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她的内在如何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了解了。
而在发现杜十娘的内心其实更为瑰丽的时候,她却已经和李甲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了。
这时候,他们之间的交往,自然也就要顾及更多的男女大妨。
可即便如此,仅仅通过这么短短几次的接触和交谈,柳遇春也知道杜十娘不是那种容易钻牛角尖的人。
恰恰相反,他认为她心中的沟壑不下于男子,思量之周全也从来不弱于男子,甚至要比许多的男子强多了。
所以他之前虽然不理解杜十娘自尽的选择,可却也从来不因此而认为她的想法完全错了,他只是不理解而已。
然而现在,在自己说完这些话之后,杜十娘却如此轻易地承认自己想错了,就好像她之前真的只是钻了个牛角尖,这着实让柳遇春有些不能理解。
也有些……失落。
“柳公子,我先前的确有一些别的想法,只是现在,我也的确是认为之前的我错了,这并非撒谎。”
杜十娘自然看出了柳遇春想说什么,可她并不是那种乐于把自己的心展示给另一个人的人,尤其她刚刚还那么失态地哭过,故而她也并不想再对柳遇春多解释什么:
“往事不必追,柳公子,我们可以掠过这个话题吗?”
柳遇春停住了话头,他仔细看了看杜十娘的神色,见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派认真,便也歇下了寻根究底的念头,也按下了自己心头的微微失落:“好的,杜姑娘。”
既然她不想说,那就算了。她并没有什么义务把一切都告诉自己。
更何况,他出声怀疑她说出的话的真假,也只是因为担心她现在说谎是因为仍然心存死志而已。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不必纠结于此了。
“多谢柳公子。”见柳遇春这个反应,杜十娘眼中的光更亮了,脸上的笑意也更大了。
柳公子,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柳遇春有些控制不住的脸热,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压住了自己的脸热,同时不着痕迹地稍微移开了他正看着杜十娘的视线。
虽然第一次见面之后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可现在,他却仍然时不时地因她偶尔露出的神态而心中。
“杜姑娘多礼了。”他声音有些低地说道。
虽然柳遇春的动作很是细微,可一直在看着他的杜十娘也发现了他这些细小的变化。
她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就连眼眸深处都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然而笑着笑着,杜十娘的眼中却也不自觉地多了些叹息。
她两年前,还是太年轻,年轻到看不清人,认为表面上的温柔小意就是真正的尊重,面无表情就是冷漠。
她难道能不知道李甲不值得吗?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她实在是太累了。
虽然教坊司中的许多人都把从良作为她们一生的追求,认为如果有一个人愿意把她们赎走就是天大的好事,可她却从来不这么认为。
她所追求的,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从良。
不然的话,凭借她这些年来避开那教坊司中的妈妈积攒下的那许多宝贝,她缘何便不能自己赎下自己呢?
可是,恢复自由身之后,又能够怎么样呢?难道她的生活便会有什么不同吗?
依现在这个世道,她还是照样得依附男人生活,区别只在于在教坊司中,男人是隔段时间换一个的,而在她恢复自由身之后,男人会只有那一个罢了。
她并不想拼着自己的全部只换的一个这样的结局。
所以她一直在等。
她想等到一个与其他男人都不一样的良人,等到一个她喜欢的人,等到在这个世道中她那极为飘渺、几乎不可能拥有的……爱情。
这个人并不会因为她之前的身份而看轻她,他会尊重她,就像尊重他其他的朋友一样。
李甲让她以为她遇到了那个对的人。
自她见到他的那天起,他没有哪一刻在她面前摆过脸色,反而一直很听她的话。
她在他面前感受到了她从未在其他男人面前感受过的尊重和呵护。
在她眼中,他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虽然总会思虑不周,有时候甚至还会闯下一些不大不小的过错,可他对她的心却是其他任何男子都无法比拟的。
于是,在与他一同生活了两年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是时候了,是这个人了。
只是没想到……
在得知自己被李甲轻轻松松地卖给别人的时候,多年积累的爱被如此彻底地颠覆,她先前的所有感知与计划也全都成为了南柯一梦,杜十娘除了深深的绝望之外,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刻入骨髓的疲惫。
她是真的累了。
世界上,难道真的有她想象中的那种男子吗?
