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忻忻凑近一些看她,突然问:
“喂~说来你喜欢过人没有?”
闵行愣了一下,手指在被子上无意识地划着圈:
“应该……是有的吧。”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犹豫,像是在脑海里想了又想,遍历循环自己全部的记忆。
郑忻忻眯起眼睛:
“那现在呢?”
闵行沉默了几秒才回答:
“我不知道……现在好像和谁都没有交集。”
郑忻忻轻哼一声:
“如果真这样的话,回答可不该是【不知道】哦~”
她语气一转,带着些认真:
“这就说明你的心还是室外露台的状态。这样挺好的,你的心还能随便装进谁,也能随时随地为别人拼命。”
闵行笑了一声,反问道:
“你这样一说,好像爱上人,是一件奋不顾身又痛苦万分的折磨人的事儿。”
郑忻忻摇摇头,神色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爱怎么会痛苦?能爱上别人,本身就是一种天大的幸运。你说爱,又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寻个结果、做点什么都非要利于自己。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水都是能循环的,要是大家都要得好处,那亏让谁吃?”
第19章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六七年的时间被压缩成一个模糊的影子,而话题像脱缰的野马,天马行空地驰骋在酒店的天花板。
直到后半夜,两人才眯了会。
早睡是没有早睡,但早起一定要早起。
天边的鱼肚白还未爬上来,昨晚脱下的衣服还有些泛潮。
她们背上包出发,包里塞满了补给和兴奋。
出酒店打了辆车,司机抬眼看着两人,透过后视镜问:
“看你们背这包,爬山去啊?”
“一般人看日出都是前一天晚上爬到山顶,等到天亮正好拍照下山。你们这后半夜才刚出门,万一上去一看,再错过日出了。”
郑忻忻和闵行对视一眼,大有所悟的样子。
聊得太起劲,这几天压根没做计划。
来不及懊悔。
车停在山脚,她们摸黑上路。
郑忻忻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劣质手电筒,开到最大还不如手机闪光灯亮。
郑忻忻在前边杵着登山杖,爬到一个缓坡,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我之前还以为咱俩三点半出发,四点半就能登顶,五点一到就能看日出。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简直爱因斯坦上身。”
闵行连滚带爬紧随其后,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其实我之前也这么觉得,不过刚才司机那一说,我就有点担心,咱俩不会真赶不上吧?”
山路陡峭,夜色又黑,闵行脚底一不留神就踩到块石头,只听到石头骨碌骨碌滚下去,却也听不到个落地的回响。
两人不敢闲着,边爬边聊天,以此维持清醒。
“你这体格不行啊,平时不锻炼?”
郑忻忻撩开面前的树枝,随口打趣。
“已经是锻炼之后的样子了。”
闵行喘着粗气回她,
“但出厂配置就这样,硬件限制,没办法。”
郑忻忻“啧”了一声,用登山杖拨开腿边的枯枝:
“那不锻炼之前啥样?林黛玉啊?”
闵行笑了笑:
“那倒没有那么夸张,人家林黛玉主要是心病。我是单纯的菜。上大学那会儿,晕倒家常便饭。后来上了班,周末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医院挂水,苦逼呢。”
“这么拼?那后来呢?”
郑忻忻回头看她,眼里带笑。
“后来?被开了。”
闵行淡淡回。
“其实也就折腾那一年,后来就没那么忙了。”
郑忻忻扶了一把闵行:
“这么努力还被开?老板就该喜欢你这样的才对啊?”
“也不算完全被开,半主动半被动吧。”
闵行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
“那天是个晴天,太阳特别好。下午四点,我走到公司天台,往下一望,就看到阳光洒在树叶上,一堆老头老太太在遛狗,全世界都这么懒洋洋的,我的心也跟着懒了。那一刻,我就想,我的心安不回去了啊。我以后只能把自己交给四点钟的太阳了。”
郑忻忻被这话勾起了兴趣,登山杖在地上点了点:
“四点的太阳?”
