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烛好无奈地听她低念着各种没头没脑的佛语咒语,任她抓着自己的身体和那些符咒法器朝空气一起乱挥乱舞。
他不是很想来的。
少女紧贴着墙,“作法”半晌不见一点动静后,屏住呼吸睁开眼,吹亮了火折子。
书房内空空荡荡,只有她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凌乱。
衔烛爬到她肩膀上,贴了贴她的脸。
方别霜仍不敢松懈,试探问:“你在吗?”
没有回应。
“你想要什么,直接说,不要躲着捉弄我了。”
谁捉弄你了。
衔烛盘着身子,脑袋趴在她胸口上,一动不动。
你那么害怕他、讨厌他,他不在不是更好么。
永远都不以真身出现在你面前好了。
省得你哭得人心烦。
方别霜离开墙面,握着火源一边往四面照,一边往前走:“你若真觉得我亏欠了你什么,说出来,我还给你。”
亏欠。
亏欠……
衔烛望向她的眼睛。
少女瞳仁黑亮,映着两簇鲜活的火焰。强撑的勇敢之下,是难以忽视的恐惧。
衔烛回想过往种种,其实件件伤心,又件件无可言说。
依然没有得到回应,方别霜怀疑那家伙今夜真的不在。不在更好,她赶紧搜出书信就能回去睡觉了。Ɩ
她手捧着微弱光亮迅速翻找起来。
衔烛懒懒地趴了回去。
果然并不是真的想见他呢。
管家每日都会进书房亲自打扫,所以虽然方仕承多日不曾在此办公,书房各处依旧纤尘不染。方别霜怕翻乱了东西会被管家看出来,动作一再小心了,但这样效率太慢,恐怕翻到天亮都找不到一张有用的纸。
她手上忙个不停,还得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不过两三刻钟又紧张得满身是汗了。
如果今天找不到,依她的性子,定会恨不得每夜都翻进来找找吧。
心脏跳这么快,好吵好烦。胆子还没针眼大,别真被活生生吓死了吧。衔烛拿她没办法,悄然动用神力叩响了角落里一只酸枝木的书箱。
方别霜正是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一听到动静立刻屏息不动了,睁大两只漂亮的眼睛瞪着那个角落。
周围再次安静了,她低下头继续翻找起来。
刚翻两下,角落又响了。
方别霜确定这回自己真没听错,握紧了灯柄,一副时刻准备吹灭灯跳窗逃走的样子。
啊,好笨。
衔烛拿脑袋撞了撞她的脖子,方别霜觉得痒,侧首小声道:“别怕。”
……到底谁怕。
他只好提醒得更直白点。
一阵冷风从角落拂来,带着一张轻飘的纸落到了方别霜的脚边。方别霜战战兢兢移灯一照,一下捕捉到了好几个关键字眼。
她迅速拿起细看,是文县丞写给方仕承的密信!
她压下心中欣喜,寻着刚才那股风的方向找到了那只酸枝木的箱子。
箱子竟然已经被打开了。
方别霜心念飞转,轻手轻脚开箱一翻,竟都是方仕承与其他官员之间的来往密信。
来不及多想,她仔细挑了几份塞进衣襟口藏好,将书箱按原样半阖住了。
既已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心满意足,盖灭火便快速朝窗子挪步,不想在这多待半刻了。
刚走到窗下,方别霜动作一顿,若有所觉地回头望向了那个角落。
今夜月色不似那晚昏暗,清澈明朗,将她脚下的影照得清晰,那影子连耳畔细绒绒的碎发都分明可数。
唯独照不清角落。
衔烛感觉到她的心跳又变快了。
她缓步朝那个角落走了回去。
衔烛烦躁地缠住她的臂膀。明明怕得要死,还多耽搁什么?
方别霜步履不停,摸黑走到书箱前,蹲下身,再度吹燃了火折子。
火光明灭,照亮了眼前这一窄小角落。书箱箱盖紧阖,中间那个虎头锁扣得严密无缝。
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摸了摸。
得从下往上用力掰,才能把这虎头锁扣紧。如果没有钥匙,也根本不可能打得开。
方别霜意识到了什么:“你一直在啊。”
“为什么要帮我?”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气息在轻轻回荡着。
方别霜站起身:“你到底是谁?”
还是没有人回答。
她摸了摸胸口那几封厚薄不一的书信。他怎么会知道她要找什么?
