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璇儿还抬出了医德来。
谁人不知,王皇后最重品性。
医者虽是贱业,但如璇儿所说既学之,便必得有医德。
见死不救,不是医者所为。
璇儿何时变成这样了?
就因为嫁给真定王太子的是郭圣通吗?
命里无缘,何苦强求?
孔曼一直以为自己把女儿教的很好,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女儿已经悄然改变了。
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连飞虫都不忍踩死的璇儿了。
这般步步为营,眦睚必报的样子倒像是她父亲。
可是,孔曼又能怎么办呢?
璇儿终究才是她女儿。
她沉默了下来,先前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听说是真定翁主的长女,王皇后微楞了下。
这究竟不能如寻常医者般呼来唤去的,不过回头让邑城去请一清也就是了。
王皇后明知不一定奏效,这些年希望落空也不是一回两回,但心底那簇小火苗却还是越燃越旺。
甄璇见状,知趣地和母亲起身告退。
母亲一路没有说话,甄璇也不以为意。
她此刻满心都沉浸在已经成功的兴奋中。
她由着宫人为她披上锦裘,徐徐走在金玉石砖上。
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停在廊下粲然开放的山茶花上。
丹霞皱月雕红玉,香雾凝春剪绛绡。
正月末四下里还是冰天雪地,但因着宫中暖气充盈,茶花已经开了。
这是松阳红,是一种极其名贵的茶花。
松阳红茶花朵硕大,花瓣足有百多枚,覆瓦状六角形排列或轮状盘旋形排列。
此花从绽放到凋谢,花瓣均挺拔昂扬,绝无后翻及明显褪色,更不会有枯花挂枝。
陛下爱此品性,特摆于王皇后宫中,以此来象征王皇后的地位超然。
甄璇收回目光,继续由宫人往出走。
金戺玉阶,彤庭辉辉。
未央宫作为大朝正殿,周回足有二十八里,气象魏然。
椒房殿作为皇后居所经百年的修缮扩建后,更是壮丽非常,几如神仙宫殿。
而她,将来也会入主未央吗?
甄璇很是期待。
她返家后,便叫人看住郭府,有什么情况便来回她。
结果还没到申时,家人子便回说邑城郡主王霁拜访郭府。
甄璇喜不自胜,这必定是受皇后之命来请郭圣通进宫的。
邑城郡主是皇后的嫡亲孙女,乃皇后第三子新迁王所出。
王皇后也算给尽了郭圣通面子,她识相的话最好还是乖乖跟着邑城郡主进宫。
治不好王皇后也不见得会把她怎么样,但要扫了皇后面子就是郭圣通母亲也担待不起。
甄璇在屋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向外张望着。
她非常期待结果。
她想,郭圣通说不得还真就不敢去。
谁知还不到申时三刻,家人子就回说郭圣通随着邑城郡主进宫了,他亲眼瞧着的,绝不会错。
☆、第一百零八章 漠然
这么快——
纵是甄璇盼着郭圣通去,也没有想到她会去的这么爽快。
看起来只怕邑城郡主还只把来意说明,都没有多劝,郭圣通就应下了。
她是傻吗?
还真当自己医术举世无双了?
不过也正顺了甄璇的心意,这可没人逼郭圣通,是她自己主动去的。
甄璇捧着手炉缓缓坐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现在,她只用看郭圣通的笑话了。
*****
真定王宫虽恢弘壮丽,但比之汉宫到底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进宫时约莫还只是申时末,现在夜色已经暗的深沉,只怕已经是酉时末了。
足足一个时辰,都还到未央宫。
一叶知秋,可以想见汉宫之大只怕是许多人穷极想象也想不到的。
郭圣通坐在平稳的马车中,支开车窗向外望去。
浑身披挂面容威严的兵士五步一哨,看得人心头莫名发憷。
柳絮般的雪花从黑沉沉的苍穹上轻轻落下,清寒的空气隐隐还带着红梅香气。
原来,这就是汉宫吗?
