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枝点点头,没出声,同意了,
胥无渡放下心,沿着长街一直走,最终停在一处没有牌匾的小楼前。
“进去之后便能说话了,人间快天亮了,抓紧时间。”
言罢,他先一步跨阶而上。
桥枝没犹豫,连忙跟上去。
里面空荡,只有个白头发的老妪正在和掌柜说话。
“昨日就死了。”掌柜打开书,指着上面一处道:“正在黄泉路上排队,明日便能进酆都,你赶早去接人。”
白头老妪顿时喜笑颜开,付了钱,当着桥枝的面儿飘走了。
胥无渡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快去!”
桥枝往前两步,对上掌柜冷漠又毫无生气的目光,脚步一僵。
鬼之所以是鬼,就是因为少了那股人气儿。之前她不怕,是因为黄泉酆都的游魂虽已死,可一眼看过去,与生人没有太大不同。
眼前这个掌柜不一样,他面色惨白,鬼气森然,看过来时,如同一具会动的尸体。
见她不动,胥无渡急了,低声道:“说好了见一面就不要青女香,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
桥枝抿唇,正要说话,却听掌柜幽幽开口:“寻人还是寻物?”
桥枝连忙道:“寻人。”
掌柜又问:“姓什名谁?祖籍何处?何时死的?死在何处?”
桥枝一一应答:“沈寄时,字危止,祖籍冀州。承平二十八年七月十四,死在浮屠峪……他如今,可在酆都城?”
“既是去年七月死的,如今应当在城内。”掌柜一边说,一边翻动书页。
桥枝眼睛一眨不眨,双手紧紧扒着桌沿。
良久,掌柜皱眉:“怎么没有?”
他抬头:“叫沈寄时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确定没说错?”
“没有!”桥枝飞快回道。
意识到什么,她声线有些不稳,“他祖籍冀州,可久住长安,去世时刚刚二十岁,还不及弱冠……”
“确实没有。”掌柜将书合上,空洞的眸子看向她,格外无情:“既没寻到,只需一个元宝。”
桥枝怔然:“没寻到?”
掌柜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孤魂野鬼不入酆都,魂飞魄散者更无迹可循,又不是所有都能寻到,一个元宝。”
胥无渡傻眼,还想说什么,却见掌柜猛地抬眼,大片眼白下,瞳孔缓慢转动竟渗出血,他声音越发飘渺,重复着:“一个元宝,放这里。”
胥无渡脸色不好,摸进袖口拿钱。
桥枝先他一步,拿出一个金灿灿的纸元宝。
是她昨日烧纸时剩下的,一直带在身上。
掌柜接过,一言不发将纸元宝放进钱匣,慢悠悠低头,无声催他们离开。
两人从小楼出来,酆都长街仿佛又热闹了些。
城门口源源不断地往内放鬼,一眼望去,长街竟有些拥挤。
胥无渡仰头,唉声叹气。
这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死了一年的人竟不在酆都。所以……是成了孤魂野鬼,还是……
不敢再想,他打了个颤,一转头,却见跟在身后的少女不知何时蹲在了地上。
她头埋得很低,一动不动,长发垂在两侧,遮掩了大半张脸。
胥无渡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周师弟好像从山上带回过一只山狸。彼时正值盛世,上清山上来来往往,香客如云,那只山狸偶尔被路过香客欺负了,便会缩在观前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待上一整日。那时候,他们师兄弟总要去山下买上吃食,才能将那小狸哄下来。
前尘旧事,过眼云烟。
他叹了口气,语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女郎非要与那人见一面?”
再也没有什么比有了希望又失望还令人难过了。
桥枝仰头,一双眼睛红成了兔子。她声音沙哑,想说什么,却出不了声,只能重重点头。
胥无渡不再出声,望着酆都城门前源源不断涌进的鬼魂。看到刚刚的白发老妪,明知所等之人明日才会入城,她却早已在此等候。
大概红尘之人总是这样,喜欢做无用又强求之事。
胥无渡无言,良久,叹息一声,微微垂首。
白色道袍下,褶皱如树皮的手伸出,递出一只简陋的木盒。
“青女香香气经久不散,以后你就再也不是平常人。女郎,人鬼殊途,何必执念?今日从此路归,往后便是坦途。”
桥枝鼻尖通红,没有接,而是低声道:“青女香给了我,于道长有损吗?”
胥无渡一怔,继而笑道:“女公子啊……此香,于我无损,于卿有损,你当真想好了?”
