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归桐——斑之
时间:2017-12-14 15:38:21

  郭圣通忙问:“先生,有何不妥吗?”
  “看来我们的师生缘分也真是早已注定。
  你这方子,竟和我几年前开给室主的差不了多少。”
  郭圣通愕然过后,终于明白昨日王皇后为何会提及王自和了。
  她以为是王自和在后面为她出谋划策,也真是好大一个乌龙。
  王自和又是惊奇又是欣喜,他当时根据室主的病情斟酌再三才开的这方子,谁知道几年后他的关门弟子能开出差不多的方子?
  这孩子,实在是天赋异禀。
  就是可惜了。
  可惜是个大家贵女,不然又是一个义妁啊!
  王自和叹息过后,又关切起室主的病情来。
  郭圣通便把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他了,待听说郭圣通效文挚以怒激之,王自和立时便明白了其中玄妙。
  他恍然大悟,击节而叹道:“是了,是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有情志病呢?”
  郭圣通笑道:“室主不肯见外男,您只能从宫中侍女或乳医的嘴里听说室主的情况,难免会有所遗漏从而使您对病情的判断出错。”
  王自和摇头,弥勒佛一般的脸上多了骄傲。
  “你倒是真会安慰我,这也没什么。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好事啊!”
  *****
  人死如灯灭,就像那去年的春光般,只在各人脑海中留下或深或浅的记忆。
  日子一长,那记忆也就慢慢淡去了。
  甚至连那廊下的牡丹花究竟是去岁何时开的,已然说不出准确的时间了,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个大概。
  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心凉薄,只是那伤口慢慢愈合罢了。
  没人知道,那伤口会不会在下雨的夜里像风湿病一样折磨起人来。
  爱别离苦,怨憎会苦,几人能在这其中求得解脱呢?
  王嬿在这其苦海中沉沦的尤其之深,过往发生的种种在她脑海中始终模样鲜明,从未淡去。
  父亲刚透露出要把她嫁进天家时,王嬿并没有反对。
  嫁给天子,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但,一场屠杀毁了王嬿对未来的期望。
  王嬿的长兄王宇一向不满父亲的专权,这种不满在父亲不让先帝生母卫姬进京与先帝母子相见时达到了顶峰。
  长兄为此三番五次地为卫姬出谋划策,希冀能使卫姬如愿。
  却不料事情败露,父亲怒发冲冠,以为长兄要助卫氏以外戚的身份插手朝政。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彼时父亲还不是天子,却也叫卫氏一族几百人付出了性命,仅有卫姬因是先帝生母才得以幸免。
  消息传来,王嬿如五雷轰顶,久久醒不过神来。
  父亲杀了先帝的兄弟姐妹,她还怎么去做先帝的皇后?
  可刚刚才举起屠刀连长兄一家都屠了个干净的父亲,绝不会允许皇后人选出自他家。
  王嬿百般不情愿地被送进了宫。
  先帝对她冷淡之极,一句话都不和她说,就连看她一眼目光中都含满了愤怒憎恶。
  王嬿心中有愧,对先帝百般温柔体贴希冀能以此稍稍赎罪。
  可,先帝的心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般又冷又硬。
  王嬿自幼受尽宠爱,哪受过这样的白眼?
  她终于在又一次碰壁后哭将起来,她冲先帝喊难道就那场大屠杀中死的就只有卫家人吗?
  她字字泣血地道,还有她的大哥一家啊!
  先帝被触动,对她的态度终于有所转变。
  他们慢慢接近,渐渐相知,最终相爱。
  那是王嬿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第一百十六章 活着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王嬿记得很清楚,先帝是在元始五年正月初四亥时一刻阖上了双眸,永远地离开了她的时间。
  她心痛如绞地抱着先帝,从温热抱到僵冷方才起身。
  她推开殿门,平静如水地宣布:“天子驾崩——”
  等这个结果等了几天的百官们目露悲痛蜂拥而上,哀嚎痛哭声紧随而至。
  王嬿独自站在殿外,却是一滴泪都没落下。
  她的泪早在正旦朝贺那天就哭尽了。
  她的父亲不愿再做一个有实无名的掌权者,于是他在献给先帝的柏椒酒中投毒。
  那是慢性毒药,直到夜里方才发作。
  先帝痛得汗如雨下,四肢蜷缩在一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嬿吓坏了,她立时披衣起身叫宫人传唤太医令。
  没有人应。
  她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整座宫殿仿佛空了般。
  王嬿心急火燎下就要翻身下榻,先帝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扯住她的衣角,“……没……没用……”
  是时,窗外风雪大作,先帝痛苦挣扎的脸映在明亮的烛光下分外刺眼。
  王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几乎是从牙关间挤出来一个“不”字。
  不会的!
