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便点头应了。
…………
中殿中,太医令和太医正奉召而来。
都说同行是冤家,为了不有所偏颇,他们并不知道今次的医者是谁。
太医令看罢药方子递给太医正。
太医正接过细看:
白术,补脾益胃的。
当归,甘温补五脏。
白茯苓,渗湿健脾。
远志,安神益智。
木香,散滞气,调诸气。
炙甘草,散五脏六腑寒热邪气。
黄芪佐人参,可健脾补肺。
五味子、柏子仁,养心安神。
方子虽好,只是——
太医正在心中反复琢磨后,抬起头来。
太医令问道:“以为如何?”
太医正道:“失眠跳不出脏腑阴阳失调、气血不和的范畴,这方子对五脏六腑俱有覆盖。
只是——”
太医令不等太医正说出后面的话,便道:“吾以为可用,不知太医正以为如何?”
太医正心下略有不解,但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宫人听得如此说,便看着太医令和太医正联袂在医案上签字后方才捧着药方子回去。
室主不喜外男留在承明宫内,是以结论一下,便有宫人来请太医令和太医正出去。
两人出了宫门,在宫门前分手。
太医令独自一人往椒房殿去回话。
太医正想必是觉得那药方子眼熟,是啊,怎么能不眼熟呢?
王自和曾经开过一张和这差不多的药方子。
没想到今天又有人拿着这张略作增减的药方子来了,也不知是从哪寻来的。
这医者难道不知道王自和就是因为这张药方子才远走他乡的吗?
王自和口口声声说什么因无家室之累,又心软见不惯生死,故不再诊脉转而传授学生,都是说的好听。
实际上就是因为没能治好室主,在常安城中跌了声名。
正好王自和当时又有个肺痈患者病重死去,声名愈发不堪。
其实公道来说,肺痈委实是重症。
但彼时世人并不这么想,都觉得王自和是名不副实。
再后来,王自和便没了音信,听说是四处游历去了。
没想到又有人从他那拿了这药方子来治室主。
说不得王自和就躲在这后面,等着看结果。
他这还是对从前的事耿耿于怀啊!
太医令方才本也想否了这药方子的,但想想究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自和从前还是深受皇后信重的,要是他见方子被否了索性进宫去闹。
说起医理来,不还是太医令理亏?
是,较真说来这方子是该有大效的。
只是几年前铁一般的事实已经告诉了王自和,那药方子偏生就是不奏效。
既然他不肯死心,太医令便只好叫他再死心一次。
☆、第一百一十章 情志
承明宫里间。
宫人捧着药方子回来,笑着问郭圣通:“还请您示下如何煎服?”
这是说药方子可用了。
邑城郡主起身,“不急,我还要带郭女公子去见见皇后,煎药回来再说。”
宫人不敢多言,躬身应是。
郭圣通和邑城郡主出了承明宫,即乘车往椒房殿去。
夜幕深沉,灯火迷离,已是戌时六刻了。
王皇后往常这个时间早已歇下,只是今日晚间刚送走了回话的太医令,宫人又来回说邑城郡主和郭女公子来了。
王皇后微蹙起眉来,是王自和有什么话说吗?
方才太医令来后,她使人去查问,方才知道郭圣通竟是拜于王自和门下学医。
她摆手让宫人传她们进来。
…………
郭圣通觉得有些奇怪,王皇后好像料到了她的来意一般。
刚一落座,王皇后便开门见山地道:“你不用觉得束手束脚,尽管施治。”
郭圣通不禁想,既连王皇后都知道病根何在,为何还没有室主的病还没有治好?
是因为没人敢冒险吗?
可室主又不是齐闵王,在她之上还有帝后啊。
郭圣通正不解间,又听王皇后道:“王自和还有什么话要托你告诉孤吗?
说来他也真是个忠心的,这些年始终把嬿儿的病记挂在心。”
王先生?
王先生曾经治过室主吗?
为什么王先生从未提过?