她一点都不想再去相信了。
于是她想着,与其就这么一直被当成物品看待,不如就这么直接结束算了。
这么结束,让她得到真正的解脱,让她至少在一个人面前拥有尊严,也让那个深深地辜负过她的人得到报应。
她当时那么累,竟是只顾着在李甲面前报复,把这个本就很好,不用她做什么也会尊重她的柳公子给忘了。
“柳公子,十娘依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的样子。”杜十娘突然开口了,“那时候你陪在李甲身边,非但没有因十娘的容貌而动容,面色反而变得更加严肃了。”
见柳遇春因为她开口重新把视线转向了她,杜十娘更想叹息了。
大概是教坊司的生活让她变得甚是肤浅,在最初见他的时候,她当时居然没有发现,这个人冷漠的表象下那颗比任何人都要柔软的心。
杜十娘垂下了眸。
如果……
她愿意最后尝试一次。
“没有想到,临到头来,却是柳公子不辞辛苦地救了我。”
做下了决定之后,杜十娘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再次有了挣扎的勇气。
她抬起眼眸,看进了柳遇春的眼中:“算上之前帮我从良借的银子,以及柳公子这一路走来对我有意无意的照顾,我实在已经欠柳公子良多。”
被杜十娘这么看着,柳遇春感觉他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脸热的感觉再次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即便是算上他的上辈子,他这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被自己喜欢的人如此凝视。
“……杜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不易察觉地沉默了一会儿,柳遇春才回复道。
在能够察觉到柳遇春面无表情的表象下蕴含的真实的情绪之后,杜十娘自然不会忽视他刚刚那可疑的沉默。
她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如此可爱过。
之前看上了李甲而把他完全抛到了一边的自己,真是瞎了眼了。
“怎么可能是举手之劳,即便柳公子高义,认为自己这些举动的确是举手之劳,对十娘来说,你的举动却是救命之恩。”
杜十娘深吸了一口气,即便是已经下了决心,她却仍然难以避免地感到有些紧张:“柳公子,十娘想问,不知你现在,是否仍然对十娘抱着一些不同的心思?”
柳遇春正打算继续拒绝杜十娘给他挂上的这个救命之恩的名头——这对他的确是举手之劳,她没必要给自己背上如此负担——却冷不防听到了杜十娘这么问。
这让他原本打算说的话全都因震惊而咽了回去。
“杜姑娘何处此言?”他的声音带着些因错愕而起的颤抖,以及心思被戳破的紧绷。
杜十娘没再敢看柳遇春,“因为自小所处的环境问题,十娘对旁人的情绪有着较为敏感的感知,故而在前些日子的时候,无意中察觉到了柳公子对十娘的一些想法,只是不知,现在柳公子的想法有没有变化,故而有此一问。”
她有些担心。
她可以因为想通而瞬间放下对李甲的爱——即便暂时没办法彻底放下,那也只是因为她两年多的感情一时收不回来——那柳遇春自然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放下对她的情感。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如此坚守自己的原则的人。
若是……
杜十娘没有再想下去。
听杜十娘这么一说,柳遇春突然明白了她前些日子躲着自己的异常表现究竟是什么原因了。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心思了,所以才躲起来的呀……
然而,虽然把这件事情想明白了,他的心中却反而变得更加紧张了。
“若我说没有变化呢?杜姑娘有何打算?”柳遇春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
他无比紧张地看着杜十娘,期盼着她能够说出自己所期待的那个答案。
听到柳遇春这么说,杜十娘忐忑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也或许不能这么说,因为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瞬间被浸到了饴糖里,甜得厉害。
这大概不算是平静。
杜十娘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被染上甜意,结果却有些失败:“因为我发现,我对柳公子,似是也有了些柳公子对我一样的心思。”
她抬起头,看向了柳遇春:“所以,不知我是否还有这个机会,能够长伴柳公子身侧呢?”
柳遇春看着杜十娘脸上他从没有看到过的、在心上人面前袒露心迹时才会有的的羞意,感觉自己的心像是真的跳了出来。
“不胜荣幸。”
他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处传来,飘忽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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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
柳遇春直挺挺地站在厅堂正中,心中没有丝毫意外地看到,他的父亲在听到他的决定之后怒喝出声。
“父亲,我心意已决,还请您成全。”
柳遇春目光坚定地看着柳父,表情没有丝毫动摇,语气同样强硬地说道。
“你!放肆!”柳父的表情更加震怒了,他抬手,狠狠地把手边的茶杯向柳遇春砸了过去。
杯子在柳遇春身前几步的地方溅裂开来,杯中还剩了些的茶水也溅到他的下襟上。
淡褐色的茶水在白色的布料上慢慢晕染开来,显得分外明显。
柳遇春垂眸瞥了一眼自己衣服上的污渍,复又抬头,直视着着柳父暴怒的神色,心中并没有多少退缩之意。
他继续开口,试图说服自己在这种事情上显得有些顽固的父亲:“父亲,把杜姑娘娶回家并不会真正影响到什么,与杜姑娘共度一生的人也是我自己,而不是别人。”
见柳遇春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柳父的呼吸更加粗重了,他甚至气得手都有些哆嗦:“柳遇春!从小到大你都极为明理,怎么现在却变得如此、如此不知廉耻!”
