥买的红枣糕工整摆好,这才转头去点周大人的火盆。
  拿了人家的心血,终究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她精力有限,和沈寄时那堆成小山似的元宝相比,周大人这里就显得有些寒酸。
  明火投下,火光映在脸上,余灰四起,分外灼热,桥枝眨了眨眼,下意识偏头避开。掐在此时,余光扫过属于沈寄时的祭品,少女眸光微凝,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包红枣酥有六块,她未曾碰,如今竟凭空消失了一块。
  桥枝睁大眸子,猛地站起,急急环顾四周。
  夜风徐徐,火星分散落于她杏色长衫,很快归于暗淡。偶尔有啼哭声顺着清风飘来,那是生者在悼念亡故之人,她的周围,无人亦无鬼。
  桥枝缓缓垂眸,看着地上的红枣酥,神色黯淡。
  盆中的元宝即将被燃烧殆尽时,一只形如枯槁的手突然闯进视线,堂而皇之拿走两块红枣糕。
  桥枝猛地抬头,只见一白衣道人立在身前,嘴角还挂着红枣糕的碎屑。
  “福生无量,多谢女郎款待。”道士说完,将最后一点红枣酥塞进口中。
  “……”桥枝心头一塞,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
  道士不觉自己拿死人东西有什么不对,吃得格外享受,甚至眉飞色舞对她道:“这长安的糕点就是比我们上清山的好吃,怪不得行周的不愿回去。”
  桥枝扯了扯嘴角,转身将周大人的那一份也递给他。
  道士诧异:“女郎不生气?”
  周遭光亮暗了一些,桥枝蹲下,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道:“本就是给人吃的。”
  鬼吃不了,总不能丢了。
  她没说后半句。
  道士啧啧两声,上前挑剔,“你这样烧纸不对。”
  他拿石笔画了个圈,“要在这里面烧,不然孤魂野鬼会来抢,你祭奠的人收不到。”
  “孤魂野鬼打不过他。”
  桥枝头也不抬,将鸡冠花放进篮子里,语气笃定。
  沈寄时那么凶,怎么可能会被抢走东西。
  道士喔了一声,问:“女郎要不要算一卦?”
  桥枝头也不抬,没搭腔,手下动作不停。
  道士又说:“不要钱,姻缘、子孙、今后福禄,趋吉避凶,都行。姑娘云英未嫁之身,不想知道自己的正缘吗?”
  “再不济,我这里有辟邪符。”
  道士从袖子里掏出一连串黄纸,见她不为所动,咬了咬牙,又从鞋子里掏出一串手珠:“还有辟邪珠,戴上之后,鬼怪不敢近身,哪怕是离魂进了阴曹地府,也能平安回来。”
  桥枝拍了拍裙摆上的余灰,起身就走。
  “哎?”道士急了,跟在她身后道:“上清山不入世,不把周云青的敛尸债还了,小道回不去!小道把辟邪符给你,就当还了债!”
  桥枝脚步一顿,突然回头,确认道:“周云青?钦天监的周大人?”
  道士松了口气,掏出符篆就要往她身上贴,笑眯眯道:“周云青是小道师弟,前不久小道喝多了,误了给他敛尸的时辰,多亏了女郎心善,要不然他那点肉身就要入了豺狼虎豹的五脏庙。不想要符篆也可,小道还能给女郎算几卦,童叟无欺。”
  桥枝躲开他的符篆,突然说:“长安城算命先生一次只需要十文钱,他们的符纸三十文能买一大摞。”
  “那能一样吗?”道士没好气儿。
  桥枝不吭声。
  道士讪讪:“那.....一卦加上辟邪符再加上辟邪珠?”
  桥枝将剩下的红枣酥都给他,深吸一口气,“这些我都不要,我只想问,道长可有青女香……”
  道士一僵,脸色垮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本文无男二女二,有也是炮灰!男女主一直双向奔赴。
  沈寄时(去世版):今天也是没有出场的一天!
  桥枝(努力招魂版):今天也在烧纸捏!
