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衔烛正泡在山湖里晒着太阳,一道光晃过,眼前就多了面镜子。老虬龙兴奋地说这是他命人在虬龙族宝库里搜寻多日才找出来的上古仙器知真镜。
人身蛇尾的少年仰躺在湖面上,好奇地看着那面悬在上方一丈多长的镜子,眨眼端详着里面映出的自己的身体。
看了一会儿,他敛眸转过身,趴到了石头上,厌烦道:“拿走。”
老虬龙照着小和尚教过的话极力建议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镜子!它能实现您一切心愿,只要您说的都是实话。”
“不信。”
“不信那您随便说两句试试呗。”
衔烛烦了,扬了火焰就要打过去,老虬龙赶紧拿身体挡住,哭喊着说这是多么重要的宝贝,要是碎了他也不活了。衔烛冷眼要他抱起镜子滚,老虬龙却寻个借口自己跑开了。
有这么个东西时刻照着他,衔烛不想晒太阳了,可也不想回溪汀阁。他靠着石头玩起了自己的尾巴。
镜子自己说话了:“小神君~”
湖面瞬间炸起数道火焰,全都朝知真镜飞了过去。知真镜尖叫着乱飞一气,瑟瑟发抖地躲到了角落里。
衔烛冷声道:“不要烦我。”
方府客房内,拿着浮相镜的老虬龙看到那些直冲镜面而来的火焰差点吓跪了,冲旁边的小和尚吼道:“这能成嘛!”
“孩子警惕性高是好事儿啊,再等几天瞧瞧呗。这镜子虽没能耐实现神愿,但解答他几个问题还是可以的,咱们还能在这头操纵一二。只要知道了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帮他实现愿望有何难度?愿望实现了,孩子自然就开心了嘛。”
老虬龙深觉有理,又被说服了。
“知真镜”十分了解衔烛的脾性,有时候他抬抬眼睛甩甩尾巴,它就能猜出他的意思,要么主动捞几条小鱼仔捧过去给他玩,要么扯了柳条花枝来装扮自己逗他玩,几日下来,衔烛还真没那么烦它了。
镜子那头的老虬龙正苦恼该怎么跟他套话,衔烛却先向知真镜发问了。
他眸光淡淡,语气平平:“我丑吗?”
老虬龙怒答:“当然不!”
衔烛拿自己尾巴尖打着结玩,玩得认真:“为何她讨厌我。”
老虬龙满面疑惑地看向小和尚,小和尚戳戳他胳膊肘道:“还能是谁,方别霜呗!”
老虬龙恨得咬牙切齿,小和尚怕他胡言乱语,一把夺过镜子,清清嗓子道:“不可能!您一定是误会了。真讨厌她不会捡您回家的。”
衔烛沉默了,小和尚主动发问:“您讨厌她吗?”
“讨厌啊。”
小和尚正欲接话,知真镜突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请不要向我说谎。”
第11章
“就是讨厌。”
知真镜重复道:“请不要说谎。”
老虬龙和小和尚恨不得把脑袋塞进浮相镜内仔细看看衔烛的神情,衔烛却不在镜子前。他不知站在哪里问:“我为什么不讨厌她。”
这问题太奇怪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怎么知道?依老虬龙的想法来说,对方打一开始就对你心怀不轨,只想谋害你的话,那你不光要讨厌她,还得恨她才对啊。
唯有知真镜平静道:“你还不懂何为恨。”
小和尚小声问老虬龙:“真的假的?”
老虬龙一脸懵:“啥意思?俺不知道啊。”
小和尚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莽汉,一问三不知,怪不得养孩子是一养一个死。
“我要恨她。”衔烛再次出现在了镜子前,“不恨她,我便时刻不痛快。”
知真镜不说话了。
衔烛眨眨眼:“实现我的愿望,我要恨她。”
神愿哪里是区区一面仙镜能实现的,老虬龙怕露馅,接过镜子就要岔开话题,耳边却接收到了徒子徒孙们的紧急传报。老虬龙对着浮相镜憋半天不知道怎么说,又被传报催得着急,干脆把镜子丢还给了小和尚:“你来说,俺去去就回!”