闵行的语气还是很平淡:
“就是下午四点的太阳。”
“那会儿正是放学的时候,小学生们背着书包挥挥手走出校门,爷爷奶奶开着电动三轮带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农贸市场热热闹闹,太阳却静静地照在树梢上,窸窸窣窣透到地上,一片金黄。所有的树都在生长。”
她停了停,仰头望着天边,好像那里正有一个迟来的太阳等着她:
“那种感觉,会让你幸福得想眯起眼睛。”
“只想让阳光照在自己脸上,别的一概都不重要。那时候就会觉得,眼睛这种器官在阳光的温暖面前不值一提,我们什么都不必看,只用每一个毛孔感受就好。”
她停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
“可惜啊,以后很难再以这种心情享受下午四点的太阳了。”
郑忻忻没吭声,只听着。
露水很重,裹住她们的脚步。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闵行问,
“好像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渐渐离我远去。以前觉得四点的太阳不值得珍惜,每天都能看到。可现在却觉得它那么珍贵。每错过一次,就觉得自己可恶得不行,像是辜负了全世界一样,怎么也原谅不了自己。”
“这是不是很奇怪?”
“所以啊,我想,对我来说,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四点的太阳。我本就不是会有什么大成就的人,倒不如退一步,追求一些简单易得的东西。”
郑忻忻望着她,半响才说:
“羡慕你哦。”
到了山顶,天还没亮,远处的天际只是隐隐透着些冷灰色。
郑忻忻停下脚步,呼了口气:
“我就说吧,这个时间爬山完全够用。要是昨天晚上就开始爬,不但要在山上冻上一整夜,还得提防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蚊子、蛇之类的,想想就瘆人。”
闵行笑着放下行李:
“看来女人的直觉偶尔也靠谱。”
她稍微喘了几口气,忽然说道:
“我上大学时,几个同学特别喜欢爬山。她们常常下午五六点就出发,早早找个好位置,等着拍日出。专业设备一应俱全,最后成片特别讲究。”
“人家是只冲着拍照去的吧。”
郑忻忻边说边找地方坐下,
“咱们就没那么多讲究了。能看到就行,爬山看日出的过程比拍照片重要多了。主要是爬山这件事本身,你说呢?”
山不算高,她们爬了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山顶。
山顶零星散落着几个大学生,成群结队,有说有笑,明显是放假无聊,几对相熟的男男女女就相约爬山。
她们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人不多,哪里的位置都可以占。
“青春就是好啊。”
郑忻忻看着不远处热闹的大学生们,语气里难免多了些感慨。
“是啊。”
闵行点点头,目光随着那些年轻的身影游移了一会儿。
“离日出还有多久?”
闵行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问。
郑忻忻抬手看了眼手环:
“现在4:15,大概还有四十五分钟。困不困?我们可以定个闹钟先睡一会儿。”
“当然困了。”
闵行懒洋洋地靠着背包,
“昨天聊了一整夜,现在心脏都一抽一抽的。”
“那我定个5点的闹钟。”
郑忻忻掏出手机,设好闹钟后朝她笑了笑:
“行吧,睡吧。”
两人靠着背包,在山顶的风中沉沉睡去。
不远处的天际,黑夜悄悄褪去第一层薄纱。
不知过了多久,闵行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有些刺眼。
不对刺眼?
她一瞬间清醒,猛地睁开眼。
太阳正直直地挂在头顶,光线像商用烤箱一样洒满大地——
好像已经是正午了!
她赶忙推了推身边的郑忻忻:
“醒一醒~醒一醒~”
郑忻忻揉着眼睛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
“嗯?怎么了?”
闵行语气有些不平静:
“好像已经中午了。”
“啊?!”
郑忻忻彻底清醒了,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查看闹钟,这才发现自己把时间设成了下午五点。
“我靠!”
郑忻忻环顾四周,发现山顶已经空无一人。
刺眼的阳光烤得人脑子有些发晕,整个山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连山下也看不到有人再上来。
闵行的语气还是很淡定:
“我们好像错过了日出”
“但是可以看日落。”
郑忻忻白了她一眼:
“请你以后不要再用【好像】这个词了!”
郑忻忻检查过背包里的贵重物品:
“不是说大学生都乐于助人吗?”
闵行倒是还很淡定:
“这不也算是看到太阳了嘛,只不过错过了个角度而已——
从水平日出直接跳到了垂直日晒。”
郑忻忻拧开瓶子,喝了口凉水:
“也是,就差90度罢了。”
闵行凑近:
“那我们现在是下山,还是干什么?”
