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何脸面和先帝说话?
她脸上的笑落了下去,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只是心底究竟还是不舍得移开目光。
先帝缓缓转过身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
先帝肩上用金线织就的日、月、龙纹,袖部的火、华虫、宗彝纹,连同着下裳的藻、粉米、黼、黻纹,一起在月光里熠熠生辉。
王嬿知道在先帝的背后还绣有星辰、山纹。
这是天子的十二章纹。
先帝曾告诉她:
日、月、星辰三纹,谓之皇帝照临天下;
龙纹,谓之皇帝乃真龙天子;
华虫,取其文彩之意;
宗彝,谓之供奉、孝顺;
藻,取其素净之意;
火,取其明亮之意;
粉米,取有所养之意;
黼,取割断、果断之意;
黻,取其辨别、明察、背恶向善之意。
先帝说这话时,面容肃然。
但话毕见她一脸严肃,又不禁轻笑着搂住她。
王嬿看着慢慢走近的先帝,真觉得这一切恍如发生在昨天。
她的泪又夺眶而出。
先帝站住,冲她摇头,又说了句什么。
光影中,先帝的身形有些模糊,面容也瞧不太真切。
王嬿甚至都没法从嘴型去判断先帝在说什么。
她鼓起勇气,欲要开口询问之时,先帝身影却又渐渐淡没开去。
王嬿住悲从心中来,禁不掩面而泣。
宫人听见里间哭声,已然起身,只是没有她的吩咐不敢贸然进来。
领头的女官大着胆子唤了声室主,王嬿没有答话,只是渐渐止住了泪。
宫人们听着里间又恢复了宁静,都松了口气。
王嬿深吸了口气,重新躺下。
她睡不着,只是这么躺着。
最初失眠的时候她觉得很痛苦,但时日久了也就熬习惯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心里豁然割开的那条口子仍旧在流血。
所以,她仍是想哭的。
只是,她懒得再哭了。
左右再过不久,她就要去见先帝了。
她想,到那时再哭吧。
殿外忽地响起说话声,听起来像是谁来了,宫人们在压低了声音劝阻。
王嬿有些奇怪,因着她的脾性,承明宫一向没有什么访客,何况是这样的深夜。
母亲知道她失眠,也不会这时候打发人来看她。
会是谁呢?
王嬿有些好奇,却没有探知的欲望。
不管是谁,她现在都不想见,宫人们也不会放人进来。
王嬿不以为意地阖上双眼。
谁知今日蹊跷的很,没一会她竟听得有人轻轻走了进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转瞬就要到榻前了。
是谁?
王嬿心中涌起火气来,轻喝道:“出去!”
这些宫人是怎么回事?
没有她的同意,竟敢随意放人进来烦扰她?
来人站住,却没有就此转身回去,而是轻轻唤了句“孝平皇后——”
☆、第一百十二章 怒火
这声音清脆中带着些稚嫩,落在这清寂的夜里,犹如珠玉落地,泛开一地光影。
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王嬿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但绝不是邑城,也不是汝阳和安昌。
她们会叫她姑姑。
可是,除了她们还有谁会来?
谁又有胆子冒着触犯父亲忌讳的危险,唤她从前的封号?
王嬿没有理来人,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她冷冷地喝道:“来人!”
出乎王嬿意料的是,并没有宫人应她,更没有宫人立时进来。
外间寂静的很,仿若整间宫殿都空了。
那少女笑起来,又唤了声“孝平皇后”。
这一声孝平皇后,语气加重了些,落在王嬿耳边很有些刺耳。
从前,她的确是孝平皇后。
可是,先帝死了,先帝的汉室也没了,她便再也不是孝平皇后了。
少女是在明明白白地讽刺她。
王嬿霍然睁开眼,是来为她治病却被她赶出去的那个女孩子。
她好像听宫人回禀说,这是真定翁主的女儿。
“您为什么不敢应呢?”少女站在那里嫣然一笑,继续说道:“您是觉得我在讽刺您是吗?难不成您自己都不敢承认您是孝平帝的皇后了?”
王嬿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染上了怒气,“出去!”