桥枝眉间一松,没有犹豫,缓缓伸手,握紧了香盒。
―
桥枝醒时只觉头脑昏沉,似被抽空了全部力气,如同大病一场。
屋内香气还未完全褪却,一睁眼,入目便是床顶熟悉的镂空云纹。系在床角的香囊微微摇晃,将她漂浮的意识晃回人世。
刚刚所经历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走马灯停留在道长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枕黄粱,不外如是。
郁荷听到动静,连忙掀起纱帐,欣喜道:“女郎总算是醒了!”
她将湿了的巾帕收走,低声道:“女郎这一觉睡得也太久了,这都已经是傍晚了。”
桥枝缓缓起身,闻声望去,透过窗缝,看到夕阳洒进来的余晖落在书案上。
屋内昏暗,格外寂静。
纤细的指尖搭在郁荷手腕,少女低声询问:“今日,还是七月十五吗?”
郁荷诧异:“女郎当真是睡迷糊了,自然还是七月十五,难不成睡一觉就过了几个月不成?”
“父亲母亲呢?”
“老爷夫人去城外祭祖了,要晚些回来,离开时,特地叮嘱女郎,若是醒来就去吃些东西。”
郁荷探了探她的额头,问:“女郎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张太医开的药还在温着,奴婢给您端过来。”
桥枝摇摇头,低声道:“郁荷姐姐,不必麻烦。今日中元节,你早些休息,这里不需要人了。”
如今世道,谁没有过世亲眷,郁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那奴婢去去就回。”
门被轻轻关上,桥枝低头,床榻旁,是一只看起来有些简陋的香盒。
-
夜深深,长安城内格外安静,若是静下来仔细听,还能听到远处随风飘来的呜咽啜泣声。
桥府后院暗香沉沉,人影攒动。
桥枝立在合欢树下,周身泛起一层白雾。
纷乱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在庭院中响起,可若有人放眼望去,便能看到合欢树下仅立着一杏衫少女。
白雾上升至指尖,桥枝手腕轻动,强行将心底恐惧压下去。
月影西移,青女香飘散出的白雾沾染上她的肩头。香气越发浓郁,她轻轻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前场景天翻地覆。
青女香经久不散,沾身可见鬼魅。
百鬼夜行,周遭聚集着数不清的孤魂野鬼。它们于尘世间浑浑噩噩游荡,目光空洞,无视世间生人,跌跌撞撞穿过墙壁树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桥枝长睫微颤,将写有沈寄时生辰八字的字条点燃。
夜风吹走字条焚烧出的灰烬,飘的很远,仿佛能从长安越过重重山海,飘向关外。
字条焚烧殆尽的刹那,前方白雾蒸腾。
桥枝抬眸,只见白雾间隐约显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月光下白雾渐淡,男子的身形轮廓越发鲜明。
桥枝指尖一松,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见他一直不回头,她鼻尖酸涩,跺脚急道:“沈寄时,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
那不甚清晰的影子动作一顿,在月色下缓缓回头。
【作者有话说】
下雨和干旱不是BUG,很小很小的雨。包括雾气这里,我之前有些不确定热夏的夜间会不会起雾,有一次半夜三点突然醒了,去露天阳台上的摇椅乘凉,就看到空气中很多雾气。
4
第4章
◎回首望长安◎
暗香浮动,诸天繁星映在人间,照亮了桥枝血色尽褪,惨白如雪的一张脸。
青女香燃尽,孤魂野鬼随之退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相对而立的一人一鬼。
这是一张与沈寄时截然不同的脸。
火光映衬下,他的五官稍显寡淡,身形与沈寄时很像,却没有半分小将军身上与生俱来的凌厉与张扬,反而有些散漫。
桥枝僵在原地,本能地看向他身后。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沈寄时。
男子似是看出她的情绪,手中折扇一开,遮住半张脸,俯身凑到她跟前。
眼前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与她距离极近,近到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声。
月华倾斜而下,只在庭中隐约照出少女单薄又孤独的影子。
桥枝浑身僵直,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嗫嚅道:“这位郎君是不是走错了路,我寻之人,名唤沈寄时,郎君来时,可有看到一个身量很高,年过弱冠的郎君?”
