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不答,只是默默地又走了片刻,才停了下来。
蓬莱殿极大,先前贺兰氏活着的时候,也在此住过,太平对这个地方自然更不陌生,只是如今太平在凤阳阁住,蓬莱殿这里不知为何反倒有些寥落冷落。
此刻也并无灯火,黑夜之中显得有些吓人。
又因夜晚风大,太平瑟缩,道:“母后,咱们回去吧。”
“你看,”武后忽然发声,她眼睛看着前方那高耸而紧闭的殿门,“那个地方,是曾经母后住过的。”
“我当然知道。”太平勉强回答。
武后的声音幽幽传来,继续又道:“那你可知道,那里……也曾是你姐姐死去的地方。”
太平打了个寒噤:“母后?”
她当然知道武后所说的是安定思公主,那个在皇宫之中,本来讳莫如深的名字。
太平起初年幼时,没有人敢对她说这件事,直到她渐渐懂事,加上是个好奇的性子,才逐渐听说宫中竟有如此一段骇人听闻的公案。
“可是……”
不等太平说完,武后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她并没有死对么?”
太平迟疑:“不是说……小弦子是……”
武后又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声,就像是冰冷锋利的刀锋刮过骨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入骨髓。
她眯起双眼,轻声道:“没有人知道,当初目睹那孩子‘死去’的时候,我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太平有些害怕起来:“母后……”
武后这才回过头来,夜色里她的眼睛烁烁有光,这是让太平觉着熟悉,又觉着陌生的眼神。
武后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不懂,母后却不想揭开自己的疮疤,跟你细说当年的种种,你只需要知道母后想让你知道的就行了,其他的事,不要去过问,不要去打听,更不要去追究。”
“可是……我不懂……”太平嗫嚅。
武后肃然:“你只需要记得,当年母后的痛入骨髓是真的,而你的姐姐……她因此流落民间遭受苦困折磨也是真的。”
太平屏住呼吸:这自然就是武后亲口承认了阿弦的确是安定思。
武后走前一步,伸出手来握住太平的肩膀。
她的手如此有力,像是能掌控一切。
冰冷的夜色里,皇后沉声说道:“太平,你是母后唯一的小女儿,我把所有的疼爱宠溺都加在你的身上,但是你的身上,本来有母后该给安定的疼爱宠溺。”
太平屏住呼吸,皇后的声音破开暗夜的冷风,坚定不移地送入她的耳中。
“你该明白,你现在所得到的一切,是经过母后的肝肠寸断,跟安定的死里逃生后才有的,母后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皇后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旋即又昂首道:“所以现在,身为父皇跟母后唯一的太平公主,你可以撒娇,可以任性,但是不可以不懂事。”
虽然话语里并无苛责,也无训斥,太平仍是不由地落了泪:“我、我……”
武后审视地看着她道:“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么?”
太平只顾抽噎,无法回答。
武后的声音变得温和:“回去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早上醒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仍是公主,你做好你的公主,她仍是女官,她自做好她分内的事。知道了吗?”
太平觉着委屈,但是在武后眼神的注视下,这种委屈却显得那样肤浅幼稚,以至于她不敢叫嚷出来。
最终她只能回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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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曾想跟皇后开口,让换了陈基。
但是武后既然如此安排,一定有她的用意,且阿弦虽然对陈基“有所忌惮”,但却不愿意就把这一点龃龉摊开、甚至要在皇后面前表露出来。
倘若皇后因为她流露的对陈基的不满、从此疏远或者针对陈基,岂非又是她害了他?虽然已对陈基并无好感,却也不想横加涉入他的人生。最多是两不相干而已。
因此阿弦强忍未说。
这日启程,正是春雨飘落之时,阿弦跟狄仁杰乘车,陈基却身披蓑衣,率众人策马而行。
玄影因也随行,起初还在车内陪着阿弦,等出城后,就忍不住跳下地,在队伍中奔跑撒欢,隐约听见陈基招呼它的声音,却像是极为高兴。
车厢里,狄仁杰因同阿弦谈了会儿雍州的情形,道:“雍州是沛王殿下的治下,发生这样的事,皇后很不高兴。这一次前去,务必要将此事处理的极妥当才好。”
狄仁杰身为大理寺派出,专门负责其中的人命案子,阿弦则主理田产纠纷。阿弦道:“我知道,皇后也曾叮嘱过。”
狄仁杰问道:“沛王殿下的老师是天官,天官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阿弦道:“这倒是没有,只让我跟狄大人好生配合行事,凡事多向您请教。”
狄仁杰笑道:“这也是天官的谨慎之处了,他是沛王殿下的老师,你却是天官将来的……呵呵,他自然不便多话。”
阿弦也笑:“怎么您也拿这件事来打趣?”