  3
第3章
  ◎我找了你好久◎
  前半夜,突然下起了微雨。
  桥枝撑伞回来时,桥母已经在门前站了许久。
  孟秋时节,细雨如丝。
  夜幕间起了一层轻雾,雨水如崩落的珠子打在裙摆,带起丝丝凉意。
  桥母跨过门槛,快步上前,一把握住桥枝有些冰凉的手,温声道:“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已是亥时,长街上空荡荡。
  桥枝低声解释:“我去看河灯,一时忘了时间。”
  声音很轻,似是怕惊扰过路的游魂。
  桥母温柔笑笑,没再多言,替她将半湿的发丝别到耳后,拉着她往门内走。
  微风细雨,纸伞微倾,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濯湿了少女肩头衣衫。
  檀香混杂着暑热潮湿之气盈溢在四面八方,正堂内,中气十足的交谈声渐渐传来,格外清晰。
  桥母解释:“是太医署的张大人。”
  桥枝微微侧头,似有不解:“娘亲身子可是哪里不适?”
  桥母摇头,将伞递给跟在身后的郁荷,拉着她进了正堂。
  交谈声戛然而止,桥大人起身,示意桥枝过去。
  桥枝顿了顿,缓步上前。
  短暂寒暄过后,大堂便安静下来。避雨的雀鸟立在屋檐,名叫之音声声入耳,扰人心神。
  桥枝左手搭在脉枕上,目光落在屋檐下摇晃的灯笼上。
  合欢花被夜风吹落,有几个黏在灯笼上,远远看起,仿佛文人墨客最喜欢的写意画。
  “脉象细弦而涩。”
  骤然响起的声音拉回思绪。
  张大人收回手,笑道:“老夫一会儿写一张方子,服下便能缓解。时辰不早了,贤侄女体弱,还是先行回去休息吧。”
  桥枝眸光流转,抬头看向桥父桥母。
  桥大人点点头,上前将张太医请去一旁说话。
  桥枝起身,回头看去,烛光绰绰,父亲与张大人低声交谈,母亲则在一旁听得仔细。
  她收回目光,在郁荷的陪伴下,转身迈入夜色。
  郁荷端着汤药进来时,正是三更天。
  甘苦的味道一路飘来,充斥到每个角落。
  潇潇雨歇,屋内潮湿又闷热。
  郁荷将药放下,一边开窗一边道:“夫人叮嘱女郎趁热喝,张太医说,喝药后会有些嗜睡,让女郎不必担心,喝一段时间就好了。”
  说完,她将窗台上的合欢花扫落,余光却瞥向床榻方向。
  张太医没有说太多,桥枝却能猜到大概。
  她并不抵触,低头嗅了嗅,没有犹豫,将药汁一饮而尽。
  腥苦的味道在口腔中漫延,她只轻轻蹙眉,静静等着那股不适褪去。
  夜风吹动桌案上的宣纸,桥枝眨了眨眼,坐在书案前的“沈寄时”便不见了。她眸子微颤,明白母亲大概猜到了什么。
  郁荷上前将药盅收走,低声道:“夜深了,女郎早些睡,切莫贪凉。”
  屋门从外轻轻合上,桥枝静了一会儿,从袖内拿出一支短香。
  烛火摇曳,点燃的瞬间,周围雾气弥散。
  ―
  血月高悬,万木林立。
  城门前的鬼将挨个盘查进城的过所,鬼魂从城门排到了黄泉路。
  桥枝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排队的游魂。
  道士气喘吁吁跑过来,没有多言,掐起她手腕关节,风风火火将人拽到了酆都门前。
  “胥道长,今日又有公务?”守城的鬼将与他寒暄,摄人的目光却落在一旁的桥枝身上。
  生魂下阴倒不罕见,只是眼前人竟一点不怕,实在稀奇。
  胥无渡干笑,与那鬼将寒暄两句,匆匆带着人往里走。
  桥枝一言不发跟在道长身后,忍不住频频回头。
  胥无渡解释:“人间战乱,来酆都的鬼魂太多,以前都是不用排队的。”
  盛世转衰,战乱纷起,人间鬼气森森,何况黄泉。
  桥枝若有所思收回目光,看向城内。
  亭台楼阁映入眼帘,酒馆茶肆宾朋满座,似与人世别无二致。
  “莫要与人搭话,便是见到熟人,也不要出声。”胥无渡带她往前走,捏着鼻子道:“等你和那人见了面,这人情就算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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