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进客栈时,他半开玩笑半似认真的那一句‘我最想演且想演一辈子的角色便是你的夫君。’
“沈辞,时至此刻我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无能。我心高冷傲,总以为自己有比别人更多的智慧,我可以过目不忘,我跟着母亲天南地北的闯荡,我以为我一个人可以做很多事。”她喃喃自语,指尖在他入鬓三分的眉宇间细细摩挲,似要记住每一根眉毛的粗细一样。
“可你看,其实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好。这样的我,你若真的放心留我一人辅佐傾儿,放心留我一人与朝堂上那群老狐狸斗来斗去,那你大可安心睡吧。只是,黄泉路上,你需得等等我。哪怕我只是只萤火虫,也得散完最后的光亮。”
-
马车行驶了大约半刻钟,渐渐的驶离了乡村小路,顺着蜿蜒的盘山道开始爬坡。小石子变成了小石块,马车更是颠簸,人像塞子似的,颠的一刻都不得闲。
沈离撩开车帘子本想交代些什么,入目的便是凤鸾之紧紧的抱着沈辞的上半身护在怀内,哪怕自己被撞得跟颗球似的来回滚动也不肯撒手。
“这路鲜少有人走,不平,护好了我大哥。”沈离以前虽然木然,但是现在的木然中明显带着敌意,口气也极为不客气。
谁料刚刚放下车帘子的人突然又掀了起来,神色较之前凝重了些许。
“有人骑马追来,貌似灼光。一会儿我下去抵挡,你负责驾车。”交代好后,刚欲撤离,凤鸾之忙张口发问:“灼光可是秦王身边的那个灼光?”
“不仅,他还是江湖排名第二的刺客。”
凤鸾之:“打得过么?”
沈离凉凉的看了她一眼,“我与沈宁并列第三。”
“······”
意思是打不过咯。
“灼光这些年只输过一个人,九天阁阁主苏云风之子,苏南歌。”
苏南歌?南歌?
习武之人谈论起功夫亦或是武林中的武学奇才,再沉默的人也愿多说上几句。
沈离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说的有些多,淡漠的扫了她一眼,又交代了一句:“他追了我们一路,这会儿才驱马靠近,意图不明。我会尽力拖延,这山路崎岖,你驾车小心,莫要再让我大哥因你受了伤。”
最后那一句话里的怨气尤为的凸显,不加任何修饰与隐藏。语罢后也不等凤鸾之回应,放下车帘子,一个闪身,人便没了踪迹。
凤鸾之忙不迭的拿起一床被裘垫在沈辞的脑后,生怕他磕着碰着,又嘱咐慕凉傾,“傾儿,看护好你老师,能做到么?”
慕凉傾立刻坐下,学着凤鸾之刚刚的模样,伸直了双腿,先让沈辞平躺于他的腿上后,双臂护着他的头。
头点的似捣蒜。
“母后,朕可以!”
凤鸾之出了马车才瞧见这一段路要远远比她想象的更为难行,崎岖之程度比起昆虚山那一程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京城地处北方,北方多山峦,这样一面是断崖一面是峭壁的山峰屡见不奇。
若只是路难行了些倒也还算好,毕竟她走的次数并不少,更糟糕的是,乌云遮月,唯有几个星子映着些许光辉。
这跟盲人驾车又有什么区别?
凤鸾之抓紧了缰绳,回头望了眼身后隐隐传来的打斗声,咬牙,抬手狠狠甩了一马鞭。
“驾!”
马儿狂奔,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山间树木的清新空气。
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的路,一瞬不瞬,手中的缰绳许是攥的太紧,因着每一次都需极其用力才能掌控住马儿的方向,所以手心处已然传来一阵锥心痛,想必是磨破了皮。
好在打斗声渐行渐远。
就在凤鸾之以为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之际,不想身后突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回身望去,只见那坐于马上的男子长身玉立,似踏风而来,速度快的迷乱人眼。
那一刻,恰巧弯月露出了头,琼花似霜淬了他满身光亮,白衣胜雪。他墨发随风飞扬,衣袂飘飘,隐隐露出来的轮廓俊朗无双。
她还在努力辨别来人究竟是谁之际,身后马车内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老师,老师您醒了?”