她尽量扯出一个笑容,只是唇角刚刚提起,又缓缓僵住。
面前男子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回道:“来时路上未曾见到旁人,倒是在下,的确名唤沈寄时。”
桥枝身形一晃,突然想到在酆都时那个鬼掌柜所言――沈寄时这个名字,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她看向地上的铜盆,写有生辰八字的字条早就已经化成灰。她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沈寄时的生辰八字。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男子双眸微眯,主动开口:“某出身平州商贾之家,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生,三年前,来长安的路上偶遇山匪,身死异乡,肉身葬于兽口。”
他说完,一点一点收起折扇,叹道:“天妒英才。”
他每说一个字,桥枝心就愈发沉一分。她只觉指尖一片冰凉,七月的夜风也同冬日一样,冷进了骨子里。
她声音很轻很缓地重复了一遍:“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
“是这个时辰。”
这一切似乎太荒诞了些。
承平八年六月六日寅时,正是沈寄时的八字。
月影西移,庭院中树影婆娑,与少女的影子交错相映。
桥枝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跑进屋内。
庭院空寂,男子笑意淡去,悠悠仰头,望向落在檐角的明月。
身侧突然传来细微的呜咽声,男子偏头,却见狸奴不知何时从屋内跑了出来,尾巴高高翘起妄图贴在他身上。
眉梢微扬,他没动,眼睁睁看着狸猫扑了个空,在地上匍匐了一小段距离。
小狸奴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当即恼了,冲着他喵喵直叫。
男子嗤笑一声,一侧身,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女正立在屋檐下看他。
他神色微敛,低笑道:“女郎家的狸奴倒是很亲人。”
桥枝敛眸,没有说话,快步走到铜盆前,抖着手用火折子点了一把火。
跳动的火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衬的她面容不甚清晰。
男子神色微敛,遥遥看着,不自觉有些出神。
桥枝蹲在铜盆旁,拿出一张新的字条,上面字迹有些紊乱,不仅写了沈寄时的名与字,还详细写了生辰何时,殁于何日,祖籍何处。
总之,能写的都写了,就算当真有巧合,这次一定不会再有差错了。
字条很快被火光吞噬,桥枝一动不动静静等着,可等了许久,庭院依旧,只有清风明月与树影,以及眼前这一人一鬼一小狸。
桥枝茫然看着四周,突然意识到,她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小将军……
男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他将眉骨压得很低,格外认真:“人鬼殊途,女郎何必惦记一个死人,不如早日放下,向前看。”
桥枝没出声。
细枝摇晃,带起沙沙声。
黑漆漆的苍穹不知何时多了布满荧光,赶在中元节探亲的魂灵纷纷化成星点,从家中飘向远方,赶在更声响起前回到酆都。
男子目送他们远去,缓缓垂首,见她不肯起来,伸手想去碰她头上雪白的绒花。
指尖停在距离绒花一寸远的地方,他突然听到细微的啜泣声。
怔然许久,他看到蹲在地上的少女肩膀微微抖动,火光明灭间,有什么沾湿了衣袖。
他僵立在原地,缓缓抚上阵痛的心口。
兴许是七月半的风太凉,也兴许是哭得太久,桥枝预料之中的病了。
大梦未休,病气裹挟着回忆来势汹汹,奔涌着回到了许多年前。
……
火光冲天,无数人在往南跑。
身后马蹄阵阵,尖叫声、哀嚎声、咒骂声、狂笑声,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彻天际。
然而,这些声音大多定格在承平二十年的春日。
那一年三月,上将军沈烈在潼关被捅了个对穿。次月,东胡铁骑在靡靡盛世中踏破城门,攻占都城长安,圣人被迫携带皇室及朝中重臣前往蜀州避难。
这是一场不亚于“衣冠南渡”的仓皇逃窜……
桥枝的脚在流血,鲜血透过破了的鞋子在山路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她的脚早就已经被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如同被人硬生生折断一次脚掌。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夜里周遭黑暗,仅有的光亮都来自身后遥远的东胡人火把。
桥枝看不清前方,凭借一口气儿吊着往前跑,终于,在一只脚撞上石头时,重重摔在了地上。
沙土钻进她的耳朵里鼻子里,她想哭,可连日干渴,她竟连眼泪都哭不出。
“不能停。”
少年声音沙哑,将短剑插进石缝中,半拖半抱着想要将她拽起。
桥枝却摇头,声似沙哑的如同池边野鸭:“我走不动了,你走吧。”
少年闻言动作一顿,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一双膝盖重重撞在地上。
桥枝小声呜咽,却不敢放肆痛哭,只语无伦次的喊:“好疼啊……沈寄时,我好疼啊……”
少年咬牙,牙齿咯咯打颤。
“都……都怪我……”小姑娘抓着少年的袖子,痛得几欲昏厥,却还是自责啜泣道:“如果不是我为了回去找小狸,你就不会和家人走散。”
少年麻木看她,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始终没再说话。
“我走不到蜀州了……”满是伤口的手最终还是失去了力气,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是我没用……等你到蜀州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爹爹阿娘,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
蜀州两个字在她唇边盘旋,声音越来越小。
乱世之中,百鬼夜行。山中夜风凛冽,发出呜呜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