“还能干嘛。”
郑忻忻懒懒地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顺手掏出手机,对着大太阳拍了一张照片:
“算了,来都来了,就当看了个‘高纬度’的日出。接着聊聊天吧,反正也没别的事。”
闵行瘪瘪嘴:
“那你朋友圈的照片怎么办?”
郑忻忻却是洒脱一笑:
“害~意义都是自己赋予的。没有日出的照片又怎么样?有个东西做交代不就好了。”
闵行也笑了,躺在地上枕着干瘪的背包,任阳光晒在脸上。
她的脸颊细腻得像是透明,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闭着眼,眼睫毛卷曲的弧度清晰可见,正一脸满足地享受着日光浴。
郑忻忻靠在一旁,看着她:
“喂,你都不涂防晒的吗?”
闵行闭着眼摇摇头:
“不用,我就喜欢晒太阳,好舒服的。”
郑忻忻轻笑了一声。
闵行睁开一只眼,好奇地看着她:
“怎么?你笑话我?”
“没什么。”
郑忻忻撇过头,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着远处的合欢树,
“就是忽然想到以前的事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让我有种八十岁掉光牙齿的老母亲发现自家儿子还穿着十年前自己给他亲手织的袜子的感觉。”
“这么悲观?”
闵行翻了个身,直视着她,
“你说得好像以后的人生都不会好起来了一样。”
郑忻忻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说道:
“不会好起来?”
“差不多吧。”
“昨天晚上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敷面膜的时候,你可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闵行坐起身:
“想什么?”
郑忻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视线投向远处,目光游离,像是陷入了回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高二那年?有一次沈依婷从她家带来一整套护肤品,是SK-II的套盒。洗面奶、保湿水、面霜、精华液、面膜……总共十来样,每件包装上还贴着编号,洗面奶是一号,保湿水是二号,面霜是三号,精华液是四号,其他还有眼霜之类,五花八门。”
闵行点了点头。
印象里,沈依婷那次刚拿出套盒,宿舍里就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凑到一块,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那天是周末,没有人来查寝,她们便私下偷偷说中文。
“我去,SK-II!”
“听说一瓶保湿水就要好几百呢!”
“哇塞,这就是传说中美容院才会用到的富婆护肤品?”
“哪止几百,至少上千块吧!”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仿佛这些瓶瓶罐罐是推开少女时代大门的钥匙。
护肤品、化妆品,自带一种对长大后生活的美好幻想。
任何女孩子都会为它沉沦。
似乎只要拥有这些,她们的未来就会如同汤唯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那样:
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体面的文员工作,或许是编辑,或许是记者。她们会提着名牌包包,用着最高档的护肤品,每天画着不同的精致妆容,脚踩着细高跟,走出CBD,披着羊绒大衣在叫不上名字的英文咖啡店里抱怨着工作的琐碎、抱怨自己患得患失的爱情。
那一晚,或许是因为气氛到了。
空气弥漫着盛夏将至的畅意,窗外的晚风送进来,带着花坛里雨后植物的清香,凉意扑面,吹得人意醉神迷。
沈依婷慷慨地分了面膜,一人一片。
熄了灯,她们躺在宿舍的床上,冰凉的面膜贴在脸上,她们故意没有关窗户,夜风吹来,更添几分微醺的惬意。
她们就这么说起未来。
有的人说等自己大学毕业后会进入新闻行业,要当主持人或者当记者。
有个女孩子说几年之后自己就要跟着父母移居新加坡。
她没去过新加坡,但听说那里很不错。有个著名的石雕狮子,到处是堆满奢侈品的商场,甚至整个国家没有蚊子,走到哪里都有空调。
不过听说那里是文化荒漠。她说着说着,就抱怨起自己以后到那里去该有多无聊。
沈依婷则说自己可能大学会留在国内,但毕业后要去美国投奔一位加州的亲戚,继续深造读研。
每个人说着,好像人天生就该向往未来,而未来一定是光明璀璨。
那是个欣欣向荣的年纪。
那时候的她们还年轻,还远远不到18岁。
她们畅想未来,于是简单的名词一个个叠在一起:高楼、办公室、香奈儿、星巴克、吊带裙、梨花卷
她们不了解这其中的深刻含义,但却觉得未来一定是光明的,活下去总会有奔头。
那一晚,她们大概聊到了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