慕凉傾突然尖声一叫,又冲着马车外喊道:“母后,老师好像不太对劲,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您快来看看啊。”声音里是藏匿不住的恐慌。
凤鸾之当即勒紧缰绳停下了马车,也顾不得身后人究竟是谁又有何意图,忙不停的回身撩起了车帘钻了进去。
“母后,老师的嘴流血了。”
“沈辞,你别咬自己舌头,快松开。”凤鸾之让慕凉傾固定住他的头,用力撬开他的嘴。
“不行,这样下去肯定会被他自己咬死。”她没时间去找东西,索性母指一偏,塞进了他的嘴里。
“嘶。”凤鸾之哪怕做好了准备也没想到会这般疼,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
当疼痛达到了一定程度便只剩下麻木。
凤鸾之甚至察觉不出沈辞咬住的那块儿到底是骨头还是血肉,流的到底是血还是她发出的冷汗。
沈辞大概是尝到了血的醒甜味,似嫌弃的慢慢松口,想要呕出去,不想咳嗽间,竟咽进了肚子里。
他眼神空洞的望着马车顶,好像听见有人在拼命喊着他的名字。
“沈辞、沈辞你看看我······”
大抵是呼喊声太过呱噪,震的耳膜疼,委实睡不安宁了。
他不情愿的,双眸开始慢慢的恢复焦距,当意识到眼睛正上方的那张‘花容月貌’的面容正是凤鸾之时,嘴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扩大,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牢固的马车瞬间分崩瓦解。
车壁板子似碎布片子般飞落满天,又噼里啪啦的掉落在地。
马儿受了惊吓,拉着徒留下车轱辘与车板子的破壁残骸向前疯跑。
“啊···”慕凉傾大吼一声,若不是凤鸾之眼疾手快拉住他,他定是要被甩飞出去。
“傾儿抓紧我。”凤鸾之一手死死的抱着沈辞,一手拉住慕凉傾。
这段路皆是盘山路,若是不控制好马儿的方向,很容易在转弯之际便被惯力甩下山崖去。
可即便知道如此,她还是没有空余的手去拽缰绳。
眼瞧着前方又是一个急转弯,她回天无力,知终过不了此劫,不由自嘲一笑,打趣道:“我这倒霉的太后恐怕又要带着你们二人跳崖了,只是不知这次是否还能那么幸运,徒捡条命。若真死于非命,天上地下的,你们也莫要同我计较了。”
她双手紧紧的攥住俩人的胳膊,闭上了眼睛,心想,这样也好,路上还有个伴儿,不至于太孤单。
果然如她所料,转弯之际,马儿脱缰,残破的马车直接被甩了出去,然,预期的高空失重感没来,反倒是脚踝上突然被什么束缚住,她头重脚轻,身体不受控制的摔了出去。
双手上重实的撕裂感迫使她猛然睁开眼。
“天!”
她下意识的喊出口。
慕凉傾与沈辞已经被甩下了山崖,唯有一双手还死死的拽着趴在崖边的凤鸾之。
此刻,凤鸾之哪里还顾得上回头去看什么人亦或者是什么东西拖住她的脚踝?她神经紧绷,只拼命的想把俩人一同拉上来。
“抓紧我,别松手!”简单的一句话,凤鸾之几乎从胸腔内吼出来,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去挥霍。
甚至死命咬紧的牙齿都有了松动的趋势。
崖下浮空的慕凉傾吓的已经哭不出来,喉咙间好像被人掐住,完全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想说:母后,你是不是很疼?你嘴角边已经溢血了。
他想说:其实傾儿好像也没那么害怕,或许傾儿掉下去不一定会死,朕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
“安儿,放手。”沈辞空余的那只手想要去掰开凤鸾之,“我不会死,我会轻功你忘记了?”他咧嘴一笑,说的那般云淡风轻。
“你敢,沈辞你敢,你要是敢放开我的手,我就嫁给别人,每一生每一世都嫁给别人,让你亲眼看着,你敢,你敢!”
眼睛红的像只兔子,却还倔强的不肯哭出来。
“好狠啊!”沈辞无力的叹了口气,“若真这样,那我还要轮回有何用?”
“啊~”凤鸾之仰天大吼,手上拼尽全力刚刚拽上一些,不想拉住她脚踝的力道突然松开,不仅是崖下的俩人,连着她也被手上的重量拽的往下掉了几分。
眼见着上半身要跌下去,脚踝的力度又徒然加大了几分,像是逗弄老鼠的猫似的。
看了半响热闹的人终于从阴暗里走来。
他立在凤鸾之身后一步的距离外,脚下踩着操控众人生死的绳索,浅淡一笑,温润的开口,道:“玉玺与凤印换他二人的性命,太后可是觉得值?”
他的声音好像是山林间的河流、雪山上的雪莲、清澈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冷冽。
好听的让人几乎忘却了他话语里的恶劣。
若说之前凤鸾之不敢肯定来人确实是秦王慕言,那么此刻,与灼光形影不离,又是这般子清风霁月,连威胁人的口吻都能说的这般婉转动听的人,不是慕言,还能是谁?