那少女还是笑,“您的脾气果真不好。”
她走过来,声音提高了些:“不过我也不对——”
说着话,她顿首行了一礼:“我在这给您请罪了。”
她直起身子,笑眯眯地道:“您确实已经不再是孝平皇后了,您已经变成了当今天子的长公主了。
其实您愤怒不是不敢应,而是还为孝平帝难过是吗?
您其实是个很有情义的人,若不然您早就高高兴兴此从这搬了出去。
只要您想,您的人生还会重新变得辉煌灿烂。”
她的眸子清澈纯净,仿若夏夜的星辰。
王嬿忽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少女先开始似乎是要激怒她,现在却又像是在体贴她的难处。
她究竟想干什么?
王嬿愤怒之余,竟有了些探知的欲望。
自先帝死后,她便对周围的变化都漠不关心起来。
就算这天塌下来,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天早就塌了。
王嬿赤脚下了榻,“你想说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瘦削孱弱的身体有些打晃。
少女在离王嬿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眸光明亮,语气真诚:“我为您诊脉后,发现您的心病比失眠症还重,所以想来劝劝您。”
王嬿摇头,冷漠地道:“不用。”
少女却像没听着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其实您何必难过呢?
就算孺子婴没有禅位给天子,孝平帝就能坐稳江山吗?
汉末以来,政治腐败,经济凋敝,反倒是豪强巨富之家如鱼得水。
这样的局面,孝平帝能应付得了吗?”
王嬿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便自问自答道:“他应付不来的,他虽是孝武帝的子孙,却没有孝武帝的魄力,更没有孝武帝的手段。
他只是个傀儡皇帝!”
王嬿大怒,“放肆!”
她不知道外间宫人为何还没进来,但她已经不需要她们了,她回身去榻上的枕下拿马鞭。
先帝在时,酷爱骑马。
他送她的马鞭,她珍而重之地一直贴身保管着。
如今,竟有人敢当着她的面侮辱先帝,她自然要用先帝的马鞭来教训她。
王嬿很快就将马鞭抓到了手中挥舞出去。
只是,那马鞭并没有呼啸作响,而是有气无力软绵绵地落下。
少女见状,更是连躲都没有躲,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您只怕许久都没好好吃过一次饭了?
怎么会有力气打我呢?
我劝您还是别废这个劲了。”
少女眸子中满是讥讽,“何况,我也没有说错。
孝武帝初为帝时,内有诸侯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外有匈奴虎视眈眈。
如此内忧外患的局面,是不是比孝平帝面临的局势还要危险艰难?”
不等王嬿说话,少女又迅速开口:“您可别说是因为您父亲掣肘了孝平帝,难道窦太皇太后就没有压制孝武帝?”
她雪白的肌肤逆着光影看去仿佛吹弹可破,明亮的眸子里晕染出昳丽的光芒来。
“所以,我劝您不必难过,更不必耿耿于怀。
孝平帝一开始就是被人扶起来的傀儡,本就不是什么真真正正的真龙天子!”
王嬿身上一点劲都没有,全靠一口气撑着。
她一直在挥动手中的鞭子,只是总是软绵绵地落下,并没有伤到那少女一星半点。
现下听着她如此轻视鄙夷先帝,王嬿怒火中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鞭挥下竟“啪”地一声虎虎生风起来。
那少女吓了一跳,好在避得够快,没有打到她身上。
她笑道:“室主恼羞成怒了?
其实您自己心中也明白我的话是没错的,孝平帝在世时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为吗?”
王嬿本不想和一个晚辈计较,但先帝功过怎么也还轮不到这个女孩子来评头论足!
她知道些什么,就敢在这没完没了地鄙薄先帝?
王嬿气得双眼通红,双手微微发颤。
她死死握住了马鞭,霍然又是一鞭打过去。
那少女见势不好,转身便往殿外跑。
王嬿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冷着一张脸追了上去。
若是这少女指责她不忠于汉室,她一句话都不会还嘴。
因为,那是事实。
可是,她辱骂先帝!
这是王嬿万万不能容忍的!