狄仁杰点头说:“你听着似是打趣,细细想来,未必没有道理。”
阿弦想到沛王李贤,低头出神。狄仁杰则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忽然说道:“你可了解这位陈郎官?”
阿弦道:“以前我自以为算得上了解,后来……就不敢说了。”
狄仁杰仰头一笑:“我听说这位前途无量的大人是长安的一个传奇了,不过……他的传奇,似乎是从你来到长安后才开始的。”
阿弦干咳了声:“许是凑巧。”
狄仁杰也并不说破,话锋一转:“不过,袁少卿好像就没有这样传奇跟凑巧了。”
提到袁恕己,阿弦想到已经多日不曾见到他,便问:“少卿近来可好么?”
“听说少卿近来跟赵监察家里走的甚近。”狄仁杰琢磨道:“赵监察家的小姐似乎对他格外青眼,大理寺里已经传开了,说两人好事将近。”
阿弦点了点头:“您觉着少卿跟赵小姐如何?”
狄仁杰道:“我自然不曾见过赵小姐,但也听说是长安有名的才女,且又品貌极佳,若姻缘可成,少卿倒是好福气。”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见外间陈基说话的声音传来,似跟人对话。
狄仁杰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是他……”
阿弦问道:“怎么了?”
狄仁杰将车帘放下:“你应该也认得此人,当初听说在大理寺考核之中,几乎胜出,刑狱方面也是一把好手,只不过……”
阿弦听他说的耳熟,也探头看了眼,却见陈基正跟一个人对面说话,那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着褐色衣袍,脸容略有些瘦削,两只眼睛却很精明强干,竟是当初一同在大理寺历练的周兴。
阿弦看了眼,正要放下帘子,却蓦地发现周兴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惊鸿一瞥中似乎有些眼熟,还未看清脸,心里就升起了一股久违的,令人难受欲呕的浓烈血腥气。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有一点声明,那两个牵丝都已经用完了,受损的那只正是韦洛所用的,至于为什么受损,参见两姊妹的那段对话~弄死跟被弄死有关,所以不必再担心还冒出一只来。
另外,看到有小伙伴提出一点疑问,在此回答哈:卢才子跟烟年的那首《春晚山庄》的确是有此诗,但后面那句题记是作者咳咳咳杜了个撰的~~望周知^_^
第309章 不可貌相
阿弦在车内打量的时候, 那边儿周兴不知跟陈基说了些什么, 他身后那人便走前一步, 向着陈基拱手做行礼的样子。
陈基笑了笑,示意他免礼。
阿弦还要细看, 马车却已经走了过去, 周兴跟那人的身形便被抛在车后,越来越远了。
狄仁杰见她皱着眉头, 便问道:“如何看的这样认真?”
阿弦道:“狄大人, 你可知道周兴身边的那人是谁?”
狄仁杰道:“你说那个身形偏瘦的年青人?我也不认得,第一次见着。”
因见阿弦上心, 就道:“你若真想知道,回头我们问一声陈大人即刻就知道了。”
阿弦一点头,心里那股不适之感挥之不去, 还想再看一眼那人,在车窗边侧目之时,却依稀看见那人也像是正望向马车的方向。
隐约间只有一双微寒的眼睛从她面前一闪而过,仍旧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熟悉之感, 却说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不多时,身后马蹄声响,是陈基告别了周兴,追了上来。
狄仁杰看向阿弦:“我帮你问问?”
阿弦正在想该如何跟陈基开口, 闻言正合心意,忙点头。
狄仁杰便打开车窗,含笑招呼:“陈大人。”
陈基勒住马儿:“狄大人, 何事?”
狄仁杰道:“方才跟你说话的那位,看着像是昔日在大理寺听差的周兴周大人?”
陈基道:“狄大人好眼力,正是他。新又从河阳调回。”
狄仁杰呵呵笑了两声:“这一次该是会在长安当差,不会回去河阳了吧?”
陈基道:“听他的话里是这个意思,不过应该不是在大理寺了。”
“哦……”狄仁杰沉吟,忽然问道:“他身旁好像还跟着个年青人,却不像是他的跟班。”
陈基笑道:“您是说那个人,那是他认的义子。”
“义子?”狄仁杰诧异。
车内的阿弦正聚精会神听着,此刻也有些愣怔。
只听陈基道:“是,看着像是个很机灵的小子,叫什么……周……”他琢磨了会儿,道:“周利贞!”