“帮我,帮我拽上去一个我就和你谈。”
“呵”慕言轻声一笑,明明不屑拒绝讲条件的口吻,可偏偏让人平白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倒是不急,甚至不愿往前近上一步,只道:“我倒是想知道,你想把这活命的机会留给谁。”
“你选!”
慕言见着凤鸾之已经忍到了极限,自然也就松了口。
“就选我那乖侄儿吧。”
说罢,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根绳索,朝慕凉傾扔了过去。
凤鸾之给慕凉傾使了个眼色后,他点了点头,伸手拽紧了垂下来的绳索,被慕言轻而易举的拉了上去。
慕言原是想,慕凉傾是个孩子,重量定然不及沈辞,减轻不了什么负担,凤鸾之照样撑不了多久。再者说,慕凉傾在他手中,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待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这两人,留着不过是傀儡,不留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是一瞬间的思量,谁料凤鸾之的双脚突然向后用力一蹬,绳索松动间,她猛力向前,身体像是不受控制的小鸟,轻飘飘的随着沈辞一同坠落万丈深渊。
那一刻,凤鸾之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决绝。
她自己做的选择,从未后悔过!
其实慕言的思量,又何尝不是她的思量?
没有玉玺,慕言绝不会杀了傾儿。京城内有父亲,有凤翎,甚至还有母亲,他们都不会让这天下落入慕言手中。
傾儿活着,就是生机,总好过三人都落得惨死的下场。
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路,傾儿,你可愿自己用心去走?
凤鸾之记得慕白茯曾给她出过一道题目,大意是这样。
问:如果她有一辆马车,且马车内的核定人数除了她之外,只能再栽一人。
在一个磅礴大雨的夜晚,如果路边站了三个人。
一位是她暗暗思慕的男子,一位是白发苍苍急需救治的婆婆,一位则是懂医术的大夫。
那么,她会带上谁离开。
凤鸾之当时的回答是:我要把马车留给大夫与婆婆,让他带着婆婆去治病,我则留下来,陪思慕的男子,在雨中一起闲庭漫步。
如今这一刻的境况,可不就应了她当初的选择。
凤鸾之以为她成全了自己与沈辞,不想沈离是个变数。
他似雄鹰一样从天而降,飞身而下的速度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沈离抽出腰间的软带,指尖用力一甩,瞬间缠住沈辞的手臂,不过是一个四目相对的功夫,凤鸾之已从沈离的眼中看懂了他的厌恶与所做的决定。
她眉眼斜挑,倏而一笑,那对好看的梨花窝像朵开的绚烂的樱花,在她放开紧紧抱住沈辞的那一刹那,开到荼蘼。
其实这样,也好······
-
盛夏不复,秋去春又来。
建章宫外的桃花树上花团锦簇、蓓蕾初开。
白的、淡粉的、深红的,颜色不一,倒全都是个争先恐后的性子,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都已经娇艳欲滴的展露了芬芳,朵朵奇妙。
“日子过的真快,已经八月有余了。”沈辞坐在慕凉傾龙榻前的檀木四角杌子上,一边收拾药箱里那套刚刚用过的银针,一边暗自感叹。
慕凉傾自己捞起明黄色的里衣套上,眼角余光瞥了眼目专心致志的沈辞,无声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师的性子薄凉了许多,学生已许久未曾见您笑过。”
“怕是之前笑的太多,都用尽了。呵······”他似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弯了弯,弧度浅浅,又道:“有一次,安儿还再三的警告我,不许我再笑······”剩下的话,他没敢问出口。
安儿,我已经不再笑了,可你呢?你在哪儿呢?
莫不是那一次我松开了你的手,你当真嫁给了别人?
这样也好,也好,活着就好,可···能不能让我看一看你?
慕凉傾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满腹心事,片刻后,抬起头来,道:“老师,您去找她吧,朕的毒已经解了,剩下的不过是调养,回头让太医院派个稳妥的御医来,无事。”
沈辞整理好了药箱后,递给了前来伺候的宫女,站起来,垂眸看着龙榻上比上月又长高了一些的慕凉傾,心思不知又转到了何处。
听闻女子来了葵水后,身体便会发育的特别快,不晓得安儿是不是又长高了些?
她身子甚是单薄,特别是腰肢,盈盈一握,属实需得补一补。
上次还应允我说是要为我熬一辈子汤,这事可莫要忘了,回头需得刻在什么地方,日日都能记得才好。
“老师?”慕凉傾一连喊了几遍,沈辞望着他空洞洞的眸子才渐渐有了神,只是,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闪烁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