今天她正在家中枯坐,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刘秀就是神秘男子的事。
正烦心时,邑城郡主突然来访,又指名道姓地要见她。
郭圣通和母亲都吓了一跳,待听说是有人向王皇后举荐了郭圣通治室主的失眠,郭圣通未有多想便应了。
谁举荐她,又为什么举荐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郭圣通早想去看看室主,只是没有机会。
那是一个真正被权利争斗耽误了一生的可怜女子。
郭圣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治好室主,但她想试一试。
马车到未央宫门前后便停住了,郭圣通下了车同邑城郡主一起往里走。
邑城郡主性子和善,一路上话虽不多,却一直在劝她不要紧张。
“你便是治不好也无妨的,皇祖母不会怪罪你的。”
郭圣通看着邑城郡主,总是想起她的堂姐金城郡主王妨来。
金城郡主是天子长子的长女,如若现在还活着,她便是皇家身份最贵重的女孩子。
天子四子已经死了两子,邑城郡主的父亲是第三子新迁王,因身有残疾而不被立为储君。
或许邑城郡主自己都觉得可惜,但郭圣通有非常强烈的预感,如今的太子也会像他的兄长们一样不得善终。
他们四兄弟得以善终的只有新迁王。
不知这是不是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郭圣通心中多了几分沉重。
她跟着邑城郡主在椒房殿正殿中见到了王皇后。
郭圣通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瞎子,她怕自己出于好奇冒犯了王皇后,便始终微垂着眼帘,不直视之。
王皇后果如邑城郡主所说和气的很,并没有为难她,只说请她尽量试一试。
郭圣通应是。
这是她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王皇后听她声音娇嫩,有些疑惑,问她道:“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郭圣通答道。
王皇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摆摆手叫邑城郡主带她去承明宫。
郭圣通知道王皇后是因为她年龄小而有些失望了。
她不以为意,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恭敬道了句是后便跟着邑城郡主转身回去。
其实,王皇后现在已经不姓王了,而是姓宜春。
同姓不婚,建兴帝登基后以王皇后父亲宜春侯的侯邑为宜春氏。
其实,这纯粹就是多此一举。
帝后彼时成婚多年,儿女都已经五个,现在才想起规避同姓不婚是不是太迟了?
而且,又有谁敢指摘已经站到万人之上的建兴帝呢?
是以,私下里众人还是唤皇后为王皇后。
说来也可笑,建兴帝做得出篡位、杀子这样的事,明面上却比谁都在乎礼义廉耻那块遮羞布。
郭圣通踏进承明宫时,忍不住想室主是不是也是看透了她父亲的虚伪才会这般痛苦?
导致失眠的原因多的很,有可能是受病家其他病症影响,如甄璇当时因无根火上浮烦渴使其不得安睡;有可能是肝郁化火;有可能是痰热内扰;有可能是阴虚火旺;还有可能是心脾两虚;也有可能是心胆气虚等等不一而足。
照理说郭圣通应该在见到室主详细把脉后心中才有分寸,但她想到室主的经历,有七八分把握室主的失眠是情志不谐导致的阴阳失调。
很快便到了室主的寝殿外,早有宫人迎上前来。
邑城郡主道:“这是真定翁主的女公子,受皇祖母所托前来为姑姑看病。”
侍女俯身行了一礼,“室主正在小憩,容婢子前去通传一下。”
邑城郡主点头,姑姑不欲见人的时候都推说在休息,但这是皇祖母带来的人,姑姑应该会见。
果然没一会,那侍女出来请她们进去。
室主的寝殿内布置的很华丽,只是那华丽中透着庄严肃穆,倒有些像年长之人所居。
郭圣通心中纳闷,室主如今至多也就二十四五,正是花信年华,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布置?
但转念想到室主的失眠症,郭圣通立时便明白过来,心中唯有一声长叹。
孝平皇帝薨势后,王莽立孝宣帝玄孙刘婴为太子,号为孺子,尊室主为皇太后。
后孺子禅位于王莽,王莽先改称室主为改称定安公太后,后才改为如今的黄室室主。
而在室主心里,她还是汉室的皇太后。
她在无声地反抗着父亲,坚持着自己。
侍女引着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到里殿后便自行退下。
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各自同室主见礼。
“起——”
听得这声唤起后,郭圣通方才跪坐到下首的坐席上。
她有些奇怪,怎么是宫人唤起?