狄仁杰听见这个名字,回头看了阿弦一眼。
却见她脸色微白,缄口默然。
狄仁杰不由问道:“是不是车马颠簸,觉着不适?”
阿弦摇了摇头,却无法回答。
胸口忧愁烦闷,心头窜窜跳动,难受的很,却绝非因为车马颠簸。
而是因为这个突然跃入耳中的名字。
她有一种强烈不悦的预感,就像是看见了刽子手高举的利刃上,沾满死者头颈上的鲜血,参差不齐的血渍蔓延,像是猛兽才吞噬完人后的牙齿。
这时侯,就算是有未卜先知之能的阿弦,也无法预料“周利贞”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个听来好似十分平常的名字,却像是每一道撇捺横竖,都蘸满了许多忠烈之士的血肉。
而其中就包括她视为亲爱、无法或缺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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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沛王府。
早在听说朝廷派户部使者之时,沛王李贤便有所预感,当确信是阿弦前来,沛王的心中有一种冥冥中早就注定之感。
这日听属官来报,说是是使官车马进城,李贤整了整衣冠便欲往外,王府长史房先恭进言道:“殿下身份尊贵,大可不必亲自出迎,何况因雍州属地发生了这些事,暗中又有谗臣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殿下若如此谦恭,或许叫人以为己方心虚。倒不如等他们前来拜殿下”
李贤笑了笑,道:“我自然问心无愧,怕什么流言蜚语,使官前来,是帮着解决人命官司跟田产纷争的,我身为雍州牧,当要谢谢他们来帮我排解难题,恭迎又有什么不对?”
众人闻听,这才没了言语。
李贤出王府之时,正朝官的车马在雍州刺史府前停住,陈基先翻身下马,等候狄仁杰跟阿弦。
两人还未下车,李贤的车驾已经来到。
陈基忙先上前行礼,李贤笑看他一眼道:“郎官免礼,一路可好?”
陈基道:“多谢殿下关怀,平安无事。”
这会儿狄仁杰跟阿弦也相继下车,两人也忙过来见礼,李贤将狄仁杰的手臂轻轻一扶,甚是谦和说道:“少丞不必多礼。”
又看向阿弦,眼中是掩不住的温温笑意:“女官许久不见了,别后无恙?”
阿弦微微低头,恭敬地谢过,别的话更不多说。
雍州刺史贾昱请三人入内,其他队伍中的众人自有雍州的属官一一接洽。
狄仁杰先前同阿弦说起过,李贤虽是雍州牧,又是皇子,他们前来雍州自然是要拜会的,可对他们而言,首要的任务却是查案,如果先跟沛王亲近,只怕会让人先入为主地觉着他们是唯沛王马首是瞻。
所以他们并没有一进城就直奔沛王府,而是往雍州刺史府而来,谁知李贤竟亲自前来迎接,这倒是很出乎众人的意料,连刺史贾昱也大为意外。
刺史府堂中落座,照例先寒暄了几句,贾昱道:“列位大人一路劳累,我已经准备了酒食,正好殿下也在,不如就先用了饭食稍事休息,再行公务不迟。”
陈基不言语,他虽是同行,却是负责护卫之职,且他又是个机变之人,便不多嘴,只看着狄仁杰同阿弦两人如何行事。
果然,狄仁杰道:“多谢刺史大人盛情,只不过我们是奉旨行事,旨意压得甚紧,限期查案,过是办的不妥,天后怪罪下来,谁也当不起,何况我们初来乍到,并无尺寸之功,先吃一顿饭,却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少不得就省了这些,先办正事要紧。”
贾昱道:“然而雍州的众同僚跟士绅们因向来敬慕狄大人威名,又倾慕女官的能为,皆都想要借机一睹两位大人风采,这样岂不是让他们白等了一场?”
“呵呵,”狄仁杰笑道:“那就有劳使君,请众人散了吧。”
像是碰在一个软钉子上。
贾刺史眨了眨眼,不免看向阿弦,本想看她的意思,却见阿弦坐在狄仁杰身旁,手里握着先前奉上的越窑青瓷碗盖,不停地让那碗盖旋转,而她旁边,是那只貌不惊人的黑狗,正一眼不眨地望着这把戏,一人一狗似乎颇为得趣,好似这并非是在威严的刺史府,而是什么市井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