那少女转瞬间就跑出了寝殿,宫人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纷纷跪在王嬿面前阻拦。
王嬿气急攻心,也不多言,只一鞭又一鞭地挥打过去。
宫人们无人敢直面她的怒火,究竟让出了一条道来。
女官见状,慌忙抱住王嬿的腿,“室主,这是怎么了?您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王嬿正在气头上,本想给女官一鞭子。
但念及这些宫人们始终忠心不二,勤勤恳恳地跟在她身边,这一鞭子到底没有挥下。
王嬿压抑着怒气,冷喝道:“让开!”
女官不敢再拦。
然而那少女趁着这功夫,已经先一步跳上车走了。
王嬿还欲叫人牵马来追,女官见她连足衣都没有穿就赤脚出来了,忙扑过来劝道:“您消消气,消消气——”
☆、第一百十三章 甘草
正月初九立了春,现已是正月末,虽还处处冰天雪地,却实实算得是早春了。
近来白日里温度已经明显上升,只是夜里仍旧是奇寒透骨。
那少女跳上车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凝滞在身上的寒气顿时散开了大半。
等候在车里的陈女官立即笑着递过手炉来,“春寒料峭,您可别冻病了。”
见少女接过后,陈女官劝道:“郭女公子,这都快三更时分了。
您便歇在宫里吧,未央宫中已经为您收拾干净住处了。”
郭圣通笑着拒绝了,“多谢殿下的一番好意,只是我长这么大还没离过我母亲的眼。
她虽知道我在宫中必能受着殿下的照拂,但心底只怕还是担心我会不会惹出祸事来。”
说到这,她吐了吐舌头。
“其实我母亲也没担心错,我刚刚才闯了大祸呢。”
陈女官被她逗笑,恍惚想起室主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有次不知闯了什么祸跑到她跟前来求她向皇后殿下说情。
那么好的孩子,现在竟成了那样。
陈女官心中一酸,也不再多劝。
左右皇后吩咐的就是若这孩子坚持回家就送回去,若是肯留下便打发人去郭府报个平安。
*****
承明宫中。
王嬿被宫人们苦苦相劝,兼之自身体力不支,到底还是回到了寝殿中。
陆女官怕她虚弱的身子受不住寒气,忙叫人去炖姜汤来。
王嬿捂着胸口坐在榻上,额头上鼓起的青筋还在跳动。
室主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动怒过了,陆女官虽是听从了椒房殿的话行事,心下到底担忧不已。
这是哪门子的治病?
可别把室主再气出个好歹来。
陆女官俯身请罪道:“室主还请息怒,都是婢子们不中用。
那小贵女听说自幼学医,甚是聪慧。
皇后殿下也是担心您,什么办法都想试一试,故此请她进宫来看看。
她来后说什么她治病时旁人不能在场,婢子们将信将疑却不得不从。
没成想,她竟敢冒犯您。”
王嬿想,这就是了。
难怪那少女在这胡言乱语了半天,也没人进来。
可,她为什么要激怒她呢?
难不成就因为她初来请脉时被她赶了出去,故此就生了怨怼之心?
陆女官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那小贵女到底做了什么,惹得您发这么大的火?”
王嬿没有答话,她低垂着眼帘,周身蒙上的一层寒气经久不散。
陆女官自王嬿进宫便受先帝之命伺候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下来对她的脾气也算是摸了个通透。
室主越是板着脸不说话,越说明她心里窝着大火。
陆女官见状便柔声劝道:“婢子听说那小贵女在真定时最受真定王的宠爱,被纵容惯了,所以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气大伤肝,您别……”
陆女官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嬿就忍无可忍地把手中的白玉杯“啪”地一声砸了个粉碎。
水花四溅中,陆女官吓的眼皮都跟着一跳,不敢再多说话。
外间伺候的宫人听着声响,也不敢进来收拾,殿中一时静得可怕。
王嬿本就气极了,又听着陆女官提及郭圣通,心头怒火一鼓作气瞬时间就冲上头顶,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
那少女竟敢对先帝如此不敬!
她见过先帝吗?
她知道先帝是如何聪慧过人吗?
又了解先帝心中的那些雄心壮志吗?
若不是因为她是王莽的女儿,先帝说不得真能挣扎出一条生路来
都是她,都是她拖累了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