  不会的!!!
  她知道她的父亲醉心权势,可他已经掌握了这天下至高的权柄,先帝并不挡他的路,他没有一定要置先帝于死地的理由。
  何况——
  何况,先帝还是他的女婿——
  她的心像被一根丝线紧紧勒住,几乎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她不顾先帝的劝阻,赤脚就下了地。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的心跳的又急又快。
  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方才稍稍止住那可怕的发颤。
  她疾步跑出殿去,空无一人。
  她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却还是不肯相信那已经呼之欲出的事实,而是执拗地赤脚继续奔走在殿内。
  她终于找到了满殿宫人,她们被锁在偏殿中。
  殿门口看守的黄门们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事情到了这地步,她就是再想装傻也没法继续下去了。
  摄皇帝究竟不是皇帝,没法堂而皇之地享受全天下的尊崇。
  是她天真了,她的父亲要是真看重血脉亲情怎么会杀了大哥和二哥?
  王嬿心如死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殿的。
  第二日,丞相和太史令到了宫门外。
  王嬿知道他们是来等先帝死讯的。
  她的心已经被凉透了,却还是不肯就此认输。
  没有人来救先帝,她就自己翻阅医书。
  只是,这一切努力终究都是徒劳的。
  先帝苦捱到初四夜里,到底还是去了。
  她抱着先帝,明明痛彻心扉,却一滴泪也掉不下来了。
  她冷静地可怕。
  她对自己说,她是先帝的皇后。
  先帝死了,她就代表着先帝,她不能给先帝丢人,她要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她做到了。
  她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先帝的后事上。
  父亲以为她顺从了,企图把她再嫁。
  她宁死不从,父亲最终放弃。
  她只想守在这承明宫中了却残生。
  可那过往吞噬着她活着的欲望,她真的要支撑不下去了。
  又是一个孤寂的深夜,王嬿独坐在寝殿内望着微微晃动的灯火,心下凄苦难言。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地躺下阖上眼。
  迷迷糊糊似是要睡着的光景,她忽地听着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很轻,却还是像沉闷的雷声般滚过她的心头。
  王嬿再无睡意,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看去,却见是先帝站在窗前。
  也不知怎地,这会她竟忘了先帝已经逝去的事实,还只当是从前先帝活着的时候。
  她忙坐起身下了榻去拉先帝,“陛下怎么了?睡不着吗?”
  先帝不说话,只是冲她笑。
  那笑容璀璨耀眼之极,几如暗夜里的星光般叫人沉醉。
  王嬿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先帝受她父亲压制,内心苦闷非常。
  即便是笑也是满腹心事地笑,何曾有这样从里到外都洋溢着快乐地笑过?
  但是——
  这样真好,真好。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假设她和先帝只是一对市井间最平凡的夫妻,先帝会不会快乐的多?
  可是,没有如果。
  就像她生来便是王莽的女儿,没有可选择的余地。
  王嬿不知道先帝为什么这么开心,却不想打破这美好的气氛。
  她靠在先帝肩头,声音温柔。“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先帝摇头。
  她又问:“那困吗?我们是接着睡觉?还是下会棋?”
  先帝还是摇头,揽着她似是有千言万语要和她倾诉,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王嬿仰起头来望着他,“怎么了?”
  先帝眉眼间依旧含着那令人倾倒的笑意,只是先帝笑着笑着忽地捂住胸口满头大汗地倒下去。
  王嬿立时被吓的魂不附体,恍惚间竟又似回到了元始五年正月初四那天。
  她抱着先帝,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
  先帝努力伸出手来为她拭泪,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来。
  “……好……好好……活下去……”
  王嬿拼命摇头,哭到不能自已。
  先帝无奈地叹气,“你说你这样,我怎么能安心?”
