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了口唾沫,阿弦低低道:“我只是怕殿下会惹祸上身。”
李贤听了这句,眼睛一亮,继而笑了笑道:“我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阿弦不由嘀咕道:“替杀人凶犯求情,这可是有违律法的,怎说问心无愧呢?”
李贤眼睛看着她,唇角笑意更盛:“我虽然不是狄大人那样能干的法官,当然也没有你的本领,但是我……我觉着,胡先生并不是杀人真凶。”
阿弦实在忍不住,“嗤”地无奈而笑。
李贤道:“你觉着我说的不对么?”
阿弦叹道:“我也想殿下说的是对的。”
李贤道:“那么就继续追查,直到你的心里也再无任何疑虑为止。”
沛王李贤的声音十分温和,但却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决断。
直到现在,才让阿弦意识到……眼前的人,的确是一位亲王,是高高在上、也能掌握生杀大权的雍州牧。
这一句话,也像是给了阿弦一颗奇异的定心丸。
目光相对,阿弦拱手端正地行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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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回到驿馆后,飞快地洗了个澡,稍事休息,便又前往刺史府。
在此期间,狄仁杰已经传唤了被害者梁越的家人,其中,梁越的妻子跪在堂下,声泪俱下,控诉胡家仗势欺人,抢夺田地不成,便杀人报复,还买通官服,包庇罪犯,等等罪名。
其他梁家众人所说也都大同小异,狄仁杰正命人将他们带下,阿弦从外而来,远远地扫了一眼。
那些人正从廊下经过,且走且彼此不知交头接耳地说什么,但是阿弦眼前所见,除了梁家之人外,却还有一个……
一个鬼魂,头脸被砍的面目全非,鲜血把脸容都遮的看不清楚。
身体之上,也是刀痕遍布,胸腹之间被利刃剖开,里头的东西看着就像是屠宰场里被掏出来的那诸般货色,正在乱七八糟地晾晒。
阿弦只看了一眼,双眼便情不自禁地避开不看。
可是心中转念,阿弦又勉强地调回目光,看向那惨不忍睹的鬼魂。
只见那鬼魂靠在一名尖下巴的妇人身旁,两只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她,满面怒容,不知在说些什么,那妇人却毫无察觉。
阿弦瞥了两眼,微微低头往前而行,耳畔只听那鬼暴怒般大叫:“你对得起我么?!”
身旁的玄影不由“呜”地叫了声,嗓子眼里藏着咆哮。
阿弦忘了制止玄影,被它一叫,也忍不住抬眼向前,——目光陡然跟那鬼的目光对上。
瞬间,那鬼魂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飞出来,然后他掠过那妇人身旁,嗖地便到了阿弦跟前:“你能看见我?!”
阿弦很想否认,然而更想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因为他身体里的那些零件儿晃动,几乎都贴在她身上了。
而在这时候,那一些人也正经过她身旁,有人看她相貌秀丽,衣冠异样,身后又有属官陪同,已猜到是长安来的女官,忙都避退行礼。
阿弦竭力不去看那鬼魂,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目光看向那妇人:“这是……”
相送这些人出府的刺史府官吏道:“回女官大人,他们是被害者梁越的家人,方才狄大人召见过的。”
阿弦点了点头:“这位夫人是?”
官吏道:“正是梁越之妻。”
那妇人闻听,大胆抬头又看了阿弦一眼,两只眼睛却显得很灵活,眼中也全然没有怯意。
阿弦不语,官吏便又带这些人退下了。
那鬼凝视着一帮人远去,仍是凑在阿弦身旁,两只白里透青的鬼眼瞪大,叫嚷道:“你是女官,你就是十八子!”
阿弦咳嗽了声,示意身后两名属官先去,才看向鬼道:“你莫非就是梁越?”
“梁越”道:“是我。”
阿弦道:“你方才对你的夫人说什么?”
梁越不回答,只叫道:“你快让人把那贱妇捉拿起来!”
阿弦问:“这是为什么?”
梁越叫道:“这贱妇……”他停了停,暴躁道:“这还用问么?就是她杀了我!”
阿弦惊疑:“你说什么?”
梁越急怒嘶吼:“你怎么不明白?是这个贱妇杀了我,那些昏官都是糊涂虫,居然把那老棺材瓤子捉起来顶罪!”
阿弦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之前她明明看见是黄浩然杀了梁越,谁知梁越竟信誓旦旦说是他夫人杀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胡浩然已经认罪。而且……是我亲眼所见他杀人的。”阿弦盯着这鬼。
梁越愣了愣:“你……看见了?”语气有点虚。
阿弦道:“哼,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当然也该知道我会看见真相。”
梁越的鬼脸有些愣怔,过了会儿才道:“那你就该知道那贱妇应该被处死!”