老虬龙一个转身消失了,小和尚无奈捧起镜子,斟酌道:“其实吧……”
“咚咚——”
客房的门被敲响了。
小和尚赶紧把镜子反扣在桌上,扬声道:“师婆不在,有事出去了。”
门外少女犹豫片刻:“去了哪里?小师傅可否帮我找找她?我,我只能出来这一会儿,实在是有要紧事想请二位帮忙。”
竟是方别霜的声音。
小和尚看眼浮相镜,起身开了门。
少女眉心微蹙,瞧着有些憔悴。互行一礼后,小和尚迎她进屋,倒了盏热茶端到她面前。
方别霜略打量了下屋内陈设,道明来意:“前几日叫丫鬟向二位讨些朱砂符咒回去后,我心里确实踏实不少,但是……不瞒小师傅,有天晚上,我撞见邪祟了。”
关于那晚的事方别霜憋了多日都没敢向旁人透露。她也疑心这俩神棍可能根本没什么能耐,毕竟方仕承出事后吴氏特地让他们给家里驱过邪,不还是遗留了只恶鬼?可不找他们,她不知道还能再找谁了。
吴氏找人算了谦和堂的重建时间,定在了端午之后。这意味着她必须得在端午之前拿到那些文书和书信,否则等方仕承的东西都被搬去藏杏院,她再想找就难如登天了。
可那里有鬼啊……别说晚上了,就是白天她都不敢再踏足谦和堂半步了。
不管这俩神棍有几分本事吧,方别霜想过了,她必须试一试。
“您是想让我们再给府里驱一次邪,还是想让我们使法子给您自己个儿辟邪?”小和尚不同她拐弯抹角,直接道,“我们能力有限,不是所有邪都能驱尽的。”
真邪祟他们处理掉不知道多少了,可衔烛是神不是邪,他想干什么他们哪里拦得住。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去吓她?
方别霜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小和尚看着个子还没桌椅高,心性却厉害,她只说了几句,就被看穿了想法。老话说得对,人不可貌相。自己怎么还学会以貌取人了呢……
方别霜暗自端正了态度,恭敬道:“是想辟邪,我怕那鬼要取我性命。”
小和尚心里发笑,他要真能取你命那事情还好办多了呢。
诶——
小和尚突然有了灵感。嗯……越想越可行。
他好像知道这俩磨人精的事儿该怎么处理了。
但他一个人下不了决定,得跟老虬龙商量商量。小和尚一边想一边起身往屋后走,随便对方别霜说了个借口道:“施主先坐着,我去测算一二。”
方别霜点点头,端起茶喝了两口。
茶喝尽了,小和尚还没回来。方别霜干坐着无聊,开始往四处看。
这屋里打扫得倒干净,但总让人觉得没什么人气,墙上挂的、博古架上摆置的,都是些她看不懂的各式法器。眼前这桌上摆了纸笔,不过砚台里装的是朱砂,旁边还堆了叠符纸。
怎么扣了面镜子在这。
好稀奇的材质。方别霜越看越觉得奇异,这镜子边缘竟透着淡淡微光,背面花纹更是繁复精致无比,比方问雪屋里那面还要好看。琉璃镜吗?
方别霜问不知道在后面捣鼓什么的小和尚:“小师傅,这镜子可否让我赏玩一下?”
“嗯?”小和尚正跟老虬龙激烈争辩着,根本无暇顾及方别霜这边,抽空乱答道,“您自便吧。”
方别霜得了许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浮相镜。
真神奇,触手生温,像是玉质的。欣赏过一番背面后,她慢慢翻过面来,愣住了。
怎么没映照出她的脸?
她又照了照,真映不出东西。那这镜面显示的景象是什么?有山有水的,这水还会流动,不像是画啊。
方别霜正仔细观察着,忽然镜中景象一晃,出现了一张脸。
这脸贴得极近,近到方别霜只能看到这张脸。靡颜腻理,冰肌玉骨。那双血色剔透的眼睛里还自然流露着几分天真与单纯……
她呼吸瞬间窒住,心脏几乎忘了跳动,双眸怔怔地凝视着这张恍若神容的脸。
镜中少年似乎看不到这边的情形,还在好奇地往里探看着,藏了钩子似的红眸一眨一眨的,以至于方别霜看半天才发现他长了一头浓密柔美的白发。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老虬龙跟着小和尚一起出来了,见到这场面尖叫道:“放下俺的仙镜啊啊啊!”
方别霜惊得手一抖,镜子差点落地,老虬龙手疾眼快一把夺过抱到怀里,冲她吼道:“干嘛乱动俺东西!”
“小师傅准允我看的,我便以为这是他的。”方别霜早就觉得这师婆对自己有意见了,冷静解释道,“无意冒犯,抱歉。”
小和尚踢了老虬龙两脚:“是我让的,我让的!你个老东西对个小姑娘凶什么凶。”
老虬龙狐疑地看眼镜面,还好,小神君不在镜子前。他警惕问:“你看见什么没?”
方别霜很想问问镜子里那个是什么东西,但看师婆这副表情……
“嗯,好像看到了一处风景绝佳的山野静谧之地,正想问问二位那是哪儿呢。”
老虬龙放心了,假咳一声:“没什么稀奇的,别多问。来吧,谈谈你刚才跟小秃驴说的那事儿。”
毕竟是有求于人,方别霜再讨厌她的态度,也得先忍耐着,便坐下向她仔细说了自己那晚撞鬼的经过,只是隐去了事发地点和事发缘由。
老虬龙和小和尚对视一眼,齐齐起身道:“你先等着。”
两人又抱着镜子去了屋后。
方别霜没办法,催道:“麻烦快些,我过会儿就得回去了。”
布下隔音结界后,老虬龙抱臂道:“俺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成。这种坏女人根本配不上俺们神君!最好的解决办法明明是找到解契方法再杀了她,一了百了!”