脑海里那段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回避着不愿想起的记忆,在此刻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幽冷的香气,冰冷的胸膛,落在她脸颊上的寒凉指腹,和一下一下轻缓地拍在她脊背上的手。
“我救了你,为何要怕我。”
“这世上,你最不该忘记的人,是我。”
……
方别霜茫然地回望四周,百种情绪翻涌而来,竟淹没了她心底的恐惧。
衔烛静静趴着,不想应声。
我是谁……是你的笼中囚、盘中食。是该恨你入骨,却连讨厌你都要在心底一遍一遍重复着提醒自己的好宠物。
也是明明与你神魂结契,却要眼睁睁看你笑着走向另一个男人,连现身都缺乏身份的道侣。
只是不想看见你摔倒而已。
只是一时贪心,想让你看见我,知道我的存在而已。
你就怕成了那样。
你此刻又是真的想见我吗?
方别霜收回目光,放弃了。从理智上来说,不管对方是鬼是妖,有无恶意,她一个凡人还是能不沾惹就不沾惹的好。
她盖上火折子,回到了窗前。
临要离开之际,她望着这一室寂静,低声道:“谢谢了。”
衔烛沉默着。
果然不是真的想见他呢。
他往她怀里钻,想安心感受她的温度。可一种名为不甘的情绪,像疯狂生长的藤蔓,占据了他整个心脏。
那晚也是。
那晚他明明可以直接消去她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免得她日夜提心吊胆,他却没能甘心。
他怎能甘心。
这情契是你要结的……是你要结的啊。
爱我本就是你应付的代价。
方别霜的手刚触上窗子,一股冷风擦着她的耳廓扫过,有人生涩地唤了声她的姓名。
“方别霜。”
方别霜骤然回头,看到那个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立着位神姿高彻的少年。
第13章
拿着浮相镜窥视了半天的小和尚看到这一幕脸上笑开了花:“嘿嘿,这就对了嘛!老龙你来呀来呀,一起看呀!”
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操纵知真镜躲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偷窥的呢。
老虬龙烦闷地背过身:“净是些俺不爱看的,滚开!”
“那你以后可别怪我不带你啊。”小和尚把浮相镜支到自己床头,抓了把瓜子,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浮相镜内,皎皎月色照在少年瑰丽精致的袍角上,光泽流淌,明润粲然。
方别霜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衣料,简直不像凡间能有的东西。
袍角动了。
衔烛抬步,将要踏出阴影,却看到胆小的少女一退再退,脊背又贴到了墙壁上。
面前那道属于她的影子正瑟缩着,连鬓边的发丝都在发颤。
衔烛收回脚步,无言立在原地。
方别霜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不是不出来吗,怎么突然又出来了?
早知道就不说那么多废话了。
现在她该怎么办?直接跑掉会不会激怒他?
衔烛隐匿在黑暗里欣赏着她懊悔的神情,平静道:“我不会杀你。”
方别霜赶紧点头:“我知道。”
“为何怕我。”
方别霜手脚发冷,勉强镇定道:“我……凡人哪有不敬鬼神的。”
衔烛想起了知真镜说的话。“凡人永远崇拜神明,要她爱上您并不难”。
怎么不难呢,她连看一眼他都不情愿。
方别霜掐紧手心,忍着惧意主动发问:“敢问您是何方仙道?”
“螣馗。”
“多谢螣馗大人相助。”她想也不想立刻朝他行了一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有礼数总比没礼数讨人喜欢些。
衔烛轻笑。谢得这么快,知道螣馗到底是哪两个字吗?
他开始认真思考知真镜的话。它说,神就该居高临下,以悲悯示世。要冷眼看她向自己匍匐而来,跪到他脚边,祈求他的庇护与怜爱。
衔烛原本嫌这样的手段龌龊的,可想到她对个泥塑观音像都能那般虔诚,便不能甘心。
为何不能分一点目光给他呢。
试试好了。
“你不曾亏欠过我什么,你可以向我索取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衔烛对她笑,“但你要奉养我。”
“不了吧!”方别霜下意识拒绝。
她连欠点人情夜里都会睡不踏实觉的,何况是欠鬼的?别到最后真把性命赔进去了。
衔烛眨眼:“我很好养的。”
客房内装睡半天都没能睡着的老虬龙听到这句话,气得跳起来:“好养得很,好养得很啊!吃颗蛋消耗了俺整整十缸仙露,十缸!”
小和尚嘻嘻笑:“算你倒霉咯。在人家那里就是很好养嘛,随便找个笼池一关,啥心思都不用费,一破壳就长那么大了,还对主人死心塌地的。”
“不是主人!说多少遍了不是啊啊啊!她不配啊!”老虬龙气到七窍冒火,恨不得举起浮相镜把小和尚的脑壳砸碎。
镜子那头,面对螣馗大人的蛊惑,方别霜正竭力劝自己清醒些。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真要有那种好事,也不可能轮得到她。
她再次拒绝:“谢大人赏识,但我……”
话未说完,少年抬手幻化出了一粒火焰,随意捻玩道:“小阿霜,菩萨要普度的众生有千千万万,总是顾不及你。唯有我,只属于你。真不要吗?”