柳父把手用力地按到了桌子上,压下了因怒意而显得有些软弱的生理反应:“我绝对不会同意你同那个什么杜十娘在一起的!”
“我认为,这并非什么不知廉耻之事,父亲。”柳遇春因为柳父的措辞皱了皱眉,“这只不过是一桩极为普通的男女婚事而已。”
“呵。”柳父冷笑,“普通的男女婚事?柳遇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已经被迷惑了甚至,在这里装糊涂?就连从小都没有你稳重、需要你照料的李小公子都知道迷途知返,你现在却如此执迷不悟,对我说这只是一桩普通的男女婚事?”
见柳遇春因为自己的话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柳父脸上的冷笑也更加厉害了,他一时有些口不择言:“这么眼巴巴地去娶一个被千人骑万人枕的……”
毕竟是读书人,柳父还是没有把最后那两个极为不堪的字说出口,他强自停顿了下,继续说道:“逆子!你可真是让我失望!”
即便知道父亲只是性格如此,他说出这样的话也只是因为不满于自己的决定而一时气急,柳遇春也还是忍不住反驳:“父亲,你不觉得你的话根本就毫无道理可言吗?”
他一撩下摆跪了下去,脊背却挺得更直,同时也第一次抬起头,直视着柳父的眼睛:“李兄在与人厮混过一段时间之后,收回了心思,被父亲你认为是迷途知返。可是十娘同样也是在风尘中生活过一段时间,还是被迫如此,现在她想要从良,却成了父亲口中多么不堪之人,父亲,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你说的话才是可笑至极!”自从得了柳遇春这个儿子以来,柳父还是第一次这么气急败坏过:“这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李小公子是男子,还是布政之子,那杜十娘又算得上什么?”
他还当刚刚柳遇春跪下是终于要服软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说出了如此荒谬的话。
看着眼前摆出了极为孝顺的姿态,嘴里却说着要把他气死的话的柳遇春,柳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儿子。
“布政之子只不过是一个出身罢了,十娘没有成为布政之女也只是因为她运气不好罢了,至于李兄是男子而十娘是女子,”柳遇春分毫不让,“她们难道不都是人吗?为何对男人适用的评价,便不能移到女人身上?”
“若父亲你要说这是由于古圣贤定下的规矩如此,那现如今世人皆为利来,商人有时反而比士人更受人追捧,不是早就已经坏了古时士农工商的规矩?父亲你也并没有出言斥责这种现象,反而有几个商人出身的好友。为何现在,到了男女的问题上,便突然不能破规矩了?”
柳父被柳遇春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想要继续狠狠地斥责柳遇春,却发现若自己坚持和柳遇春讲道理的话,他也的确想不到应该怎么反驳。
而他又实在拉不下脸来、也从未做过在自己儿子面前胡搅蛮缠的事。
柳父把自己身旁桌上的最后一个杯子摔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柳遇春没有丝毫停顿地站起身准备走出去。
看着他好像毫不留恋的身影,柳父心中更加生气了。
在看着柳遇春走到门口之后,柳父却发现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到他回过身,对着自己说:“父亲,从小到大,除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违背过您的意思,也从来没有让您失望过。我也知晓,这次我做的事情的确很是离经叛道。”
柳父看到柳遇春的眼中带上了恳求,还不自觉地流露出痛苦:“可我却万万不想您因为我的决定而生气,让自己难受的。虽然现在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儿子已经先遇上了心爱之人,儿子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感到快乐,还望父亲能够原谅我这次的任性。”
他看着柳遇春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步伐坚定地走出了正厅,没有再有停顿,看着他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前院,终于颓然坐到了椅子上,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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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走到他的院子门口,柳遇春就见到他的母亲从门里走了出来。
“母亲。”柳遇春喊了一声,停下了自己想要进门的脚步。
“嗯,儿啊……”见到了柳遇春,柳母脸上的愁容更甚。
柳遇春自然知道为什么柳母这个反应,他装作没有发现柳母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如之前一样主动开口询问柳母为什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