“要是真能解开先神君也不会死了啊。而且你确定她死了你家小神君就能开心起来吗?她上回死他开心吗?”
“那,那是因为……”
“别嘴硬,听我的。”小和尚胸有成竹道,“万事皆有因果,强扭不如顺其自然。你要真想为他好,就别倚老卖老替他瞎决定。他自己开心才是真开心。”
老虬龙说不过他,妥协地把浮相镜丢了过去。
衔烛久未听见知真镜有所回应,早对它丧失兴趣,潜进湖底玩去了。小和尚操纵知真镜找半天才找到他,在水里叽里咕噜道:“神君神君,我知道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其实对一个渺小的凡人而言,最沉痛的惩罚是爱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爱她的神。凡人永远崇拜神明,要她爱上您并不难。到那时,她不就任您处置了?”
“爱?”
“没错,爱会让她迷失自我,一心只有您。”
“哦,变成那个蠢笨的白蛇。”衔烛抬眸看着知真镜,“好恶心的手段。”
小和尚:?
哪里恶心了!
他打算循循善诱:“怎么会呢……”
“我能让她爱上我么。”衔烛浮出湖面,望着知真镜里的自己,眸底的光渐渐变得破碎,“我只是她饲养的食物,从一开始就被盘算着吃掉的东西,连翡狸都不如。主人会爱上我吗?”
老虬龙听得要崩溃了,他这是在说什么啊!不是早对他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嘛,他是神啊,是三界神力之巅独一无二的螣馗啊,怎么会是谁谁谁的食物,怎么能拿自己跟个坐骑比较,怎么能叫那个该死的女人主人!
小和尚一口气往老虬龙嘴上贴了数十张禁言符咒,逼迫他冷静下来。难得听孩子说一回心里话,别真露馅了。
衔烛贴近知真镜,手指触上镜面,轻轻笑了下:“渺小与是神还是凡人没有关系的,你并未聪慧到领悟这一切。我该讨厌她、恨她,但我做不到,所以痛苦。渺小的那个人一直是我,是我想要她爱我,她却永远看不见我。”
第12章
不光方别霜等得急,在外院守着的芙雁也急。小姐身上的禁足令还没撤下去呢,被人看见她在师婆这里待太久终归不好。
她正准备进去催催,门一开,方别霜从里头神情难辨地出来了。芙雁上前扶住她,往后一看,师婆已经进屋了,小和尚还站在门口,见她看过来,面带微笑地道了声佛号。
一路上方别霜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回到溪汀阁也魂不守舍的。芙雁一直觉得小姐自从夜探谦和堂回来后就变得奇怪了,可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是往屋里挂朱砂符咒,又是找师婆卜卦解惑的,芙雁记得她从前对这种神鬼之事态度挺平淡的呀,怎么忽然热衷起来了呢?
吃完晚饭后,方别霜把芙雁支开了,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歪在榻上,愁容满面。
小和尚的话犹回荡耳边:“夜行的未必是精怪恶鬼,何况他根本不惧明火。不论对方是什么,既然他主动现身却不曾加害于你,还说了那么一番话,想必是你对他有所亏欠。既有所亏欠,就要有所弥补。施主应当亲口问问他想要什么。”
师婆的话就更直白了:“做了亏心事才会怕鬼敲门,你把人家惹得伤心了,就该哄哄!”
真是疯了!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能亏欠谁的?
方别霜连对自己小时候踩死的蚂蚁、玩死的蚱蜢都默默忏悔了个遍,愣是想不到她还能得罪过谁。
难道真要去问?
不去又能怎么办呢?
衔烛一圈一圈绕在她的手腕上,正咬着自己的尾巴玩。方别霜摩挲着它的身体,柔声问:“今晚你陪我去好不好?芙雁胆子太小了。”
小蛇亮着红瞳认真地望着她,吐了吐嫣红的信子。方别霜凝视片刻,心脏一颤,莫名想起了那个镜中美人。
凡人怎么可能美到那个地步呢?
他到底是谁?
……别想了别想了,多半是师婆收服到法镜里的妖怪吧。
方别霜在心底告诫自己,自古精怪志异里贪图美色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必是会吸食人精气、害人性命的妖物。
就当从未看见过吧。
夜深之后,方别霜瞒着芙雁把小蛇一把塞进袖子里,带上一大摞辟邪符咒,攥着火折子再次来到了谦和堂。
光是站在那扇窗下她就已冷汗浸衣了。
脑子根本忍不住胡思乱想。
上次不杀她,会不会是因为他当时暂且没想起来呢?那她今夜主动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行,人都到这了。这次若退了,下次再想鼓足勇气得是什么时候?
方别霜攥紧了衔烛的身子,背靠墙根蹲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冷汗被吹干,她才扶着墙站直身。
大不了就是一死。照小和尚的意思,她欠他什么,就得还他什么。如果她欠的是命,死之前问个明白就是了。
没什么好怕的。
方别霜闭了闭眼,拉开窗,踩上窗槛,闷着一口气跃进了书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