郭圣通望向邑城郡主,见她亦是一脸茫然,便直言相问皇后:“殿下,臣女岐黄一道确实承师于王自和先生。
但事出突然,先生只怕是在臣女走后,才知道臣女要进宫来为室主诊治。
是以,王先生并不曾有什么能指点臣女的。”
说到这,她顿了下,故作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先生也曾为室主治过病吗?”
郭圣通敏感地察觉到,皇后会这么说绝不是因为知道了王自和是她的老师,而是另有隐情。
她不知道这隐情是好是坏,但是让皇后以为她是早有预谋才进宫来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明明是邑城郡主突然造访,现在竟说得她好像事先知道还做了准备一样。
王皇后确实以为郭圣通是故意要进宫来的,她以为甄璇是受郭圣通所托故意举荐她的。
甄璇父亲曾在真定任国相,王皇后想当然地以为这两个小女孩子交好。
现下听郭圣通语气茫然,倒真像毫不知情的样子。
王皇后一时之间还真有些拿捏不准,王自和从前时常出入宫禁,其人品性王皇后还是了解一二的。
王自和既说了绝不再诊脉,余生只传授学生,想必是不会轻易食言的。
但太医令拿来的那药方子确实和几年前王自和开的药方子差不多,除了王自和心有不甘想要重新证明自己,王皇后也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王皇后本就不甚肯定,再听了郭圣通迷惘的语气,心中不免也暗自怀疑起来。
总不能是这小女孩子误打误撞,竟和王自和开出了差不多药方子来吧?
这么小的女孩子,真的会治病吗?
王皇后倒宁愿相信是王自和指点的她。
“是,王自和从前为嬿儿看过病。
孤听说你拜于他门下,还以为他能提点你,却忘了时间上来不及。”
她笑起来,满脸温和,就连早已没有光芒的眸子中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笑意。
郭圣通知道王皇后面上看起来像是相信了她的说法,但只怕心底终究还是不信。
不过也无妨,事实胜于雄辩。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由她亲自治好了室主更有说服力。
郭圣通不再就此多言,转而向王皇后道:“臣女来,是要和皇后殿下说说室主的病情,并希望得到皇后殿下的帮助。”
王皇后奇之,她又不懂医术,能帮助郭圣通什么?
她微微颔首:“你说吧——”
郭圣通道:“不知您有没有听过齐闵王烹文挚的典故?”
齐闵王烹文挚记载于《吕氏春秋》中,王皇后自然是知道的。
文挚是战国时宋国名医。
彼时齐闵王有疾,使人请文挚。
文挚见齐闵王后,犹豫不决。
太子问之,文挚道须以怒激方可治之。
文挚担心君王威严不容冒犯,齐闵王病愈之时,便是他丧命之时。
太子苦劝,文挚方才施治。
齐闵王大怒解其疾后,果然大怒不肯原谅文挚的无礼。
齐王后和太子苦苦哀求都没有,文挚到底还是被齐闵王投进鼎中活活煮死。
可是,这和嬿儿有什么关系?
便是治不好嬿儿,王皇后也不会迁怒他人。
王皇后微微点头,略有不解。
郭圣通道:“室主和齐闵王生的是一样的病,都需要以怒激之。
室主的失眠是情志病,必是精神上受了极大刺激。
室主为此日夜不安,惊惧、痛苦、懊悔、悲痛、内疚种种情绪积压在一处,时日一久情绪失控便引发了失眠。
失眠会使室主疲倦不堪、无精打采,继而精神恍惚,间或目睹神异,加上情绪上的重压使得室主气结在身。
这气结才是室主失眠的主因。
是以,御医们虽百般用药,却并没有奏效。
因为,没能治得了本。
齐闵王忧郁过度而伤脾土。
怒属震卦,脾属坤卦,怒震克坤土,文挚使齐闵王发怒泄了郁结之气。
同样的道理,室主亦需要发怒来解心中郁结之气。
气结不得疏散,不但室主的失眠不会好,还会在精神上影响室主,让她悲观消极,觉得生无可恋。
臣女见室主如今已然是情绪低落,不喜和人交流。
若是再不施治,只怕会愈加严重。”
王皇后默然,良久没有说话。
郭圣通也没有催她,只是静静地等候在一边。
室主为何失眠,帝后只怕都知道起因是心病,但都没有料想到失眠会引发严重的情志病来。
王皇后早已黯淡下来的干涸双眸忽地轻轻阖上,有两行泪流了下来。
郭圣通见了这泪,也跟着心酸起来。
王皇后的心情,她实在是懂得的。
因为,她母亲也是这么疼爱她的。
王皇后终于开口道:“你准备怎么做?又要孤怎么帮你?”