方别霜身躯僵住,愣愣地看着那粒任他搓扁捏圆的火苗,借火苗的光看清了少年仿若白玉雕成的手。笔挺瘦长,骨节分明,完美到令人难以移目。
阿霜。
自从娘亲去世后,再没人这样唤过她了。
“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衔烛的目光闲闲落到了她的胸口上,“譬如那些。”
明明看不见他的神情,方别霜却仿佛真的感觉到了他的眼神。她抬手捂住了胸口,抿唇问:“那你想要什么?”
衔烛看了眼她不再发抖的影子:“走向我。”
“什么?”
“我要你走到我面前。”
方别霜顿时警铃大作,贴墙贴得更紧了:“你到底想干嘛?”
怎么这么难哄啊。
衔烛掐灭了火焰,不高兴道:“不愿意,我就再也不帮你找东西了。”
……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威胁,倒像是赌气。
方别霜忽然意识到对方的脾性竟有点儿像个天真的孩子。
毕竟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他若真想对她做什么,简直毫不费力,何必多费口舌呢。
难道真是她太过紧张了?
他确实没有伤害过她。
她左思右想,最终捏着把汗决定试试。
反正都同处一室了,在这种双方实力绝对悬殊的境况下,她离他是三十步远还是三步远,能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衔烛不动声色地看少女万般纠结后,终于肯抬起脚步,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月光披在她身,像一层轻柔的纱衣。
他冰清玉洁,不可亵渎的主人。和从前相较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个神情疏冷,对万物无情的仙子。
仿佛从未死去过。
从未在他怀里血染白衣狼狈地死去过。
浮相镜前的小和尚颇感欣慰:“孩子学得很好啊!就该这样主动点!”
老虬龙跟他脸挤脸,极其不满意地吼道:“好个屁!让她下跪啊,给她点颜色瞧瞧啊!这算什么?还实现愿望,俺呸!她也配!”
小和尚拿脑袋重重撞了他一把:“你个老家伙,人家俩孩子的事你能不能别瞎插手了!我告诉你认命吧,他俩生生死死都锁一块儿了,你就是拿把大锤来也捶不开!”
老虬龙抓住他的腮帮子就开始扯:“不行!俺说不行就不行!谁都可以,就她不行!”
小和尚不甘示弱,揪住他两耳,狠踹他下巴:“我看你是活太久忘记自己为臣的本分了!神君的事儿是你能乱管的吗?”
“俺不管?俺不管他迟早死在她手里!”
两人打到最后不可开交,“砰”一下撞倒了浮相镜,又压着镜子继续打。
方别霜刚要走到衔烛面前,忽有一声脆响从屋顶传来,瓦片“豁楞豁楞”滑下屋檐,“咣当”碎了满地。她惊而停步,回头往门窗的方向望去,果有脚步声急匆匆往这赶来了。
完了,有人来了!
她转身要逃,却被人从后揽住了腰,整个人都拥进了那个冷香清冽的怀抱。
少年扣着她的后脑,对着她的耳朵道:“没什么好怕的。”
方别霜懵了一瞬,下一刻身体失重,从头到脚都被迫趴卧到了他的胸膛上。他身上实在太冷,她控制不住颤栗了下。
少年握着她的腰,轻缓地抚拍两下,语调似乎带了笑意:“没有别人了。”
方别霜睁开眼,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弄得她差点以为自己是被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直到闻到那股自己常用的室中兰香,才反应过来他们竟已回到了溪汀阁。
她摸索着想支起身,却一下摸到了少年身下那熟悉的杭稠被料,脸腾地红了。
这是在她的闺帐内。
方别霜一言不发地要挣开他。
衔烛听她心跳得厉害,以为她还在害怕,无奈道:“我明明不可怕的。”
真是搞不懂她。连他的蛇身都不怕,到底为何要怕他的人身。
方别霜有口难言,涨红了脸:“……你松开我,出去。”
衔烛眸底笑意淡去,收回了抚拍她后腰的手。
他无声仰看着她微蹙的眉心,任她手忙脚乱地脱离了自己的怀抱。
她抱膝躲到了角落,看也不看他。
衔烛半坐起身,倚靠着迎枕,懒洋洋地支起腮。
这么讨厌他啊。
哼。
讨厌好了,讨厌死了又怎样。情契已结,再转千生万世,也不可能躲开他了。
“想到我的时候,唤一声螣馗,我便会出现。”衔烛弯了弯眸,“我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