阿弦道:“不要以为是鬼就可以诬告人,难道你以为我也是个糊涂虫,会信你片面之词吗?”
梁越气得面目越发狰狞,忽然大叫一声,就像是河豚活生生把自己气炸裂般不见了踪影。
因知道这鬼在跟自己扯谎,阿弦叹了口气,转身正要离开,就见狄仁杰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弦一怔,脸上微红:“狄大人。”
狄仁杰扫了一眼她的前后左右,笑问:“你在……做什么?”
阿弦知道方才必然被他听了去了,只得承认:“方才……那个死者梁越出现过。”
狄仁杰挑眉,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内心并不似面上看来般镇定:“是么?都说什么了?”
阿弦抓了抓鬓角,略一犹豫,终于道:“他像是很恨他的妻子,竟跟我说,是他妻子杀了他。”
狄仁杰双眼微微眯起:“是吗?”
阿弦听出他的口吻有异:“狄大人是何意?”
狄仁杰见左右无人,便道:“方才我传唤梁家众人,梁越之妻虽看似哀恸,实则言行不一,我看她暗藏娈媚,只怕这其中另有隐情。”
阿弦屏息,狄仁杰道:“不急,我已派了人前去跟踪探访。”
当初梁家血案,因有小厮目睹胡浩然持刀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又有梁家龃龉在前,是以这案子简单明了,若非安定胡氏盘根错节,又有人为胡浩然叫屈疏通,只怕胡浩然早就人头落地,所以更没有人想到还有其他什么隐衷。
天黑之时,狄仁杰派出去部官回来了。
原来他们分头行事,有人跟踪那梁家之人到了住所,起初并无异样,结果天黑之时,发现一名陌生人前来找梁夫人,过了许久才鬼鬼祟祟退出,部官上前将人拿下,略一拷问,原来此人竟是胡家的一名管事!
阿弦跟狄仁杰都觉诧异,连夜审讯,这管事起先咬口不认,却哪里是狄大人的对手。
原来他见胡家之人一心读书不擅经济,对家中产业更是漠不关心,全盘交给下人打理,他便暗中将胡家地契偷窃出来,同梁越里应外合,把胡家的家底儿腾空,胡浩然发现时候已经晚了。
然而此人只招认了偷转产业以及跟梁夫人偷情之事,并没有提过半句杀人。
狄仁杰命将此人带下,又叫把梁夫人缉拿到案。
差人去后,狄仁杰对那阿弦道:“你所见梁越的鬼魂推说夫人杀人,大概就是因为发现了胡氏跟此人有奸情,所以才忍无可忍。”
阿弦道:“虽然如此,但毕竟杀他的人是胡先生,他为什么不恨胡先生,只咬死夫人胡氏?”
狄仁杰思忖了会儿,忽然道:“你说亲眼看见胡浩然杀人,但你我都不解,胡浩然一介老朽,怎会杀死身强力壮的梁越?”
阿弦会意:“难道……是因为胡氏跟管事做了什么?”
这一夜审讯,果然“真相大白”。
胡氏因跟那管事偷情,但梁越生性蛮横,两人生恐事情败露,反受其害,那一夜,就想用迷药毒倒梁越,设计杀之。
谁知胡浩然前来寻仇,阴差阳错把昏迷的梁越砍死,两人虽受惊匪浅,却也因此大念侥幸,暗自欢喜有人替他们除去了眼中钉。
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想快点把胡浩然处死,天下太平,谁知道这样隐秘的内情,竟也会曝露大白呢?
把胡家管事跟梁夫人审讯完毕,已是鸡叫时分。
虽然又得了一宗隐情,然而阿弦心中却并未轻快分毫,毕竟……凶手仍是胡浩然。
因倦累之极,阿弦回房休息,走在廊下,怏怏地想:这一次,沛王李贤的许诺只怕要落空了。
当扑在床上那一刻,双眼一闭,极快便睡了过去。
窗棂纸上的蓝黑色转作淡蓝,然后便是大明……太阳初升,其道大光。
沛王李贤来到的时候,房门紧闭,他知道阿弦同狄仁杰审案审了一夜,不想打扰她。
正要离去,室内却响起一声惨呼,凄厉骇然不似人声。
李贤不假思索,回身将门一脚踹开!
第311章 看内容提要
沛王李贤冲入房中, 尚未见人便先叫道:“阿弦!”