不过见邑城郡主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郭圣通也只得把不解压在心底。
邑城郡主和室主道明来意后,便叫郭圣通上前把脉。
室主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一副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样子。
郭圣通甚至觉得,室主完全不想搭理她们,之所以没有赶她们出去是因为懒得赶。
室主瘦的可怕,已然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
加之她日日待在室内,未曾见什么阳光,白皙非常。
郭圣通初看清室主的一刻微微有些心惊,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常。
她起身坐到室主身前为她把脉。
未几时,她缓缓收回手。
室主舌淡脉细弦,是因心胆气虚所致的失眠。
殿内并无左右侍奉之人,邑城郡主也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只有她和室主,静的叫人莫名心慌。
郭圣通问室主道:“室主是不是噩梦缠身,对声音和光影都极为敏感?”
☆、第一百零九章 熟悉
室主半躺在榻上,目光似乎黏在帐子底上,对郭圣通的问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情绪极其低落,就像完全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郭圣通大胆试探道:“您是不是常恍惚得见神异?”
室主听了这话,终于有了些反应,她偏过头来,目光像冷冰冰的刀子,“出去。”
郭圣通没有生气,转身退了出去。
她心中对室主的病根已经有了定论,只是还需要最后确定。
一到外间,等候的邑城郡主便解释道:“姑姑近来脾气古怪,不喜欢治病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
郭圣通点头,表示了然。
邑城郡主又问道:“姑姑的病如何?”
郭圣通道:“可治。”
邑城郡主面露讶然,她不知道郭圣通是真有把握还是盲目自信。
姑姑病了几年,没有一个医者来了之后能说出这样肯定的话来。
她站起身,想提点郭圣通一二。
话说太满,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郭圣通目光中满含着轻松之色,仿佛这真就是一个小病,没有什么好害怕担忧的。
邑城郡主忍不住想,难道她真有办法不成?
就在邑城郡主怔仲的瞬间,郭圣通已经唤过宫人:“把室主吃过的药方子都拿来我瞧瞧。”
往常来的医者们时常也会这般要求,宫人很快就找出了室主吃过的全部药方子。
郭圣通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张药方子,全都写在赫蹄纸上。
简牍笨重,丝帛珍贵。
赫蹄纸是用丝绵所制,比简牍轻薄方便,又比丝帛易得,正适合书写。
郭圣通摸着柔软光滑的赫蹄纸,霍然想起母亲曾说起的曹宫来。
成帝懦弱又狠毒,为了赵合德竟生生逼死为他生育皇子的曹宫。
成帝写给曹宫的绝命书就是用赫蹄纸所写,信中成帝温柔地唤曹宫的小名“伟能”,嘱咐曹宫努力饮下随书信带去的毒药。
成帝已去,飞燕合德亦化作了白骨。
只有这赫蹄纸还在,深宫内院的血泪也还没有断绝,室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郭圣通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仔细翻阅起药方子来。
这几十张药方子,有养血安神的,有疏肝解郁的,有健脾和胃的,有清热泻火的,有活血化瘀的……
很显然,看出室主的失眠是因为心胆气虚的不在少数,为此开出的方子有镇惊安神的,有养血清热的,也有养肝宁心的,都很是对症。
郭圣通来开方子也左不过是这些了。
但这些都试过了,室主的病还是没有好起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么是室主根本没有吃药,要么就是室主忧郁在心,脏腑功能失调,以致外界药物的治疗速度跟不上失眠加剧的速度。
王皇后日夜悬心室主的病,时时问询,室主没有可能不吃药。
那便是后者了。
这也是郭圣通的结论。
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但药物的帮助还是必须的。
郭圣通吩咐宫人准备纸笔,她要开药方子。
邑城郡主见她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把话咽了回去。
少顷,药方子写就,郭圣通递给宫人。
宫人接过后,并没有立时就去抓药,而是转身去了中殿。
邑城郡主解释道:“太医令和太医正都在中殿。”
郭圣通面露了然。
只怕宫外医者所开的药方子,都要经过宫中御医们的商榷方可施用。
她缓缓跪坐下来,立时就有宫人奉上热茶来。
郭圣通轻抿了口茶,望向邑城郡主,“若是药方子可用,还要请郡主再帮我一个忙。”
邑城郡主目露疑惑,药方子如能用,煎药给姑姑服用就是,还要她帮什么忙?
郭圣通笑道:“我还要再去求见一回皇后,请得皇后同意。”
邑城郡主本想说有御医们同意即可,但转念一想兴许郭圣通就是为了保险,才要求得皇祖母的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