  王嬿这才发现自己的臂弯内已然是空荡荡,先帝不知何时已然站到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细纱,模模糊糊地叫人看不真切。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想起一个事实:先帝早已经去了!
  可,此刻先帝明明就笑盈盈地站在那。
  她是不是弄错了?
  是!
  一定是!
  王嬿下了榻,疾步朝先帝跑去。
  先帝笑着拥住她,这实在的触感和温度让王嬿松了口气。
  可这份安心没能持续太久——
  霍然间,一道刺眼的光束划破黑暗照进来。
  她被这光亮刺得本能地闭上眼睛,待感觉着那光亮弱下去再睁开眼时,先帝已经不见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掩面痛哭。
  …………
  黎明的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时,王嬿拥被独坐在榻上。
  陆女官笑着走进来,挽起床帐:“您这次睡了整整四个时辰呢。”
  “是吗?”王嬿道。
  朝阳静静落在白玉地砖上,熏香的味道充盈在鼻间。
  王嬿不知怎地,酣睡了一场还困顿疲乏的很,没有半点力气起身。
  她打了个哈欠重又倒下去,“我还想再睡会。”
  陆女官忙放下帐幔,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王嬿很快便睡着了,只有眼角静静地流下一行清泪来。
 
  ☆、第一百十七章 碎片
 
  二月初的常安城,春意渐明。
  阳光不复隆冬里的清寒,温煦有力起来。
  纯白绵软的积雪静静地融化,露出褐色土地的原貌。
  燕子的身影活跃在蓝天下,似是要剪下一缕春风来。
  轻烟渗柳色,柳树梢头静悄悄地弥开了淡淡的新绿。
  甄璇同母亲孔曼由着宫人引领,穿过长长的宫廊往椒房殿去。
  太子前日正式在天子跟前求婚,天子已经御旨赐婚,婚期就定在年底,她们今日是来谢恩的。
  既已进了宫,便没有不去椒房殿拜见的道理。
  春风拂来,暖意满面。
  一想到即将见到王皇后,甄璇心头不由涌起几分忐忑不安来。
  往后,王皇后便是她的婆母,讨得她的欢心甚至比得到太子的宠爱还要重要。
  虽说王皇后对她的印象应当还是不错,但婆母看儿媳总是带着几分挑剔的,谁知道王皇后会因为什么突然就对她生出不满来?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长辈们都喜欢温顺听话的。
  这般想着,甄璇在进到椒房殿后格外注意礼仪言行,嘴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王皇后虽然瞎了,但她身边的女官可没瞎。
  甄璇如此谨慎着意地表现了好半日,终于见到几个女官眸子里都涌起了赞赏之色。
  她心下松了口气,她知道她走后这些女官定会把她的表现细细说给王皇后听。
  眼看时辰已经不早,甄璇看了眼母亲孔曼。
  孔曼会意,刚要开口告退,就有宫人进来回说郭圣通来了。
  郭圣通?
  甄璇楞了一下,郭圣通来做什么?室主还没有消气?
  听说郭圣通被室主拿鞭子赶出承明宫后,甄璇真是又解恨又开心。
  果如她所料,郭圣通哪有什么医术?
  去了承明宫不就是出丑?
  只可惜她最近忙于婚事,无暇参加常安城中贵女们的聚会,不然郭圣通的名声可就响亮了。
  甄璇还听说室主有意叫王皇后下旨申斥郭圣通,不过估摸着王皇后觉得有些过了到底还是算了。
  可,今天为什么又传召郭圣通呢?
  依着甄璇看来,多半还是室主的气没消。
  她心下愉悦,若不是想着郭圣通是自己举荐的,真快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
  等等……
  郭圣通能把室主气成这样,想必是连带着把王皇后都得罪了。
  而郭圣通是她举荐的,王皇后和室主不会因此也对她有什么看法吧?
  更重要的是,她为了让王皇后动心,把郭圣通的医术说得天花乱坠,这下可不就被戳穿了吗?
  甄璇的手心瞬时间就冒出汗来,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呢?
  她深吸了口气,想着不如自己主动问起,再无意间把王自和教授郭圣通医术的事情提一提,想必王皇后心中也就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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