转身往右边内室,终于看见阿弦斜倚床榻坐在地上, 脸如雪色,神色恍惚,双手却紧紧地抱着玄影。
李贤掠到跟前儿, 俯身半跪将她半扶半抱而起, 一边问道:“怎么了?”
阿弦转头看他:“殿下……”当逐渐看清李贤的容貌, 神智才渐渐恢复。
借着李贤一扶之力,阿弦松开玄影试图站起, 却又跌坐在榻上,心头那股冰冷寒气却挥之不散, 整个人就像是才从冰窟中出来一样。
李贤也察觉她的手冰凉:“方才我听见……是你么?”又是担心,却又不敢确信。
阿弦情不自禁握紧了他的手臂, 仿佛怕他无端消失一样, 突然她问:“狄大人呢?”
李贤道:“方才我来, 听说狄大人已去歇息了。”
阿弦张了张口:“我渴了。”
李贤忙回头,扬声让人送热茶, 又知道阿弦才醒只怕肚饿, 便叫准备粥饭。
有李贤相陪,阿弦很快定下神来,然而想到方才之梦,却仍心有余悸:“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昨夜你们忙了一晚上, 不知如何了, 所以过来探望。”
李贤说着, 又问:“你冷么?可有厚衣裳?”
左右看看,随手抓起榻上的被子给阿弦裹在身上,又摸摸她的额头:“怎么手脸都这样冷?”
因将开春,这驿馆里便未曾备下暖炉,李贤转了一圈,心里懊恼:“这些糊涂东西,这样大意。”当即又叫驿馆的官吏来,命即刻备下炉火,再拿几件大毛衣裳。
阿弦见他面带恼色,为自己忙个不停,便道:“殿下,不关他们的事。”
李贤吩咐罢了,才又回来:“我好歹也是这雍州的长官,你来了,当招待的万无一失,昨夜劳碌整宿,这些人却如此糊涂,若是害你病了,却不知该怎么是好了。”
阿弦笑了笑,望着他诚恳的脸色,这瞬间又想起高宗的那些话,她心窝里也有一句话,想要跟李贤说,但是偏偏……
那不过是几个字,却如此沉重。
不知不觉,双眼已经红了,眼里也泛起浅浅泪光。
李贤正看着她,见状一怔:“阿弦……你……”
阿弦吸吸鼻子,低头假作不经意地揉揉眼睛:“没什么,殿下你……”她本想说“对我太好”,然而话未出口,为免嫌疑,只道:“多谢殿下盛情。”
李贤一笑,目光在她微红的鼻头掠过,望着她握着被襟的手:“你既是来办公差的女官,又将是崔师傅的新妇,不管如何,我都要尽心竭力才是。”
阿弦心道:“但你有怎么会知道,我……还是你的长姐啊。”
她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握一握李贤的手,却终究只紧了紧棉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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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房间里多了烘热的暖炉,又有热茶、汤饭等送了上来,阿弦吃了汤水,慢慢觉着身体终于暖了回来。
得知李贤才到,还不知昨夜审讯结果,阿弦便同他简略说了胡浩然案的种种隐情。
李贤听说梁越的妻子跟胡浩然的管家有奸情,密谋了胡家的田产,还想杀死梁越,吃惊不小。
——李贤昨日因当着胡家人的面儿允诺,当日便跟刺史贾昱说明,让把胡浩然暂时放出监牢,让他暂留医馆里休养。
此事狄仁杰听后,反应跟阿弦差不多,狄仁杰却也叹说:“殿下的确仁善,但杀人者死,殿下如此,只怕会担干系的。”
阿弦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殿下意志坚决。”
当时两人还未开始审案,不知道胡家的内情,可就算查明这点儿,自也仍于事无补。
阿弦道:“殿下你该明白,就算他们给梁越下药,动手杀人的仍是胡浩然。”
李贤一笑:“我知道。你不必替我担心。”
阿弦欲言又止,只说道:“对了,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本是要先告诉狄大人的,然而他……想必才歇下。”
“是什么事?可跟案情有关?”
阿弦皱皱眉,神情略见苦恼:“殿下,我们都想不通胡浩然一介老迈之人,怎会杀死梁越那种孔武有力的青壮,但得知梁越中了迷药,倒可以解释。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问,就是胡浩然既然是个饱读诗书的儒者,又怎么会一反常态提刀杀人,而且……手段残忍如此。”
梁越的死状阿弦是看见的,简直像是被野兽将肚腹刨过一遍似的,假如说胡浩然气不过因而行凶,但手段如此,却已经超出了行凶报复的界限,几乎有些……残虐的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