是,她竟选择相信这个小女孩子。
不论这小女孩子有没有受人指点,她的话听起来倒真像是有那么些道理。
何况,有没有用,总得试了才知道。
她的嬿儿闷闷不乐,日渐消瘦,茶饭不思,对外界的一切都像是失去了兴趣一样。
王皇后真怕再这样下去,嬿儿会郁郁而终。
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绝不能再失去女儿!
☆、第一百十一章 死志
翠盘金缕绛纱笼,银烛荧煌照汉宫。
隐隐地,有沉沉更鼓声随着风雪传来。
若是仔细听,还能听见宫人们的说话声
只是断断续续地,总也听不清楚。
王嬿躺在榻上,目光凝滞在榻前屏风上,似是若有所思,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的目光是空洞洞的。
殿中的灯已经被渐次吹灭,亮度却不减,大抵是因为明月正当空,又有白雪铺地。
已是二更天了,四下里寂静一片。
窗外的梅花枝照在白玉地砖上,浮出朦胧树影。
王嬿蓦然想起先帝在时,也是这样的冬夜。
先帝披了斗篷,拉着她去廊下玩雪。
寒风拂来,冷梅香浓。
冰凌不慎落地的声音,宛如水玉碎声。
王嬿想再听一次冰凌的声音。
但是想想先帝都已经去了好几年了,再听又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的时光就是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话是这么说,王嬿到底还是很想念先帝。
那思念如疯草般,一冒起头便不可收拾。
或许是她的痴心打动了上苍,自去岁开始她时常在夜里恍惚得见先帝。
先帝还是那般清瘦俊朗,他逆着光影站着,微微张开嘴,似是在说什么。
王嬿竭尽全力想要听清,但她从来连一个字都没听清过。
先帝想和她说什么?
他是不是在怨她?
若不是如此,为何从不入梦来与她相会?
哦——
她忘了,她已经许久不曾沉沉睡去了,做梦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先帝只能这样和她相见。
可是,先帝究竟在说什么?
他一定恨她,也一定怨她。
是她的父亲毒死了他,也是她的父亲篡夺了汉室江山。
而她,一开始便是她父亲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
而后她也未能有助于先帝,反倒成为先帝的累赘。
这么想来,她实在是该死。
她也确实想死。
她想到地下和先帝相会。
她想为父亲做下的错事赎罪。
可是,怎么就死不了呢?
她怎么就还活着呢?
自寡居后,她拒绝了父亲再嫁的提议,独自生活在冷清的承明宫中。
母亲心疼她,时常来看她。
她不和母亲说话,母亲就坐到她的榻边哭泣,那哭声很叫她心头发酸难受。
她知道,母亲担心她。
两个兄长的死带给母亲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母亲为这生生哭瞎了眼。
若是她再有什么闪失,母亲不知会怎么样。
她知道,她的生命是母亲给的。
她知道,她萌生死意是不孝。
是以,她虽然自知愧对先帝,愧对汉室却仍然没有自杀寻死。
她想,就这么活着吧。
后来,她得了失眠症。
母亲和父亲寻来全天下的名医,希望能治愈她。
但那些药,都没能起什么作用。
她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她能明显感觉到她一天比一天虚弱。
她想,她恐怕真是时日无多了。
真好,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一直想和母亲告别,却始终开不了口。
母亲,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了。
王嬿长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下。
她再睁开眼时,窗前站着一人。
那人,戴黑玉冕冠,上着玄衣,腰系着白罗大带、黄赤绶,下着朱色下裳、黄蔽膝,脚穿赤舄。
这是皇帝冕服。
是先帝。
王嬿脸上弥漫起笑容,眸子中也有了些神采。
她坐起身来,想要开口唤先帝。
只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咽回去了。